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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漩渦中的張愛萍:從三請出山到再度倒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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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萍的一生頗為坎坷,文革中被關押了5年。被請出山後,在1975年又一次經歷政治風波。此時的毛澤東,已是82歲高齡,他要收拾這個搞了8年革命的爛攤子,可又絕不允許任何人否定這場在理論上解釋不通的「大革命」。這盤棋已下了9年,到了最後的殘局。張愛萍隨着鄧小平,在反擊右傾翻案風后再次被打倒。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的張勝著《從戰爭中走來:兩代軍人的對話》,用父子對話的方式貫穿全書,記錄了張愛萍對自己心路歷程的回顧,以及在重大歷史關頭的抉擇和思考。本文有刪改。

國防科工委主任張愛萍視察向陽紅10號科考船

1975年3月8日張愛萍被任命為國防科委主任,這一天,距他被打倒整整9年,從此開始,揭開了「文革」中國防工業戰線大整頓的序幕。7個月零25天後,毛澤東在狀告他的信上連續4次批示,他又被第二次打倒了。

在獄中,每天晚上他能「聽」到人造衛星在唱歌

1967年,父親被打倒,1972年底獲準保外就醫。在關押期間他折斷了左腿,是股骨脛粉碎性骨折。兩個星期後,他連站也站不起來了,只能靠趴着側着維持最起碼的生活。媽媽給周恩來寫信,說即使從最起碼的人道主義考慮,也應該給予治療。

這樣,父親被化名張緒進行了手術。第一次手術不成功。幾個月後,不得不重新切開,進行了第二次手術。5年的關押,傷殘的折磨,再加上兩次手術和多半年的臥床牽引,嚴重地損害了他的健康。他那時也才62歲,卻給人以風燭殘年的感覺。

若干年後,已是90高齡的父親回憶起自己在獄中的那段日子,他說:「第一顆人造衛星升空了,我真很欣慰。每天晚上它從我頭頂上飛過,我還能聽到它在唱歌呢!」

我們都啞然失笑:「爸,你這是幻覺!」

「我真聽到過的。關押在那裏,每個晚上都難以入睡,夜很靜,它一個小時繞地球一圈,每次飛過頭頂時就能聽到它在唱歌……」

看着他那副認真的樣子,我們都沉浸在木然的哀痛中。

1972年12月9日,正式通知恢復使用「張愛萍」這個名字。

葉帥三請父親出山

1975年3月8日,父親被任命為國防科委主任。這一天,距他被打倒解除職務差10天整整9年。從此開始,揭開了「文革」中國防工業戰線大整頓的序幕。父親回憶說:「我是不想再乾的,宋老鬼(宋時輪,時任軍事科學院院長)要我去軍科我都不去。」

葉帥究竟和父親談了些什麼,能把他拉回這條道上?

第一次談話,父親以身體不好為由婉拒了,葉頷首微微一笑,說那你再考慮一下吧。一個月後,又找了他。

父親回憶:「葉帥說,昨天發射了一顆返回式衛星,沒有成功。起飛20秒就墜毀了。」

葉帥接替周總理擔任專門研製核彈的中央專門委員會主任,這顆剛剛墜毀的衛星,是葉帥10月22日聽取匯報後同意發射的。這是當年墜毀的第二顆了。

何止是戰略武器?「文革」的衝擊,使所有的項目都推遲或中斷了。那年頭,頭頭像走馬燈似地換,誰上台都要上個新型號,搞出份文件,捅上去,什麼培養太空人,什麼反導,不顧現有的技術和經費條件,異想天開,結果都是廢鐵一堆。

作為中央專委會主任的葉帥能不急嗎?父親說:「這都是在敗這個家啊!」

在紀念李達(註:副總參謀長)的文章中有這樣的記載:葉帥要張愛萍出山,談了三次都沒有結果。葉知道李達和張有多年的交情,就讓李來做做工作。李來到張的住所說,一起去參加個活動吧。張問是什麼活動?李說別問了,就當是去散散心。原來是個討論中程導彈定型的會議,聽着聽着,張就忍不住了,激憤地說,你們都是幹什麼吃的?這麼多年了,還在爭論中程導彈的問題,居然還都大言不慚地說是什麼大好形勢……

