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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為什麼要拼命遠離底層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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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錢不是衡量一切的標準,貧窮本身也不可恥的,但認定自己固化最低階層,並老死於貧窮的這種思想,是及其可恥和可怕的。

去年暑期我們全家去大連旅遊,在海邊見到了職業漁民,當地管他們叫碰海人,這些碰海人如果抓到螃蟹,一隻的話肯定會把竹簍蓋起來,一群的話反而不用蓋了。

碰海人解釋說,一隻螃蟹會爬上來逃走,如果兩隻或者以上,不論哪只想爬上去,其他的都會伸出蟹爪把它扒拉下來。

我不禁打了個寒顫,想起了自己小時候。

小時候我家住在一座大山的山腳下,非常閉塞,距離最近的鎮子還有十幾里路,那裏的貧窮和落後,即使現在依然令人觸目驚心。

越窮越生,我外婆生了十幾個孩子,夭折了好幾個,到了我媽,眼看養不活,就送給了別人撫養,所幸我的新外婆特別疼我媽,砸鍋賣鐵送她上學,那時候都流行上完初中直接考中專,我媽心氣高,硬要上高中考大學,她以全校前十的分數考上高中,卻只念了半年就遇到文化大革命,被通知停學了。

那時候我媽算是村子裏的「高才生」,被村小學聘為民辦教師,我爸是轉業軍人,屬於在縣城吃「商品糧」的公家人,他們兩人從小青梅竹馬,自然而然就在一起了。

我爸腦子特別活絡,年輕的時候收棉花,賣農藥,做各種小生意,加上和我媽兩人的工資,很快有了一筆小積蓄,這時候縣上大力扶植養殖業,他和我媽一商量,決定要養魚。

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末,這絕對是需要大魄力才敢做的事情,投資太大,前景未卜,再說,就算魚養好了,在這人人習慣吃麥面的大西北,真的就能賣出去嗎?

可是我爸特別看好這份副業,先後說服了我媽和我二叔,兩家人共同出資承包了一處魚塘,他負責聯繫專家,提供技術,經過一年的精心飼養,魚苗終於全部成熟,賣得特別好,縣城裏的大飯店簡直供不應求,價格也一漲再漲。

僅用一年,不但成本全部收回,還略有盈餘。

經過我二叔的宣傳,我爺爺和兩位姑姑也激動地要求參與,五家人把幾乎全部身家交給我爸,魚塘進行了大規模的擴充。

大家滿懷憧憬,起早貪黑地幹活,眼見又到了收穫期,魚兒肥碩得令人饞涎,我們全家卻在一天凌晨,遭逢了滅頂之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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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你沒有想錯,有人偷偷在我家魚塘投放了大量農藥。

最先發現的是每日習慣早起的爺爺,他人還沒到魚塘,就已聞到濃濃異味,大聲呼喊着我二叔的名字,二叔睡在魚塘旁臨時搭建的茅草棚里,聽到喊聲才揉着惺忪睡眼起身,他一走出茅棚就驚呆了,刺鼻的農藥味瀰漫在整個魚塘周圍,水面之上滿滿漂浮着一層白肚皮,密密麻麻毫不誇張。

我爺爺已經跪在魚塘邊,雙手顫抖着一條條撈起魚兒,老淚縱橫,「造孽啊,造孽!」

說完這句話,他就昏死在魚塘邊。

送至醫院,被診斷為腦中風,爺爺在床上躺了三年,終於還是撒手人寰。

他這一輩子最後說清楚的一句話,就是「造孽啊,造孽!」

魚塘事件令我們整個家族回復到了赤貧狀態,雖然沒有任何人指責,可爸爸一度自責到形銷骨立,慘無人形。

後來,我媽經常告訴我,她就是從那件事之後,發誓就算拼死,也一定要遠離那個赤貧而又嫉妒叢生的階層。

那時她只是一介村民辦教師,沒有編制,屬於校長隨便一句話就可以開除回家的人,但是她底子好,又聰明,那時看到縣城招收英語老師,條件是需要有國家承認的大專文憑,她當即就決心將這作為跳出農門的首選通道。

談何容易?要知道當時在學校她學的可是俄語,連一丁點基礎都沒有的農村婦女,在那個閉塞的年代要考出英語大專文憑,幾近天方夜譚。

可是媽媽就是做到了,用自考的方式,僅用了兩年時間。

沒有人知道她是怎麼一邊服侍躺在床上的爺爺,一邊照顧我們年幼的兄妹,一邊幹着繁重的農活,一邊給小學生上課,還用最短的時間,一次性全部通過了自學考試的所有科目。

我只能說,大概是奇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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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媽最終以編制內教師的身份,進了鎮上的初中。

她的發音也許很蹩腳,但她所教的班級,平均成績永遠是第一第二,校長見了她,永遠眉花眼笑,各種先進評選,她永遠榜上有名。

我們兄妹跟着她,轉了「商品糧」戶口,賣掉了老家的莊基地,搬進學校家屬區,從此真正遠離了那個曾經帶給我們無數噩夢的偏僻村莊。

從此再也不用擔心,有人會以澆地為名,引渠水從我家圍牆下淌過,將新砌的土牆泡塌;

再不用擔心,門前被人惡意用土填得老高,每到下雨天水流不出去,房間被淹得半尺深;

也不用擔心,分地時會遭到各種不公與貓膩,每每被分到最貧瘠最偏遠最無人願意接手的梯田。

是的,所有這一切,都因為我爸是手捧鐵飯碗的「公家人」,因為我家的經濟情況較周圍村民稍好一些。

我們長期被村民以各種藉口借錢不還,一旦追討就遭謾罵,我們長期被全村人排擠傾軋,沒有任何理由。

若一定要找原因,那就只有一個,我們一家,是那隻不願安分守己呆在竹簍里的螃蟹,你想爬出去,其他螃蟹七爪八鉗一起上,必將拽你下來而後快。

大家都被困在暗無天日的牢籠中,憑什麼你們就想逃離這樣的窒息與絕望?

