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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立平:中國當前困境與轉型 中產階級或許還要遭次洗劫

—當前中國的經濟困境與社會轉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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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這一次好像有點不一樣。這一次有點像在沙漠和戈壁上開車,前面的路都是很明確的。但是走着走着,路沒有了,前面是個沙丘。車轍按照不同的方向走,有深有淺,最後哪條路能走通?我們現在可能就不知道。

(2015年12月發表的演講)

1、現在我們存在各種困惑

2015年快結束了,若用一個詞來概括你的感覺和印象,你會用什麼樣的詞?

我腦子裏想的詞是「困惑」。

我覺得這可能是我們很多人共同的感覺。這個「困惑」是雙重的,一個是對改革,一個是對發展。而且這個困惑跟原來有點不一樣。

比如說對改革,過去三十多年的時間裏面,困惑在改還是不改。但是這次跟原來好像有點不一樣,這次明確說要改,不但說要改,而且召開中央全會,出台了全面深化改革的決定。但通過這兩年的時間,很多人腦子裏面的困惑和問號說不定比原來更多了。這就是改革嗎?怎麼跟我們原來腦子裏面想的改革不是一回事?

對發展我想也是同樣的情況。去年年底,我一個朋友(國務院一個司局長),他跟我講國務院內部對中央出台的刺激經濟的政策,也有一些不同的看法和不同的意見,包括他本人。

他講完之後當時我說了一句話,我說有沒有這樣一個可能,就是總理對經濟形勢的判斷,說不定比你們的判斷要更為糟糕?

大家都知道,去年公佈GDP的增長是7.4%,前年是7.66%,按照絕對水平來說差不了太多。但是用電量的增長几乎差了一半,前年GDP的增長是7.66%,用電量的增長是7%左右。去年GDP的增長是7.4%,用電量的增長是3%出頭,差了一半還多。那怎麼解釋呢?

大家知道,這麼大的一個國家,一年之內產業結構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是沒有可能的。那要怎麼解釋這個數據呢?這個數可能就有問題。所以經濟狀況究竟是什麼樣的,可能都有點說不清楚。

我們看過去改革開放三十多年,對發展的問題,經濟的問題,我們有時候也有困惑,也會遇到問題。但是那時候我們心裏是清楚的,只要克服了這些困難,排除了這些障礙,你接着往前走就是了,前面的路是明確的。

但是這一次好像有點不一樣。這一次有點像在沙漠和戈壁上開車,前面的路都是很明確的。但是走着走着,路沒有了,前面是個沙丘。車轍按照不同的方向走,有深有淺,最後哪條路能走通?我們現在可能就不知道。

最近這段時間,我經常在講,現在是我們改革開放三十年來,第一次真正體會到了轉折點的含義。這個轉折點,這當中無論是希望,還是挑戰,可能都在這裏面。這就是我今天要談的第一個想法,現在我們面臨着種種困惑,這種困惑後面既包含着挑戰,也包含着希望。

2、股災背後中國正在發生的事情

第二個問題,在這種困惑的背後,問題的要害在什麼地方?

我想從這次股災說起。應當說這次股災是今年中國經歷的很重要的事情之一,值得整個社會反思。從這場股災當中,我們至少可以體會到兩件中國正在發生的事情:

第一個能夠看到的,就是用集權的行政力量人為發動一輪牛市沒有成功。

各位都可以感覺到,最近幾年中國有一個很明顯的集權趨勢,權力在不斷地集中。而一個集權的體制,要能有效地運轉,它要求的條件是非常高、非常苛刻的:一是必須要有很好的決策層,決策不能出現重大的失誤。二是它必須得有一個好的執行層,這個執行層能夠準確地理解上面的意圖,能夠負責任、有效率地進行工作。

前一個不能妄議,我們就說後一個。我們看到集權的趨勢,最近這兩年重建的過程,說實話有點人人自危,很多人不再負責任地進行工作。

這次股災首先能夠體會到這點:開始的時候中央的意圖是明確的,通過用人為的方式激活資本市場,來解決中國經濟轉型當中一些重要的問題,尤其是新興產業的融資問題。但是問題是,大家都是看上面的臉色行事。你要什麼我就來什麼,而且層層加碼,投其所好。所以大概到了四千點的時候,它說現在僅僅是一個起點。我想到了四千點的時候,其實有點意識到了,這裏面有一定的風險,就開始提出要注意風險。好,那咱們就來注意風險的,一夜之間把融資配資全部卡死。