這篇文章題目叫「李達智請張愛萍」。

他決心出山了。

「好!就拿230廠開刀」

父親沒有去科委機關上班。這個新上任的國防科委主任直接下到了七機部所屬的230廠,他在這裏蹲點試驗。由此,展開了他歷時8個月的對國防科技和國防工業領域的整頓。

在這之前,他做了一件事,連續開了幾天的座談會。從他們反映的情況中,父親得到的印象就一個字「亂」!亂在組織、亂在領導、亂在秩序,中國唯一的從事運載火箭研發的七機部,整個亂套了,失控了。自「文革」9年來,五花八門、大大小小的派別組織不下幾百個,他們分別奪取佔據了下屬各研究院、所、廠、辦、局、校的實際權力。總起來又形成兩大派,兩派各自有後台,有隊伍,派系內相互支持、幫襯、依存、聲援。「三結合」時都堂而皇之地進入了各級領導班子。

他們說,周恩來接見七機部造反組織代表達37次之多,創下了「文化大革命」中的吉尼斯紀錄。他把兩派的頭頭召集在人大會堂,號召兩派以大局為重,聯合起來,規勸他們,在大批判的同時,也把生產科研搞上去。一國之總理,為安定一個部門,居然如此婆婆媽媽,可謂曠古奇聞,不過是走走過場。這些傢伙之所以囂張,還不就是因為有後台。動不動,江青王洪文張春橋就代表偉大領袖毛主席來看望革命小將了……

父親聽後,提了兩個問題:

一是,關鍵性的卡脖子的環節在哪個單位?二是,鬧得最凶的派性頭頭在哪個單位?

答覆是:都在230廠。

230廠,是開發研製陀螺儀的單位,控制導彈平衡最核心的設備出自於它。

230廠的造反派頭頭叫舒龍山,也是七機部三結合領導小組成員,這個人造反起家,上掛王洪文,下聯七機部最大的造反組織「916」。

父親說:「好!就拿230廠開刀。」

第三天,他就帶着他的小分隊來到了一院下屬的230廠及配套的13所,開始了他後來被人們戲稱為是「1975年七機部大地震」的整頓工作。

父親說:「葉帥交代我的任務是要儘快拿出東西來,這是專委的決心,也是中央的決定。完成任務,230廠是核心,解決得好,武器就上天了。我就是要從這裏打開突破口,以點制面,以點帶面,橫掃整個七機部!」

遺憾的是,我沒有能夠親眼目睹他當年大戰七機部的場面,但從許多親歷者的敘述中,我仍能感受到那一幕,驚心動魄!

科委科技部綜合局局長陳保定,當時的小分隊成員,1991年9月10日他對採訪他的軍報記者說:

「一進大院,就是大字橫幅:『張愛萍,你來幹什麼!』『不許以生產壓革命!』很明顯,他們也大有來頭。在一幅『張愛萍滾回去!』的大標語前面,他抄起手杖,稀里嘩啦地扯個粉碎。在進廠的馬路上寫着一行大字:『張愛萍,你從哪裏來,還滾回哪裏去!』張愛萍說,就這樣歡迎我嗎?那我今天就要踩着你走進去!

「這哪是工廠啊!院內一片混亂,研究室連口水也沒有。」陳保定繼續說:「科研生產就不用說了,有個車間百分之七十的千分尺都不合格,怎麼生產啊?什麼都是兩派,一天到晚就是搞奪權和反奪權,各派內部的控制也很厲害。動不動就是大批判,誰不聽他們的,就揪鬥。從德國回來的專家姚桐彬就被他們給弄死了,是活活打死的。其他專家打掃廁所的幹什麼的都有。