我們出不去,你也別想走,大家你看住我,我看住你,全部在冒着毒氣的沼澤中腐爛墮落——多麼可怕可悲而又陰暗的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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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均資源越少的地方,人越難淳樸。

在生活的最底層,無知、愚昧、嫉恨、使壞並非單純語言的抨擊,而是絕大程度上的事實。

有人說,死生線下,相殘相傷,貧富線下,慘澹艱難。

真的是這樣,即便是親兄弟姊妹,在底層的生死線上遇到利益瓜葛,也會魚死網破,甚至骨肉相殘。

這點是我在上高中時才深切體會到的。

那年我剛考上高中,爸爸就生了一場大病,我至今也不知道診斷是什麼,只知道醫院報了病危,媽媽哭成了淚人,家裏親戚連爸爸的黑白照片都放大了。

那時候媽媽剛做過子宮肌瘤手術,身體孱弱,動不動就暈倒,爸爸的治療每天都是天文數字。

家裏積蓄所剩無幾,而我和哥哥馬上面臨新學期的學費。

要知道高中並非屬於義務教育,重點高中的學費尤為不菲,我高一,哥哥高三復讀,媽媽借遍了所有親戚也沒借來多少錢,急得要去賣血,而血站還嫌她貧血而拒之門外。

爸爸的醫療費是單位預支了工資,而我和哥哥開學已經半個多月,一直拖欠着學費。

所幸的是,爸爸的病情漸漸有所好轉,這時又有一個好消息,他們廠子最後一批允許子女接班的內退人員名單出爐,爸爸因為身體原因也在名單之內,這就意味,我和哥哥其中一個人,可以馬上自食其力,捧上公家飯碗掙工資了。

我聽到這個消息哇地一聲哭出來,我說我不要接班,我才十六歲,不到接班年齡,而且我要考大學,我不要一輩子就在工廠當一個工人。

媽媽沉默了半晌,艱難地開口,可是,家裏沒有什麼積蓄了,就算你們都能考上大學,眼下這境況,也只能供得起一個。

哥哥一晚沒睡,早起對媽媽說,我決定退學,讓妹妹繼續上吧,她不到十八,接不了班,我歲數夠了,而且我畢竟參加過高考,沒考上是自己能力問題,不能連高考的機會也不給妹妹一次……

媽媽又哭了,那段時間她哭得太多,眼睛總是腫得像桃子。

我也哭了,我知道哥哥第一次參加高考時在發高燒,即便如此成績也非常不錯,他是為了自己心儀的大學才決意復讀的。

我說我不念了,讓哥哥繼續讀吧,他成績比我好,會比我有出息,而且他只需一年就能上大學,我還要三年,不划算。

媽媽哽咽着說,這是人生大事,你們兄妹倆商量好,明天就要報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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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們沒有報名,因為廠子裏出大事了。

一家仨兄弟為了搶這個接班人的資格,幾乎天天在互毆,其中一個被打成腦震盪住進了醫院,另外兩個在昨天,一個給另一個的食物中下毒,鬧出了一條人命!

貧窮到極致的生活,太容易暴露人性中的惡,掙扎在最底層的人,活着的首要目標就是活下去,為了蠅頭小利可以頭破血流,為了直接利益,可以罔顧人命,致人死地。

這次惡性事件導致廠里對接班事件的要求格外嚴格,最終,我因年齡不符而被拒絕,哥哥含着眼淚收拾好書包,進入廠里接受入職培訓。

不久後爸爸徹底清醒過來,得知此事大發雷霆,半年之後他徹底康復後,做了大貨司機,又給哥哥重新辦理了入學手續,最終,哥哥和我都考上自己夢寐以求的大學。

我為什麼這麼拼?是因為我見識過底層社會不為人知的封閉、狹隘、低劣和醜陋。

當一個人物質匱乏到極致,連溫飽都無法解決的時候,自尊和臉面就成為奢侈品,不擇手段成為動物的本能。

在底層,那些社會陰暗面更為真切立體,所有的勾心鬥角,爾虞我詐都被放大無數倍,為了活着,為了獲取更多生存資源,有那麼多人喪失底線,人格扭曲。

貧窮到極致的人,還會出現諸多心理問題,貧窮往往與自卑相關聯,而自卑一旦發酵到某種程度,便是瘋狂仇富,報復社會,為了一己私利不惜以身試法等。

比如那方被無辜投毒的魚塘。

比如那三個一死一傷一判刑的親兄弟。

記得在網上曾看過一個消息,哈佛某跨學科團隊曾經做過一項心理學追蹤研究:在貧窮的情況下,人的思維方式會發生何種改變?

追蹤過的數千例報道表明:貧窮的人注意力會被稀缺資源過分佔據,引起認知和判斷力的全面下降,更會導致人格的不完善,在爭奪資源的過程中會出現發生各種無理智的暴力傾軋或其他負面行為。

在2000多年前管仲就說過:衣食足而知榮辱,倉廩實而知禮節。

我不認為金錢是衡量一切的標準,我也不認為貧窮本身是可恥的,但我堅信,認定自己固化最低階層,並老死於貧窮的這種思想,是及其可恥和可怕的。

你不想要站起來,誰也扶不起你。

底層社會之所以不值得留戀,就是因為物質上的匱乏需要不斷面臨人性的拷問。

是誰說過,永遠不要拷問人性,因為人性,經不起考驗。

責任編輯: 趙亮軒  來源:水木文摘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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