打個比方說,有點像一個心不甘、情不願的人給你開車,你說要快,還是要慢?你說時間來不及了,你要快是吧,一腳油門到底了。你說別這麼快,路上這麼多人,別出事。好,要慢是吧,那就一腳剎車到底。各位可以想,這個瘋狂的牛市,然後到這場股災是怎麼來的,跟這個有直接的關係。

我覺得這場股災可以告訴我們的第二個東西就是經濟轉型的困境。

其實股災也好,歷史上的金融危機、經濟危機也好,它背後的邏輯大體都是比較相近的。最基本的背景肯定是實體經濟有問題,最重要的就是實體經濟當中特別是製造業當中產能嚴重過剩。這裏面產能嚴重過剩,資金就不往這裏面進,因為進到這裏面回報率太低。不但是回報率太低,弄不好就賠了。所以錢不往實體經濟裏面進,到哪兒去呢?就進了資本市場。這錢怎麼能掙得快呢?最好的辦法就是加槓桿。到加不動了,泡沫越來越大了,破滅了,那就是一場股災或者是一場危機。

所以這場股災的背後讓我們看到了經濟轉型的問題。經濟轉型講了這麼多年,就是轉不過去,原因在哪兒?

我覺得更深層的原因是社會體制的脆弱性。我們承受不了這種轉型,承受不了它所造成的振盪。

打個比方來說,中國現在脖子上有兩個通靈寶玉,丟了就沒有魂兒了。一個是高速的發展,一個是維穩。這兩個如果都沒有了,或者說缺當中的一個,日子很難過下去。這表明什麼呢,我們社會的脆弱性。由於這樣一種脆弱,我們沒有辦法來承受自然的經濟規律,然後就人為地干擾這個規律。

所以我談的第二個問題,從股災來看,現在我們面臨兩個最關鍵的問題是什麼?一個是體制改革的問題,一個是經濟轉型的問題。

3、有什麼樣的社會就有什麼樣的市場

第三個問題,怎麼理解經濟轉型,怎麼理解當前的經濟困境?

這個問題,其實要說複雜的話,可能也真的很複雜。但是我想如果要說簡單的話,其實可能也很簡單。經濟的困境,如果用我的說法來說,實際上就是兩條曲線之間的關係——一條曲線是生產的曲線,供給的曲線;一條曲線是消費的曲線,需求的曲線,就是這兩條曲線之間的關係。

過去這些年,生產的曲線、供給的曲線拉得越來越陡,而需求、消費的曲線卻走得卻很平緩,兩條曲線之間的張口越來越大。當前的經濟困境在哪兒,就在這個張口上,張口越大困境也就越大。

假如說我們看到這點,我覺得很多問題就值得思考了。比如說現在我們經濟政策可能造成的結果是什麼。現在我們很多的經濟政策,尤其是刺激經濟的政策,大家可以想最後的結果是什麼,很可能是繼續拉高本來已經走的很陡的那條曲線。雖然它在一定的時間裏面可以保證發展的速度,但是我們知道,已經那麼陡了,你繼續拉高的話,結果使得張口越來越大,這樣造成的問題也就越來越大。

剛才講到創新的問題,大家都知道創新的問題是中國別無選擇的事情。在勞動力的優勢消失以後,唯一的選擇也只能是創新了。但是各位有沒有想到,絕大多數的創新,最後一定體現在市場上,這東西你得能賣得出去。但是產品的市場在哪兒?

我舉一個最簡單的例子,我們炒菜的鍋。德國生產的鍋一賣就兩三千,我們這裏的破鍋幾十塊錢。當然,中國要生產這樣的鍋,也沒有什麼困難的,但是各位想中國生產鍋的企業都生產兩三千塊錢一個的鍋,賣給誰?農民一年的收入就那麼點,他會買一個兩三千塊錢的鍋嗎?

我的意思是,哪怕創新的問題,其實也不是那麼簡單,後面你得解決市場的問題。

市場的背後是什麼?我覺得市場的背後就是社會,有什麼樣的社會,就有什麼樣的市場。市場在很大程度上是社會的一種折射。

最簡單的來講,手機。仔細想一想中國的手機市場,實際上就兩個,一個是蘋果的市場,一個是山寨的市場。為什麼?因為中國社會就是兩極分化的社會,手機這兩個市場是和兩極分化的社會對應在一起的——收入高的就蘋果了,另外一個是山寨的市場。

所以我們一定要看到市場的背後是社會,不改變社會,就無法改變市場。這是我今天要談的第三個問題,現在我們的經濟困境怎麼來理解,它的背後是什麼。

4、弄不好中產階級還要遭次洗劫

第四個問題,為了推動轉型,社會需要做什麼樣的改變?我覺得有兩點是可以考慮的。

一個就是社會保障。

雖然今天我們講的是智能,講的互聯網+,但是要知道,在今天的美國,就兩樣東西,一個房子,一個汽車,這兩個東西仍然占家庭支出的50%以上,這仍然是他經濟生活最重要的內容。