「地下室是全封閉恆濕恆溫無塵車間,一下去,就豎立着一根一米多高的大冰柱。首長說,天下奇景!到底是搞尖端,鐘乳石長到工廠里來了!房頂滴水,有人找來頂草帽給首長戴。他說,這個辦法好,以後大家都戴草帽上班吧!……垃圾成堆,汽車進出都是在垃圾上跑。馬路都挖斷了,你修好了,他又挖開,說是要從工廠把暖氣接到豬圈去,豬也需要取暖。廁所的水從五樓淌到一樓,根本找不到人。」

父親回憶時,我把上述這些說給父親聽,他說:「就一句話,慘不忍睹!」

3個月後,父親向軍委—國務院聯席會議匯報。記錄摘要:

張愛萍:作為戰略核武器研製生產的核心單位230廠,實際上已經完全癱瘓了。4個車間1000多工人,只有4%在崗,96%的人已不來上班了。工人們說他們是8923部隊,以後又改叫8200部隊……

鄧小平插話:什麼意思?

張愛萍:這是工人們的話。8923,就是上午8、9點上班,下午2、3點下班。後來乾脆上午8點、下午2點來,點個卯就走。一位女工對我說:這幾年我們是在吃社會主義!拿着國家給的工資不幹活,公家的東西想拿就拿想砸就砸,這在哪個社會能行?這不是吃社會主義嗎?

鄧小平:吃社會主義?這個話概括得好!

申丙辰(工作組成員)插話:工人們說了,他們這裏只剩下兩項制度,一是開飯制度,二是發工資制度,其他的全沒有了。

父親自1967年3月就被隔離,當目睹了這一切時,他斬釘截鐵地說:「七機部的問題,千條萬條,我看就一條,惡人當道!」

「什麼革命造反?什麼保衛毛主席?什麼反修防修?都是乘着天下大亂,打着毛主席的旗號,拉自己的山頭,佔山為王,稱霸一方。不拿掉這批派性頭頭,就無法實現天下大治,就無法伸張正義,就什麼事也做不成,就永無寧日!」

陳保定說:「張愛萍一來,旗幟鮮明。他講了兩條:一是發動群眾,造起輿論,批倒派性;二是組織解決,釜底抽薪。釜底抽薪,就是把靠造反起家、專搞派性的造反派頭頭,如舒龍山這種人,堅決解除他們的職務。230廠是舒的老巢,張愛萍就是到他那裏去演講,他在全體大會上說,我來,就是來快刀斬亂麻的!張愛萍的魄力、膽識和他大刀闊斧的作風,真正使我開了眼界。」

陳保定接着說:「3月27日的講話是到230廠的第一次講話,幾乎所有的人都來了,把一個大車間擠得滿滿的,窗口外都擠滿了人,有的人還上到天車上。他邊講、邊聽、邊回答下面群眾提的問題。台下不斷地鼓掌……」

「他講話從來不用稿子,念稿子哪有煽動力?開始我們按慣例給首長準備好了稿子,他看了一眼說,你們照着念不就行了,還讓我講什麼!嚇得我們都不知說什麼好。他從兜里拿出一張枱曆紙,一講就是兩個小時。」

「他說,同志們,現在我是沒有好話講的,我想講一點壞話。你們這個地方,講這個派、那個派,說穿了,就是乘着『文化大革命』撈取個人的名譽、地位、權力,我現在在這裏就警告這些人,該猛醒了!我看廣大群眾、廣大幹部都是好的,只有你們這些派頭頭是壞蛋!

「會場上響起了暴風雨般的掌聲。『文革』這麼多年了,有誰敢講真話的?像他這樣在大會上公開罵造反派頭頭是壞蛋的,還是第一次。人們欽佩他的膽量。」

他罵得是夠難聽的:「把我的專家、工程師都搞到哪裏去了?統統找回來!那些狗屁不通的王八蛋,佔着人家的位置,蹲在茅坑又不拉屎,還不都攆出去!」

「同志們,我們必須整頓,而且一定要整頓。不按國家和人民的利益做事,我就要管!如果說你是玉皇大帝,我也要請孫悟空把你搬下來。我就不怕牛鬼蛇神、跳樑小丑。對這類東西,一句老話,何足道哉!」

