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裏所說的毛澤東的「接班人」，是特定意義上的接班人。1971年的「九一三」林彪事件以後，毛澤東又重新考慮和挑選接班人。1973年5月中央工作會議上，毛澤東提議並決定上海的王洪文、湖南的華國鋒和北京的吳德三人到中央工作，列席中央政治局會議，並參與籌備中共「十大」。那個時候，華國鋒就是毛澤東挑選的接班人，是當時接班梯隊的重要成員之一。至於具體如何接班，接哪個人的班，什麼時候接班，那時還是一個未知數。我這裏所說的毛澤東親自選定的接班人，應該是在毛澤東離世後擔任中共中央主席的人選。現在有很多書籍和文章都眾口一詞說，華國鋒是毛澤東親自指定的接班人，甚至還說是毛澤東重病的時候親自指定的。筆者長期以來關注這方面的歷史材料，覺得這個說法還缺少歷史材料的依據，客觀事實不一定如此。質言之，華國鋒還不一定是毛澤東確定的中共中央主席的人選。
從現在所能看到的有關材料中，我們很難找到毛澤東確定華國鋒接自己的班的直接證據。粉碎「四人幫」以後，各種媒體上鋪天蓋地宣傳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毛澤東曾經面授其手諭：「你辦事，我放心。」當時的詩人、作家、音樂家、畫家也以這句話為主題寫成詩歌、散文，譜寫歌曲，繪成畫作，以此來表達擁護中共中央的揪出「四人幫」，確立華國鋒擔任黨、國家和軍隊的最高領導人的舉措的心願。據傳，當年鄧小平主持中央工作的時候，毛澤東也曾寫過類似的字條，這些說明當時毛澤東已經年邁體衰，「從1976年以後，除了『你好』之類的簡單話，主席說話誰也聽不懂了，連張玉鳳也聽不懂，相互交流都是用筆寫」[1]，他是採用這種方式表達自己對某件事情的看法，並沒有特殊的微言大義，更不是要作出人事安排方面的決策。即令是毛澤東只跟華國鋒寫過這樣的字條，這句話也絕對不是「我走後你來接我的班」的意思。當然，當時公佈的毛澤東寫的字條中的話還有「照過去方針辦」「不要着急，慢慢來」等等，這就更和要華國鋒接班的意思風馬牛不相及了。
成為毛澤東的接班人，首先第一條標準就是要緊跟毛澤東的「無產階級革命路線」，堅持「無產階級專政條件下的繼續革命」，保護「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成果」，一言以蔽之，就是要為文革唱讚歌，評功擺好，底線是決不能否定文化大革命。想當初，毛澤東要求鄧小平主持，對文化大革命作出一個歷史性的決議，鄧小平以自己是「桃花源中人」為由加以婉拒，因而激起毛澤東強烈不滿，以至於不惜將鄧再一次打倒。當時符合這條政治標準的有王洪文、張春橋、江青、姚文元、毛遠新等人，當然華國鋒也是符合這個標準的，他在成為黨政軍「一把手」之後，堅持「兩個凡是」就是明證。
但是，華國鋒長期以來擔任地方領導職務，實事幹得不錯，理論水平不高，在官場中人脈資源有限，因此，他在這些領導人中，應該不是毛澤東特別屬意的、願意把黨中央主席的位置交給他的人選。特別是在堅持「無產階級專政條件下繼續革命」理論這個問題上，由於先天的局限性，華國鋒更是難有大的作為。張春橋在理論上的建樹是華國鋒所望塵莫及的，政務能力也不錯；江青在政治上的堅定性也是華國鋒所望塵莫及的，而且又有毛澤東夫人這個金字招牌。其他幾個人也各有優勢。在毛澤東的心目中，這些人中某個人擔任黨中央主席或許更加適合，實際上，毛澤東在不同的場合也說過這樣的話[2]。
周恩來去世後的1976年1月21日，毛澤東提議華國鋒擔任國務院代總理[3]，主要是為了消弭左右兩個派別之間的爭議，不得已而為之。因此，說毛澤東親自挑選華國鋒做自己的接班人，在他身後出任中共中央主席，缺乏充足的依據。
或者也可以這麼說：安排華國鋒擔任國務院總理，並不意味着黨中央主席也非他莫屬，這是兩碼事。
其次，作為毛澤東的接班人，作為統領全黨全軍全國的統帥，必須是帥才級別的人物。毛澤東曾經多次稱讚鄧小平人才難得，說他綿里藏針，說明他對人才的認識是清醒的。六十年代初，毛澤東在和英國元帥蒙哥馬利談話時，曾經談到劉少奇做自己的接班人的地位問題。劉少奇是有這個才能和聲望擔當這個大任的。中共七大以後，劉少奇的威望日隆；特別是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初的所謂三年「自然災害」後，劉少奇主持全國的經濟調整工作，讓國民經濟重新煥發出活力，功不可沒，威望更是如日中天，大有取毛而代之之勢。但是他的「接班人」資格被毛澤東剝奪，最終死於非命。林彪也是毛澤東選定的接班人，甚至是1969年中共「九大」通過的黨章確認了的接班人，是毛澤東的一位得力猛將、愛將，軍事上的帥才。不過經濟上是不是行家裏手還難說，政治上能不能夠整合左右兩個派別，還是一個未知數。華國鋒出任代總理之前，官高為國務院副總理、公安部部長，雖然也是朝廷重臣，但是無論是政務能力，還是個人威望，和劉少奇、林彪這兩個人物比較，顯然都不在同一個重量級上。毛澤東對華國鋒的政治才華應該是心中有數的，他說華國鋒「厚重少文」，說他是老實人，是正面的評價，言下之意就很清楚了。他明知華國鋒並非帥才而讓他主政中央，做一把手，也是值得懷疑的。華國鋒在改革開放後的1981年6月最後黯然下台就是他難當大任的明證。
