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歲杜導正被攙扶到書房，奮筆疾書：「習總書記為首的黨中央以壯士斷腕的精神，進行我黨歷史上空前的反貪腐，很得人心，這使我黨我國的正氣，又上升了些，因此大家的期待也多了。我和老同志們期待習近平同志能以反貪的氣概與大無畏的精神，處理好『六四』事件與趙紫陽同志的冤案，要穩妥處理，但必須處理!『六四』一定要平反!一定會平反!」杜導正答記者問：「人們對反貪一片叫好，但如不解決百姓的冤案和民生問題，難以為繼。不少人認為反貪太嚴厲，應該中止，這不對。當然，習總書記要解決的大問題成堆，步履維艱，不要着急，不要後退，不然就沒有出路，退了死路一條，只能一步一步向前走。」本文原載2015年第2期《爭鳴》雜誌，作者俞梅蓀系前國務院辦公廳秘書，原題為《胡趙十年真改革遺留大愛在人間——趙紫陽逝世十周年祭》。
2015年1月17日，中國民眾祭拜趙紫陽，紀念他逝世十周年
2015年1月17日，趙紫陽十周年祭日，為防被警方堵在家中，我提前三天離家出走，為防警員打電話尋找或被定位追蹤，手機留在家中。
他活在人民心裏
1月15日傍晚，我來到富強胡同6號趙府，紫陽次子趙二軍正在書房接待獻花、獻字、獻畫者，他把我紀念紫陽的百本小冊子放在簽到桌上，桌上已有多本供人取的小冊子。他邀大夥到飯館晚餐。三位國企高管和旅美畫家從上海專程送來紫陽肖像油畫。席間，畫家講述「六四」後成了海外遊子，思念紫陽，揣摩其風骨和人格力量，傾注畫中。
紫陽軟禁期間的秘書送來字幅，敘述紫陽在家中教他打高爾夫球，常談東歐劇變形勢，向他一人「作報告」，懷念之情感染眾人。
我談電視劇《大秦帝國》觀感，秦國貧困落後，面臨亡國滅族，通過變法圖強而統一天下。每一項改革，都是為了勞苦大眾而衝擊貴族集團的利益，秦孝公和商鞅面對其殊死反撲而盟誓「粉身碎骨，永不相負」，20年成就大業。中央集權封建體制延綿兩千年到了崩潰的邊緣。當年鄧胡趙執政，奮起撥亂反正，變革圖強，一路坎坷，卻被黨內逆向淘汰而痛失良機，成為國家和民族的悲劇。《大秦帝國》主題歌：「赳赳老秦，復我河山。血不流干，死不休戰!西有大秦，如日方升，百年國恨，滄海難平。天下紛擾，何得康寧，秦有銳士，誰與爭雄。」商鞅被車裂的片尾歌：「天蒼蒼，地茫茫，是誰暗夜唱秦腔，今生無緣今生別，來生老槐樹下還等你。大風起兮雲飛揚，四海縱橫本無疆，懸崖勒馬的是將，懸崖不勒馬的是王!」1984至1994年我在中南海從事立法工作十年，親歷胡趙新政的蓬勃和江李執政的倒退，此劇使我痛哭而看了十遍。來生老槐樹下我還等你——紫陽同志!