毛澤東送給父親「四塊石頭」

1975年,鄧小平出任中共中央副主席,中央軍委副主席兼中國人民解放軍總參謀長,接替周恩來主持中央日常工作。2月25日至3月8日,中共中央召開工業書記會議。鄧小平說:現在鬧派性已經嚴重地妨害我們的大局,這是大是大非問題。3月5日,中共中央發出《關於加強鐵路工作的決定》,提出整頓鐵路秩序。

就在這期間,3月1日,張春橋在全軍各大單位政治部主任會議上講話,指出經驗主義是當前的主要危險。江青講話:「經驗主義是當前的大敵。」

七機部和230廠呢?

陳保定說:「造反派當然不會甘心,派了很多人盯我們的梢,230廠有個女秘書,走哪跟哪,討厭透了。

「那時各種小道消息滿天飛,四面八方,上下左右都有。很多人都給我們打招呼,這是『中央文革』設的圈套,七機部最亂,就是看着他犯錯誤,鄧小平、張愛萍長不了,早晚還得被打倒。還有許多人要我們提醒張老總說話別太過了,有些是擔心,也有些是恐懼,也有些是恐嚇。這個期間,反對的大字報就一直沒斷過。我們提醒他,他說,我倒了,就讓群眾去判斷真理在誰手裏吧!」

鄧小平給予了他有力的支持。

1975年5月18日鄧訪法歸來。第二天上午,就同葉劍英、陳錫聯一起,在三座門聽取父親的匯報。他說:

「對那些繼續搞派性的人不能等了。不管是誰,不管你是915、916,不管你是四五十年的老資格,還是年輕的新幹部,凡是搞派性的,老虎屁股都得摸,不然還得了!這麼多年搞出來了什麼嗎?還在那裏鬧,還說有理。把七機部鬧成了這個樣子,不要說社會主義,連愛國主義都沒有。」

鄧小平又說:「我們對鐵道部說,只等一個月。現在對七機部也提出只等一個月,到6月30日為止。從7月1日起,要搞成七一派、毛主席派、黨性派。過一個月以後,那就不客氣了,對什麼人也不等,管你是老虎屁股,還是獅子屁股,都要摸,都要鬥,堅決地鬥。」

據此,父親以國防科委名義起草了一個決定,在國防科技和國防工業系統中堅決解散所有的派別組織,最後期限為7月1日,凡繼續堅持搞派性活動的人,一律調離國防系統。這個決定上報了中央後,經毛澤東批准,以中共中央[1975]14號文件的形式下發。迄今為止,在記述1975年整頓和1976年「反擊右傾翻案風」的這段歷史中,都沒有提到過這件事。其實,這是研究「文化大革命」史的一份相當重要的文獻。

搞好整頓,就必須從組織上解決幫派體系問題。後來,七機部造反派頭目舒龍山就在調出之列。9年來,毛澤東這次是破例了。

父親當年的不少講話,之所以得以保存,是因為一年後在「反擊右傾翻案風」中被匯編成供批判用的《張愛萍主任部分言論摘錄》。正是這個《摘錄》,忠實地保留下了父親當年的風采。

經過了5年的煉獄,他已經不是當年在東海前線指揮三軍聯合作戰的張愛萍了;也不是在荒涼戈壁灘上組織第一顆原子彈試爆的張愛萍了;更不是在方巷搞社教對農民大講毛澤東思想的張愛萍了。他說:「我誰也不跟,我只跟隨真理!」

晚年我曾問父親:「鄧小平1975年搞整頓,你和萬里、胡耀邦、周榮鑫被譽為是鄧小平的四大干將,你知道嗎?」

不想我這一問,竟惹惱了他。

父親說:「什麼鄧小平的四大干將?他們是不是我不知道。我不是!我誰的人也不是!說我是鄧小平派,是他手下的四大金剛,這是對我的侮辱!一個人怎麼能成為某一個人的工具、信徒呢?這是把自己的人格都貶低了。對的、正確的,我能跟着你,不對的、錯誤的,我怎麼能跟着你呢?跟着你,也不是跟你個人,而是跟你的思想,你的路線方針。」