再次，無論是中共建政史上，還是其他社會主義國家，總理(或部長會議主席)都是一個非常重要的職位，一般由一個不兼任其他重要職務的能力非凡的人士擔當，而且黨中央的主席(或總書記、第一書記)一般是不兼任這個職位的[4]，如中國的毛澤東之與周恩來；蘇聯的勃列日涅夫之與柯西金，戈爾巴喬夫之與雷日科夫；阿爾巴尼亞的恩維爾·霍查之與謝胡；越南的胡志明之與范文同等。從情理上分析，毛澤東決定華國鋒擔任了國務院總理，那麼，也就在某種程度上意味着不可能讓他還兼任黨中央的主席。既擔任黨的主席，又擔任國務院總理，就能力和聲望來說，華國鋒是難以擔當如此重任的。即令有毛澤東或周恩來那樣的威望和能力，要擔當好黨中央的一把手和政府首腦這兩個重要職務，亦非易事，更遑論華國鋒這樣身份和能力的領導人了。關於這一點，毛澤東應該心知肚明，在臨終之前，要把黨中央的這一副擔子撂給華國鋒的可能性比較小。
華國鋒是中共執政歷史上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同時擔任黨中央一把手，軍隊的最高統帥，又兼任國務院總理，集黨政軍大權於一身的領導人，這種情況在華國鋒之前和之後都沒有出現過，可以說既是空前的，也是絕後的。這也從另外一個側面說明，毛澤東在安排人事上，按照常理，是不大可能讓一個人身兼這兩個重要職務的。
我的看法是，毛澤東在1976年9月9日臨終之前，並沒有確立好由誰做中共中央一把手這件事情，這可能是由以下兩個原因決定的：
一是他自己原來確立的幾個接班人都沒有和自己處理好關係，不聽他老人家的話，甚至於挑戰他老人家的權威，現在要挑選接班人有些舉棋不定，左右為難：聽話的沒能力(如華國鋒、毛遠新)，有能力的不聽話(如鄧小平)；或者既無能力又不聽話(如王洪文)，或者雖然有能力，也聽話，但是人緣關係太差(如張春橋、江青)，得不到政治局大多數人的支持。
二是因為他還沒有估計到自己的生命歷程很快就會結束，甚至他可能還認為歷史老人會眷顧於他，讓他能夠從容地處理好那些決定黨和國家前途命運的大大小小的事情；他沒有能在自己意識還很清醒的時候作出決策，而等到彌留之際，他自己已經沒有可能安排好這件事情了，因此這件事情在他的生前並沒有最終的方案，沒有確定由誰來接替他，在他的身後擔任中共中央主席和中央軍委主席的職務。(前幾年有網絡傳言，說張玉鳳回憶：主席從(1976年)4月至7月中旬，思維還正常時，多次就身後黨政軍領導班子圈劃，但未有定論，提了五個人名：毛遠新、華國鋒、江青、陳錫聯、紀登奎。又曾在7月15日召見毛遠新、華國鋒、江青、汪東興和張玉鳳，提出的領導班子名單順序為：毛遠新、華國鋒、江青、陳錫聯、紀登奎、汪東興及張玉鳳。對這一傳言，汪東興(健在時)、毛遠新和張玉鳳均予以否認，斥之為「謠言」，「胡說八道」。有些學者也提出質疑。)
粉碎「四人幫」後的1976年10月6日晚到第二天凌晨，中央政治局在玉泉山九號樓召開會議，有一個小插曲：會上華國鋒提議請葉劍英擔任黨中央主席，主持中央的工作；葉劍英堅辭，會議最後贊成葉劍英的意見，推選華國鋒為中共中央主席，中央軍委主席(武健華《葉劍英汪東興密談處置四人幫》，載《炎黃春秋》2013年第二期)由此也可以看出，毛澤東生前並沒有指定華國鋒擔任中共中央主席、中央軍委主席。
在毛澤東去世後，無論是「四人幫」一方，還是以華國鋒、葉劍英為首的另一方，都拿不出足以證實自己才是毛澤東的正宗繼承人的尚方寶劍——毛澤東最終確立繼承人的書面文件或口頭交代。
最後，雙方不得不憑藉手中的實力和民心的向背來較量，「四人幫」最終覆滅，華國鋒、葉劍英為首的實力派、元老派取得勝利，實際上是政治實力和民心向背所演繹出來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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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見閻長貴、楊銀祿《一則歷史傳聞的真偽》(載《炎黃春秋》2010年第三期)
[2]《晚年周恩來》一書記載：「毛澤東問林彪：我年紀大了，你身體也不好，你以後準備把班交給誰？見林彪不吭聲，毛又追問：你看小張(指張春橋)怎麼樣？」
[3]1976年「四五」天安門事件後，4月7日，根據毛澤東的提議，中共中央政治局通過決議，決定華國鋒為中共中央第一副主席、國務院總理。這次會議也通過了根據毛澤東的提議，撤銷鄧小平黨內外一切職務，保留黨籍，以觀後效的決議。
[4]蘇聯時期的斯大林和赫魯曉夫都曾既擔任共產黨中央的總書記，同時又兼任部長會議主席，之後蘇聯的這種格局沒有沿襲下來，說明這種格局是不適當的，毛澤東未必不明了。
（文章有刪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