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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協平:痛徹!誰能不「犧牲自己的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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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不得不犧牲良心時,韋君宜力圖儘可能少犧牲點,在不得不下手時,她右手拿起了利刃,左手卻本能地進行遮擋;或者高高舉起,儘量輕一點落下,努力不要把事情做得太絕情。也因此,她能把寫的批判文章交給被批判者看。

1985年,中國現代文學館即將落成個之際,要製作一對巨型青花藝術花瓶,徵集作家協會會員各留一句話。韋君宜寫的一句話是:「我在年輕時入黨對着黨旗宣誓,要為共產主義事業犧牲個人的一切。沒有想到的是,有時候甚至要犧牲自己的良心。」(《中國作家3000言》,新華出版社1998年版,第289頁)。

韋君宜沒想到的,也是很多人沒想到的,而「要犧牲自己的良心」的何止她一個人!天地玄黃後,在無遠弗屆、首尾相接的一波接一波政治運動中,正所謂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沒有誰能置身事外,潔身自好;也不僅僅是「有時候」要犧牲良心,在極左年代,階級鬥爭要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僅僅「有時候」犧牲自己的良心,怕是遠遠應付不了的。

良心,按照朱熹的說法,是人的「本然之善心,即所謂仁義之心也。」在中國傳統社會和文化中有着不可替代的價值。一個人即使一無所有,但不能沒有良心。平時人們表白心跡,最常用的是四個字:天地良心——以天地為自己的良心作證。有人在抬槓時說,良心值多少錢?但即使抬槓者本人也絕對不願意落下一個沒良心、昧了良心,良心壞了黑了,良心被狗吃了等類似的評價。人們對「文革」期間投靠林彪和「四人幫」者,最常用的一句話就是出賣良心。一個人,只要被斥為出賣良心,幾等於開除了「人籍」,就沒法在世上混了。

與出賣良心不同,韋君宜的犧牲良心,是被動、無奈和痛苦的,有着強烈的恥辱感,負罪感。這種恥辱感和負罪感一直壓在她心頭,讓她喘不過氣來,因此「十多年來,我一直在痛苦地回憶、反思,思索我們這一整代人所做出的一切,所犧牲和所得所失的一切……目的也只有一個,就是讓我們黨永遠記住歷史的教訓,不再重複走過去的彎路。」(《緣起》)

這使她早在1976年她就秘密寫《思痛錄》。在這本書《我所見的「反右」風濤》一文中,韋君宜回憶:在「反右」運動中,作協總共不過200人,右派劃了50多個,連「與我們編輯部有點關係的作家都成了右派。」風聲鶴唳,人人自危,韋君宜感到自己很有劃成右派的可能,回家告訴了時為北京市委常委兼宣傳部長的丈夫楊述。經蔣南翔、彭真斡旋,她逃過此劫。「不過批鬥會還是要開,要我一面挨批鬥,一面在編輯部主持工作,繼續發批判稿批判別人。」韋君宜問:「難道我能夠不批別人嗎?不能。也得批。」那是一個不講良心講所謂立場的時代。良心犧牲了命還在,「立場」丟了後果不堪設想。所以,當部下被批判時,「我明知這完全是無理株連,也只好睜隻眼閉隻眼。」當一位同志被劃為右派時,她還不得不親口向他傳達組織的決定,「這件事使我的心深深受傷。」但「我當時已經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因此,當批判黃秋耕時,「我竟然執筆去寫批判他的文章!在這一段,我和他是患難與共的。兩人一起受批判,又每天相對訴說無法告人的苦悶與憤懣。這種文章我怎麼能寫!但是我居然寫了,我胡說八道了一番,署名『朱慕光『,寫完便交給秋耕自己看。他看了只笑一笑,說:『叫余向光更好,表示你嚮往光明,不曾看見人民疾苦啊。』」

能夠看出,在不得不犧牲良心時,韋君宜力圖儘可能少犧牲點,在不得不下手時,她右手拿起了利刃,左手卻本能地進行遮擋;或者高高舉起,儘量輕一點落下,努力不要把事情做得太絕情。也因此,她能把寫的批判文章交給被批判者看。

與韋君宜不同,同是犧牲良心,有些人犧牲得就毫無顧忌,特別徹底。章詒和在《往事並不如煙》之《正在有情無思間——史良側影》文中講到,史良與章伯鈞同為民盟領導,有着幾十年良好而深厚的友誼。1957年6月8日《人民日報》發表社論《這是為什麼?》後,章伯鈞「氣不順、想不通」,「想找個人說叨說叨。他首先想到的是史良,當晚就找上門去。」並「把肚子裏的話統統倒了出來,父親覺得很痛快」,晚上睡下立即「鼾聲大作」。孰料,6月14日,民盟舉行中央小組會議,史良在對儲安平一頓劈頭蓋臉、上綱上線的批判之後,調轉槍口,把章伯鈞那天晚上對她講的內心話全部揭發出來。接着,史良說:「現在看了伯鈞在《光明日報》發表的文章(此前的12日,章伯鈞迫於壓力,違心地在《光明日報》發文做了檢討),和他那天晚上所講的完全不同。因此,我必須請伯鈞說個明白。我懷疑伯鈞是不是也像在你文章中所講的那樣,在這次鬥爭中『不夠堅定,認識模糊』了呢?是不是伯鈞也有兩套做法,在群眾面前講的是一套,再背後講的又是一套呢?……今天我在民盟的會議上要求伯鈞表明立場和態度。」