政治風暴如期到來

父親曾多次大聲疾呼「搶時間」,他何嘗不知道頭上高懸的那把達摩克利斯劍呢!1975年4月21日,七機部第一研究院召開東風5號和東風4號方案論證會。父親意味深長地說了一段話。他說:「今天這個會議,我想給它取個名字,叫『搶時間』。我們曾有過時間,但失掉了,現在你們要幫我把它搶回來。」

會議根據父親提出的搶時間的要求,確定了一個「三步走」計劃:1977年前拿出東5、東4;1978年拿出潛地導彈;1980年拿出通信衛星。重點是,1977年前拿出射程為8000公里的洲際導彈。這個計劃,比1965年8年4彈的規劃推遲了4~5年。1977年父親再度復出後依據這個計劃,提出「三抓」任務,但時間上又推遲了3~4年,就是說,延誤了7~9年。我看過一些經濟學家寫的文章,說「文化大革命」在國防尖端上取得很大成就。真令人費解,難道還要用這種忍辱負重的痛苦經歷給「文革」貼金嗎?

搶時間,但一場巨大的政治風暴還是如期到來了。

1975年的毛澤東,已是82歲高齡,他要收拾這個搞了8年革命的爛攤子,可又絕不允許任何人否定這場在理論上解釋不通的「大革命」。這盤棋已下了9年,到了最後的殘局。

5月3日,毛澤東主持政治局會議批評「四人幫」。5月27日、6月3日,政治局連續兩次開會,江青、王洪文檢討。

7月25日,毛澤東對張天民關於電影《創業》信的批示:「此片無大錯,建議通過發行。不要求全責備,而且罪名有十條之多,太過分了,不利調整黨的文藝政策。」消息雖是從小道傳來,但我們還是歡呼雀躍。

但是,20天後鐘擺似又搖動了。

在此期間,8月13日和10月13日,清華大學黨委副書記劉冰等人,兩次給毛澤東寫信,反映同為副書記的遲群和謝靜宜的問題。這兩封信均由鄧小平轉呈毛澤東。毛澤東閱過第一封信後,沒有表態,閱了第二封信,雷霆震怒。

10月19日晚,毛澤東對鄧小平轉呈劉冰來信提出嚴厲批評:「我看信的動機不純,想打倒遲群和小謝。他們信中的矛頭是對着我的。小平偏袒劉冰。清華所涉及的問題不是孤立的,是當前兩條路線鬥爭的反映。」

毛澤東同時決定,由毛遠新擔任他和中央政治局之間的聯絡員。雖然他的這個決定是以建議的方式提出來的。

據說,鄧小平聽到決定的一剎那,反應非常強烈。他當然明白,這意味着什麼。

上述這一切,父親一概不知。他當時正在大西北,風風火火地準備發射那顆返回式衛星呢。這顆衛星對他太重要了。父親當然清楚,失敗對他意味着什麼,歷史將永遠不再給他證明自己的機會了。

11月5日深夜,他在三線的鳳州接到陳錫聯從北京打來的電話,陳說:小平同志讓我轉告你,在外面不要亂講話。父親問北京有什麼情況;陳說,說不清楚。電話就掛斷了。

11月8日,父親接到了中央辦公廳電話,中央領導同志有重要事請你馬上返回。

回京的當天晚上,他發着高燒。媽媽猶豫再三,還是告訴了劉冰的事情。他靜靜地聽着,臉就像是花崗岩刻成的,冷峻、刻板,又透着威嚴。我知道,他已經沒有退路了。

毛澤東的四次批示

父親這輩子就是喜歡收集石頭,每一塊都有一個故事。還有一件被父親稱之為「四塊石頭」的東西,也一直保存着,那就是經毛澤東4次批示過的幾頁文件,父親在上面寫道:「我留着這四塊石頭以茲紀念。」