我在朋友過夜，讀着從紫陽書房取的資料，其中原四川省委書記李子元之女李穗《十周年祭》：「『身後』在哪兒?去八寶山鞠躬;『句號』在哪兒?去人民大會堂肅立。去或不去，豐碑不在那裏而在這裏，在去的和沒去的人心裏。還記得吧?爬山涉水，他和農民在一起;下礦進廠，他和工人在一起;走街串巷，他和市民在一起。他像普通人活，他為普通人活，他帶普通人活，活出精彩，活出滋味。所以，他活在了普通人的心裏。」
16日，我乘長途車到北京遠郊的朋友家過夜，躲過警方監控，心潮難平。
春寒料峭念紫陽
17日凌晨4時起床，朋友驅車送我到富強胡同口。7時半，我進趙府，家人正圍在書房前燒紙錢，紫陽之女王雁南遞給我幾疊紙錢，我激情燃燒地不斷投進火中，願紫陽在天之靈安息，改革尚未成功，吾輩仍須努力。
紫陽書房依舊清芬，牆上青衫布衣的紫陽像，笑迎天下客。屋內花香四溢，有原副總理田紀雲日前送來的君子蘭，原紫陽秘書白美清、李樹橋等6位身邊工作人員送來的大花籃。牆上掛滿十年祭的手書條幅：
壯哉山河淚，鳴乎慟人寰，史冊淘不盡，功德萬代傳。(鄭板橋詩)
遺愛在人，遺編在心，在人在心，是念以存。——鮑彤
鮑彤釋：「遺編」是指趙紫陽回憶錄《改革歷程》，致力於社會進步。人們為同一目標的努力，是對他的繼承和紀念。他以持不同於鄧小平的意見而獲罪，人們有理由擔心：如不廢除以言定罪的制度，一切事情何從談起?徹底解決這個大問題，是對紫陽的永恆紀念。」
泣辜人行矣，但觀日月無輝，一國河山冬霾霧。
輟耕者焉來，孰令風雲變色，十年天地更蒼黃。——吳國光
詩吟黃鳥同悲百夫之特，十億良知殤胡趙;
賦作嫉邪共憤千人所指，九寰正義非李江。——振民
廢淹容易折腰難，唯把民生一世牽。
改革功行彪史冊，養真鐵骨薄雲天。
遺因陳說幽囚後，著述籌謀憲政前。
劍膽琴心歸去也，只留清氣在人間。——小朱
花開花落已十載，忽聞春風拂瀛台。
王師北渡應國祭，重訂春秋廓陰霾。——吳稼祥
8時半，陸續有人前來。吳偉捧着和軟禁中的鮑彤合送的大花籃。他說：「紫陽走了已十年，沒有墓地，沒有墓碑，他在國人心中，就是豐碑。他在中南海10年和下台16年的所思所想，所作所為，給國人留下政治遺產，將對中國的未來產生影響。」萬潤南托人送的花籃中的輓詩：「風雨神州祭趙公，音容笑貌記心中。當年若可如君願，今日紅朝大不同。」「六四」難屬「天安門母親」丁子霖等被警員堵在家中，托人送來花籃。
趙二軍說：「胡耀邦在『文革十年』挨整時住在這裏，之後他出任中組部長，發動大規模地平反冤假錯案，包括為『地富反壞分子』平反，為55萬『右派分子』改正;他任中宣部長，發動《實踐是檢驗真理唯一標準》思想解放的大討論。他把社會矛盾降到了最低點，都是在這裏進行的。八十年代初，他搬走了。一九八九年秋我們搬來這裏，對面是國家安全部門。」
王雁南說：「見到有人紀念父親，我感到高興，說明他做的事沒被遺忘，大家認可他的價值觀。希望前來紀念的人們不要被警方打壓。」
9時，剛進門的學者楊偉東，因去胡同口接應被警方攔住的朋友，卻一同被警員扣留，要被帶走，其妻向我求救，無奈我因自身難保而未能前去解救。之後，不斷傳來，胡同口有不少警員和警車，不少人被查身份證，被攔截，被帶走。
9時半，院子裏人潮如涌，99歲李銳被攙扶到書房，提筆寫下：「胡趙十年真改革，紫陽正氣亮千秋。」他氣喘吁吁地被扶到紫陽的椅子稍息，取出2005年1月29日香港《民報》頭版標題：「趙紫陽今舉殯」和紫陽揮手大圖。他把報紙舉在胸前，站在書房門口展示。我問：「這是為什麼?」他大聲抒懷：「唯一憂心天下事，何時憲政大開張!」
在會客室，1937年加入中共的李銳暢所欲言：「近來很多人被抓，當然不敢抓我啦，但我在香港出版的專著，竟被海關扣了。耀邦和紫陽做的許多好事，卻都被官方歸在鄧小平身上了。」他吟詞：「我沒想活到一百歲，不久將化在爐火中，何時憲法執行了，讓我靈魂消融。百歲當今相見稀，一生苦難知多少，不怕擔肩怕挨餓。『擔肩』也指監獄，我曾坐牢八年，差點餓死，有許多右派分子餓死在北大荒了。」