所以現在我們進入時代之後,耐用消費品和大宗消費有沒有制度的支撐,這是至關重要的。這個制度很大程度上就是社會保障制度。不解決人們對預期的問題,不安全感問題,不確定性問題,就不能為這種消費創造條件。現在我們最大的問題就在這裏。

中國現在的老百姓有點像什麼?有點像一頭驢子一樣,你打它兩鞭子,說你跑一圈,他就跑了一圈。跑了一圈,然後你說,這圈不算,你再跑一圈,又打了兩鞭子,他又跑了一圈,你說這一圈也不算。他不停地跑,你不停地說這個不算。

我們社會面對的是什麼,就是你到了這樣一個時代,你有沒有一種制度的支撐非常重要。去年年底有一次我去西部某個市,這個市是一個資源性城市,是在煤礦的基礎上建立起來的城市。前幾年煤好的時候,蓋了不少福利房賣給職工,大概是2800一平米,現在市面的價格差不多是3200。我去的時候很多人都要求退房,不是一個兩個,非常普遍的要求退房,說我也不想掙這個錢,你就按照當時的價格把錢退給我,這個房子我不想要了。

怎麼是這樣一種心態呢?很難理解,當地的朋友解釋說,現在很多人是這樣一種想法,他就覺得今後這幾年吃飯都要成問題,很多人想,手裏拿的房子是值二三十萬,但是賣不出去有什麼用?還不如把錢退給我,到時還能吃口飯。

各位可以想,在這樣的情況下,當我們進入一個耐用消費品和大宗消費時代,怎麼形成這種消費模式。所以這樣一個制度的支撐,在中國就顯得尤為重要,我覺得這是要解決的一個問題。

第二個,經濟轉型需要新的社會結構的支撐,主要是中產階層的問題。

因為剛才說耐用消費品或者是大宗消費的問題,它的主體是誰?是中產階層,沒有中產階層,形成不了市場,你轉不過來。但是我們都知道,中國中產階層發育得一直緩慢。雖然從絕對數來說還不少,但是前些年三座大山就把中產階層搜颳得差不多了,這次股市又把中產階層消滅了一批。這是非常大的問題。

但是我覺得還沒有完,弄不好還有一個陷阱。剛才有朋友講大眾創業、萬眾創新,雙創。我覺得這事也不是那麼簡單。我們學校現在也忽悠,忽悠學生們,要淡化就業意識,要增強創業意識,你別一入學就想怎麼就業,要想將來怎麼創業。

問題是,現在很多在市場裏摸爬滾打這麼多年的企業家都不知道幹什麼,都束手無策,你連校門都沒有出的大學生就知道幹什麼?這當中能不能出一兩個比爾蓋茨,這倒有可能,但是大部分人是創不成的,不但創不成,弄不好把老爸、老媽在股市賠完還剩下的那點錢再給創進去。這個弄不好對中產階層又是一次洗劫。

5、中國歷史上的三十年現象

第五個問題,現在我們真的要進入一個新的時代,要有一個新的理念。

最近這幾年我一直在講三十年,現在是一個重要的轉折點,現在是新的三十年的開端。

中國歷史上的「三十年現象」是一個很有意思的現象。看看近代以來一百多年的歷史怎麼走過來的,真的差不多就是三十年一段三十年一段走過來的。1911年辛亥革命到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三十八年的時間。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以後,文革前十七年,文革十年,加起來二十七年,又將近三十年。改革開放到十八大又是三十多年的時間過去。我個人看法這三十多年的時間也差不多了,現在是一個新的三十年的開端。

將來過了若干年,我們回想這三十年,你可能說它好,也可能說它不好,但是有一點我估計是肯定的——這三十年和過去的三十年將會有明顯的不同。現在很多問題都面臨着重要的轉折。

這新的三十年,我們從經濟困境、經濟轉型的角度來講,必須得有一個能夠支撐未來新的三十年的理念。過去三十年是以改革和發展作為中心的,但是要支撐起新的三十年、解決當前面臨的很現實的重大問題,必須得有一個新的理念。

所以最近這幾年,大家可以注意到,我經常講兩個東西,一個是社會進步,一個是公平正義。也就是說,進入新的三十年可能需要把中國社會建設成一個更好的社會。而我們現在面臨的,包括經濟轉型在內很多現實的問題,不在一個好的社會基礎上來解決,實際上是很難的。

責任編輯: 趙亮軒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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