「反擊右傾翻案風」開始後,毛澤東在舒龍山、葉正光等人狀告父親的信上作過4次批示。1975年11月2日、11月26日(兩次)、1976年1月7日,共4次。當時有人就說:張愛萍有什麼了不起!毛主席扔四塊石頭就把他打倒了。這就是所謂的四塊石頭。

父親回到北京的第二天,就被通知去中南海開會。

參加會議的只有6個人,除父親外,其餘5人是:中央政治局委員、國務院副總理華國鋒李先念紀登奎,因葉劍英「生病」而臨時主持軍委工作的陳錫聯,以及國防科委政委陶魯笳。

李先念首先遞給我父親一份文件,說你先看看吧。文件標題是:《關於對我調離處理的申訴報告》,副標題是:《揭發國防科委主任張愛萍推行「今不如昔」的右傾機會主義路線錯誤》,署名是230廠革命造反組織負責人舒龍山。文件的上方印有一行大字:毛澤東11月2日批示:「印發政治局各位同志,請總政酌處。此人是『916』左派。」

舒龍山的信是10月1日寫的,內容無非是原有幾張大字報的翻版,敘述自己如何受劉少奇、王秉璋、張愛萍的迫害,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如何一次又一次救了他。不錯,現在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又來救他了,這不,有批示了。儘管這個批示從字面上看不很明確,但這已經足夠了。

華國鋒替父親解圍

還是讓我忠實地記錄下父親對會議的描述吧。原諒我,不管涉及到誰。

李先念:看完了?怎麼樣?

張:不怎麼樣!

李:什麼?連毛主席指示也不怎麼樣嗎?

張:不怎麼樣!就是不怎麼樣!(嘿!怎麼跟小孩子鬥嘴一樣。)

沉默……

紀登奎:你看看你,講的話就有這麼厚厚的一大摞!(父親在講述時,照他的樣子,也用手比劃着。)

張:你都看過了?沒有看到你自己講過的話嗎?

紀登奎:你什麼意思?

張:「九年無寧日!」就是你說的。忘了?

又是沉默……

有人站出來揭發了:張愛萍任職後根本沒來機關,一下子就跑到七機部去了,其目的是整那裏的革命左派,污衊七機部的大好形勢,並動用部隊的人力、物力到工廠籠絡人心,以批判派性為名搞反攻倒算,在國防科委壓制民主,個人說了算……

看來,預料這一天遲早要到來的,還應該包括這位一直跟在身邊的揭發者了。

揭發批判後,又是難捱的沉默……

李先念:你說拿出能打到莫斯科的武器,是什麼意思嘛!

張:什麼意思?階級鬥爭為綱的具體化嘛!你們不是老在喊要高舉階級鬥爭的旗幟嗎?

會場再次出現沉默……

又是紀登奎發言。父親回憶,他一口一個路線錯誤,由得他說吧。

陳錫聯用腿碰了碰父親,悄聲說:你就承認算了。

父親大聲說:你們要我承認什麼?

陳:承認犯了路線錯誤啊。我不也承認過嘛,也沒有把我怎麼樣嘛!

這下可把父親給激怒了,他吼道:那是你!

華國鋒是主持會議的。他一直沒開口,冷場了很久後,最後才說:這件事很突然,對毛主席的指示需要一個理解和認識的過程,是不是請愛萍同志回去再想一想,就散了吧。

父親說:「華國鋒替我解了圍。」

若干年後,父親在重新回顧這一段經歷時說:「毛的批示來了,把他們都嚇壞了,把一切都往我身上推。其實,我哪裏會去揭發他們?只是有些人品格太差,還坐這樣高的位置。

「後來有人告訴我,李先念在毛澤東面前還是為我開脫過的。不過,當時對他是很有看法的。在匯報七機部的問題時,他也是一起參加的嘛。

「陳錫聯是希望我快些過關,他是好心。華國鋒同志是個很厚道的人,我一直很感激他。對他是不公道的。」

對毛澤東在舒龍山信上的批示,無論當時還是此後20多年間,我們都不願相信那是毛澤東所批。毛澤東82歲的高齡,還能記住舒龍山這些小人物的名字嗎?何況,從感情上講,我們寧可認為這是有人做了手腳,蒙蔽了毛主席。