87歲杜光(中央黨校教授，反右派運動受難者)在書房留言：「偉大的民主主義者趙紫陽同志精神不滅，浩氣長存!」
81歲蔡德誠(原《科技導刊》總編，曾因反革命罪而重刑冤獄)說：「我曾到八寶山送別紫陽，每年來獻花，以後還要來。紫陽在我心中，在百姓心中，他是難得的真正懂得百姓的領導，真正心想百姓，故名垂青史，永駐民心。」
我原在國務院辦公廳的秘書同事黃德發來手機短訊：
紫陽高照映神州，赤子丹心一世留。
不肯開槍屠後代，忍將棄政作階囚。
亮節風範松雲臥，大愛情懷百姓憂。
老驥難酬馳騁志，從容偃臥傲千秋。(數日後筆者回家看到)
10時半，書房裏擠得水泄不通。92歲杜導正被攙扶到書房，奮筆疾書：「習總書記為首的黨中央以壯士斷腕的精神，進行我黨歷史上空前的反貪腐，很得人心，這使我黨我國的正氣，又上升了些，因此大家的期待也多了。我和老同志們期待習近平同志能以反貪的氣概與大無畏的精神，處理好『六四』事件與趙紫陽同志的冤案，要穩妥處理，但必須處理!『六四』一定要平反!一定會平反!」
杜導正答記者問：「人們對反貪一片叫好，但如不解決百姓的冤案和民生問題，難以為繼。不少人認為反貪太嚴厲，應該中止，這不對。當然，習總書記要解決的大問題成堆，步履維艱，不要着急，不要後退，不然就沒有出路，退了死路一條，只能一步一步向前走。」
有幾群拿着鮮花的各地訪民在胡同口被警方帶走，數十位訪民分散而衝破封鎖進來了。面對記者，蕭姓訪民說：「紫陽如能平反，國家才能走向法治，我們冤民才有希望，紫陽在百姓心中，他的政策是正確的!」多年來，成千上萬的訪民在京流浪，求告無門，飽受警方的暴力維穩打壓和刑事處罰，血淚斑斑，苦大仇深，緬懷紫陽成了精神寄託。
拄拐杖的中年女士淚流滿面：「懷念趙紫陽時代的社會安定，沒有暴政。現在當局對百姓不公，公檢法踐踏法律而踐踏百姓。我叫趙玉敏，是天津訪民，被紅橋區法院枉法裁判，這兩年進京上訪被抓回，拘留8次，在拘留所被吊了一天兩夜，腿被打成重傷。」湖南冷水江市耐火材料廠女工賀國貞工傷致殘，去年到北京上訪，被警方抓回關押，打成重傷。遼寧營口市訪民王素娥說：「見到李銳、杜導正等前輩共產黨人堅持正義，關注民生，而看到希望。」
中午，二軍大哥請大家到胡同口的飯館就餐，坐滿三大桌，河南省滑縣紫陽老家人用自產的《紫陽情》牌美酒招待，在座的大都不太喝酒，卻爭要酒瓶帶回作紀念。
午飯後，我出餐館剛到門口，被我家所屬恩濟莊派出所長和海淀分局警員攔住，我迅即退回餐館，大家震驚。二軍大哥招呼大夥一起保護我回到了趙府，人多勢眾，蹲守在胡同口的幾個警員沒敢動手抓我。
下午來者不斷，一位在職軍官送來其手書條幅：「安眠十年人猶在，國人無不懷念;泰然自若志不失，世人無不深諳。」他說：「當年紫陽錯了嗎?學生錯了嗎?學生暴亂了嗎?反黨了嗎?都沒有啊!學生擁護黨而要求反腐，要求民主。當時我在天安門廣場執行任務，親歷這一過程。現在軍中，我們這些50多歲的「六四」過來人都在重要崗位，都不談『六四』，但心裏都明白。」
民間書法人牛暖心向王雁南解說其手書「紫氣東來」，意為「紫陽從東方升起來了，『東』又為毛澤東，『來』又為周恩來，紫陽繼承大業而奮勇改革。」
5時，邱會作將軍的長子邱路光向紫陽像深深鞠躬，感念紫陽在邱家落難時的熱情關照，使刑滿而流落外地的邱會作得以回京治病和定居。
最後兩位是21歲理工科大學二年級男女學生，男生說是從網上看到紫陽祭日而來，渴望了解這段歷史;女生在其後兩米，低頭無語，很緊張似害怕，兩人匆匆離去。
留言簿上寄深情
人們在書房的留言薄寫滿了對紫陽的深情(摘錄一些，署姓而不留名，以免給其找麻煩)。