章詒和寫道,史良的講話,「像一包定向爆破的烈性炸藥,從內部炸開民主黨派的圍牆,炸出一條預先設計好的路線,使民盟這支進入反右運動祭壇的領頭羊,在這條路上蹣跚而行。」第二天,《人民日報》《光明日報》《北京日報》《中國青年報》均在頭版頭條位置,刊載了史良的發言全文。章詒和母親看罷,「幾乎難以相信洋洋數千言,竟是從史大姐嘴裏說出來的。章伯鈞說:『我相信,史良發言之前是一夜未眠,因為她在決定開口以前,先要接受良心的考驗。』」

考驗的結果是,良心完全屈服於眼前的利害,下手也就特別之狠,包括對早年相戀其後還藕斷絲連的羅隆基。這也不難理解:良心犧牲得徹底了,親情,愛情,友情,道義,友善,所有人間最珍貴、最美好的東西,都算不上什麼了。

不要對史良撇嘴。早年,她曾參加過「五四運動」「五卅運動」等愛國民主運動,三次被捕入獄。是著名的法學家、政治家和社會活動家,頗有時譽。在轟動全國的「七君子」事件中,她是唯一的女性。在國民黨統治時期,她慷慨激烈,要民主,要自由,不乏士人風骨,實乃女中翹楚。章詒和在對曾頻頻造訪的史良仔細觀察後,作了這樣的評價:「古書上說:『寬容溫柔,足以有容也;發強剛毅,足以有執也;齊莊中正,足以有敬也。』古人指的是聖人之德行,我雖未遇一個偉大的聖賢人物,但我面前的這個女人,確讓我感受到有容、有執和有敬。」但正所謂此一時彼一時,在反右運動中,她整個變成了另一個人。

史良在反右運動中的反戈一擊,帶有標誌性意義。

從惡如崩。羊群效應。1957年後,犧牲良心對國人來講,就不再是羞於啟齒和需要內心掙扎的事了。到了「文革」期間,舉國除一人之外,都有犧牲良心的義務。

那是一個犧牲良心的賽場。犧牲得越早越主動越積極越徹底越無恥,越受抬舉和賞識。

犧牲了良心,百無禁忌:告密親友不用偷偷摸摸,落井下石也能理直氣壯,打砸搶燒無不豪氣干雲,欺師滅祖人人振振有詞,傷天害理,同室操戈,效忠表態,投靠反水,翻雲覆雨,舉凡為常識、常情、常理不容的醜類惡行,都粉墨登場。一場浩劫下來,只落得大地白茫茫,除了毒蘑菇和荒草能瘋長,什麼也生不出來了。

這就是犧牲良心的後果。

可以不犧牲嗎,那就得犧牲安全甚至性命。

所以,在今天相對安全的環境下,我們無權指責當初被迫犧牲良心者為什麼不學習林昭張志新。形勢比人強,講什麼錢楊沒風骨!但這不等於說犧牲良心後還可以心安理得。像韋君宜那樣去反思當年犧牲良心的個體責任和制度原因,不僅必要,而且時不我待。不然,犧牲良心的悲劇還無法避免。事實上近幾十年來,從廟堂的貪贓枉法到江湖的制假售假,從最近莆田系中人到雷洋案中涉案警員,以及為涉案警員漂白者,哪一個不是在犧牲良心?

我們為犧牲良心付出的代價太大了。

兩千多年前,屈原發出「魂兮歸來」的呼喚。今天,我們是不是需要呼喚:良心兮歸來?而要讓良心歸來,需要像韋君宜那樣的反思,尤其需要徹底根除逼良為娼的制度環境。那種犧牲良心的事兒不能再讓人幹了。

行文至此,看到邵燕祥在談到紅岩烈士何敬平的詩句「為了免除下一代的苦難,我們願把這牢底坐穿!」時說:「事實證明,光是把牢底坐穿,並不能真正免除下一代的苦難,如果不反思,不總結經驗教訓,舊的牢底坐穿了,肉體和精神還會墮入新的牢籠。只有在『認識你自己』的同時,力求認識動態的歷史和現實,才能使我們和後代從歷史性的苦難中真正獲救。」(朱正《一句頂一萬句》)

文末引述這一段話,不算多餘吧?

2016.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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