父親晚年回憶這段經歷,我說,為什麼不能也像造反派一樣,疏通一下毛澤東身邊的人呢?父親被激怒了:「要我對那些小人下跪?對不起,我做不到!」

和父親討論時我說,毛澤東老了,被周圍的人封鎖了。父親說:「四人幫是誰支持的?還不明白嗎!」

鄧小平:「七機部的問題,責任在我。」

1975年12月14日,中共中央轉發了《清華大學關於教育革命大辯論的情況報告》,全國範圍內的反擊右傾翻案風運動展開了。毋庸置疑,國防科技和國防工業系統被宣佈為右傾翻案風的重災區。

在那次四個副總理談話後,鑑於父親頑固的態度,政治局全體成員深夜驅車來到人大會堂,接見在那裏等候多時的七機部和國防工業各部的黨組成員們,向他們宣佈了剛剛作出的決定:張愛萍同志在七機部和國防工業各部門的工作中,犯有否定「文化大革命」和右傾翻案的錯誤,經政治局討論通過,以中共中央的名義正式決定,張愛萍要接受群眾批判。隨後,一行人又驅車來到三座門軍委辦公地點,向早已等候的三總部和國防科委的黨組領導成員宣佈了同樣的內容。

在上述兩個地方宣佈決定時,鄧小平都有一句極其簡短而相同的話:「七機部和國防科委出的問題,責任在我。」

既是鐵腕人物,倒台也有倒台的樣子。

主席說:對愛萍還是要幫嘛

12月3日晚,李一氓突然登門,他剛隨鄧小平陪同毛澤東會見了福特總統,還沒來得及回家就匆匆趕來了,說是有個重要的情況要告訴。據媽媽回憶:「氓公(指李一氓)告訴我,會見結束告辭時,小平同志專門提到了愛萍,他對主席說:『張愛萍去七機部搞整頓,是我派去的。』主席接着就說:『是你派去的,也是我派去的嘛!……對愛萍還是要幫嘛。』氓公說,從毛的態度看,估計問題不致太嚴重。你趕快和愛萍說說,讓他寬寬心。」

這是鄧小平一生中最後一次陪同毛澤東會見外賓。由於毛、鄧之間聯繫的管道已經被毛遠新所阻斷,鄧小平只能抓住會見結束後的這個寶貴機會,他沒有陳述自己的委屈,而是為部下開脫責任。鄧小平真的令人敬重。

再度倒台進入倒計時

和右派們一樣,左派們也絕不會聽從毛澤東安排的。

中央文件的精神是,批判右傾翻案要聯繫本單位的實際,於是就有了「批鄧聯張」,鐵路系統則是「批鄧聯萬(里)」,科學院是「批鄧聯胡(耀邦)」,教育部是「批鄧聯周」。國防科委黨委和七機部黨組共同組成「聯席會議」,號召科技戰線上的廣大職工打一場批判張愛萍的人民戰爭。

被調離的造反派頭頭舒龍山又被請回來主持會議了。

王洪文親自到會講話:「張愛萍的錯誤實際上是否定『文化大革命』在國防科委、七機部的偉大勝利,否定整個『文化大革命』。」

江青更是信口雌黃,參加了政治局聽取科委「批鄧聯張」匯報會議的馬捷說,江青在會上調子最高,說:「張愛萍不是好人,是個通台灣的特務,要把他徹底打倒。」

返回式衛星發射成功後,張春橋也出來說話了:「這只能說明,衛星上天是個幌子,紅旗落地才是他們的真意。」

「四人幫」全體上陣了,反作用力的能量遠遠超過父親剛來230廠的時候。

責任編輯: 東方白  來源:從戰爭中走來兩代軍人的對話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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