紫陽先生是當代中國最有遠見卓識，最有實際功勳，最有親民實踐的偉大的國家領導人。紫陽思想與日月同輝共長久。——程、宋
胸有方心身無媚骨，十年音邈百代型存。——高、張、馬、楊
黑暗中的一盞明燈，趙公千古!——於
紫陽伯伯永遠和我們在一起。——杜
紫陽有風骨，史上立豐碑。心中有人民，人民心中有你。——王
只有滌盡時俗的塵沙，才能顯出純金的可貴。儘管有人向您潑去污穢，終不忘您性情高雅如日月清輝。趙紫陽先生永垂青史。——張來自美國
一個國家的未來怎樣，取決於他如何面對自己的過去。因為昨天是翻不過去的!今天是我第十次來悼念總書記。——張(和參加「六四」的兒子同來)
蓋棺十年未定論，音容笑貌仍從容。——故鄉人劉
趙總理，您安息吧，我們一定會等到那一天。——北大學生李、殷
趙總理，您就在國人心中。——何
依法治國任重道遠
夜幕降臨，我正琢磨着出門如何躲過警員的追捕，紫陽幼子趙五軍邀我參加其親友聚餐，我乘上其友之車，駛出胡同。(後得知，追捕我的警員蹲守到晚上。)
聚餐席間，一位大學教授感慨：「『六四』至今25年啦!這四分之一世紀究竟是怎麼過來的，政治經濟就這樣一步步走到如今的悲摧地步，官場腐敗，民怨沸騰，上級部門和研究機構都是御用的，天大的腐敗，一帶而過，沒人說真話，辦實事，不知中國向何處去?要深入研究耀邦、紫陽的治國思想，才有出路啊!」
趙家送給每位來者《紫陽逝世十周年紀念》精美的卡，人們愛不釋手。封面是紫陽夫婦相片，封2是紫陽在軟禁中的思考，發人深省。如下：
我們希望在相當時期保持共產黨的執政地位，以便有領導、有準備、有秩序地在穩定狀態來完成這種過渡。至於共產黨的執政地位究竟能保持多久，這要看隨着社會的開放，政治的開放，共產黨與其他政治勢力競爭的結果。如果我們一切都很主動，一切都搞得很好，共產黨的執政地位就可以保持很久。但這不能靠《憲法》的規定來壟斷這個執政地位，而要靠自己去競爭。我想這終究是世界潮流，是不能違背的。我們自覺這樣搞，是對黨有好處，對社會有好處，對人民有好處。反之，那就對黨沒有好處，對社會沒有好處，對人民沒有好處。但只是不可能阻擋的，適者生存。孫中山先生說，世界潮流，浩浩蕩蕩，順之者昌，逆之者亡。我覺得現在已經到了我們應該認真思考這個問題的時候了。——趙紫陽，2000年錄音，摘自《改革歷程》299頁
晚飯後，我到親戚家住了兩天，19日中午回到家中。鄰居告知，16日早上7時，警員來敲我家門窗，家裏沒人，仍有一輛中巴警車三個警員晝夜在院子裏上崗，今上午剛走。為了繼續撰寫本文，我再次出走，到朋友家住兩天。21日回家，傳達室的人說，昨日下午警員還在院裏蹲守。
當年，胡趙新政，救黨救國，卻被黨內保守勢力搞下台。此後，權貴經濟和權貴法制盛行，改革開放成了惡政的招牌，鉗制輿論和言論，官商勾結，欺壓百姓，培植特權集團勢力，加強專制暴政，公然暴力「維穩」踐踏法律，任意剝奪公民的基本權利，愈演愈烈。
每年紫陽忌日，我均輾轉外地，在當日晨抵京，直奔趙府。有兩次在富強胡同被海淀分局四位國保警員中途帶到派出所拘禁至晚上，次日被警員上崗監控在家中。
今年的這一天，來自政界、知識界、老家鄉親、訪民等約八百人，大大超過往年。人們暢談紫陽，痛斥時弊，互相鼓勵，展望未來。
前來紀念的民眾，在富強胡同口依然被警方盤查、阻撓、帶走。當晚，訪民短訊告知，被警方帶走，關押在郊外九敬莊收容遣送所的各地訪民，傍晚都釋放了，改變以往通知當地警局來人押送回去，被關押毆打，以尋釁滋事罪而拘留、勞教、乃至判刑。警方的做法似有改善。
十年來，恰恰是警方的尋釁滋事，鬧喪攪局成了常態，非法暴力剝奪公民的基本權利，擾亂社會秩序，視民如草芥而任意欺壓，為所欲為，喪盡天良，如不依法嚴厲懲罰，四中全會「全面依法治國」依舊十分遙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