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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後 一位八九級大學生的軍訓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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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連全體都有!‌‌」

二十多年過去了,睡夢中還不時地出現這麼一嗓子,而且是用陝西腔喊出來的。

我軍訓時那位連長姓啥名甚,我早已忘記了。但他這一嗓子以及那咬牙罵學員是個‌‌「哈慫‌‌」的神色,至今能清楚地記起來。

1989年9月我進入蘭州大學中文系,那一年可謂是高校‌‌「軍訓元年‌‌」。此前雖已有高校學生開始軍訓,如蘭大88級、89級的師兄,但這只是自選動作,有司並不強令執行。而從1989年開始,幾乎所有的高校新生必須進行為期至少一個月以上的軍訓。具有‌‌「國子監‌‌」地位的北京大學,新生則要被拉到軍校訓練一年——當時的義務兵服役期也才三年。這個規定延續了若干年,後因此生源質量持續下降而被取消。

現在想來我真的感謝那時母校執政者的開明。我們89級的軍訓不是入校就開始,而是整整推遲一年,直到1990年的暑假,89級本科生提前到校一個月,然後才開始軍訓。

新生一入校就參加軍訓,其實訓的都是高中生。一批來自五湖四海的學子,他們還沒有一點大學生活的經歷,就開始‌‌「軍旅‌‌」生活。他們是一個個彼此並不熟悉更談不上有什麼友情的‌‌「原子‌‌」,在教官面前,更多的是膽怯,是服從。而讀過一年大學的大二學生就大不一樣了,軍訓給學生‌‌「下馬威‌‌」的成色減弱了許多,特別是經過一年的朝夕相處,同學之間彼此熟悉,同宿舍的已經根據年齡排了座次,義氣相投的同學之間結下了友情,有些男女同學之間有了戀情。也就是說,一個班級已經是一個有層次、有親疏、有領頭人、有凝聚力的集體。這樣一個已然成形的集體,而且學生們的獨立思考能力遠非剛入校的新生能比,外面派幾個教官,要訓這些人難度就比訓新生難多了。

87級、88級師兄的軍訓,學生們都被拉到平涼的某師的軍營。在人家地盤裏,當然大不一樣,那得實打實地過軍事生活。而我們的軍訓,學校變通為在校內,由某師派教官隊進駐大學。我們是主場,那就不一樣了。我們睡在自己的宿舍里,操練的地方是學校的足球場、排球場或羽毛球場。——大二學生,在加上主場優勢,我們從一開始,並沒有把軍訓和那些教官太當回事。

軍訓開始,全部學員分成班、排、連。中文、新聞、法律三個文科系,加起來大概100來人,編為三連(由此可見1989年招生之少),每個係為一個排。每個學員連隊的連長是部隊派來的排級軍官,排長則是兵齡兩年或三年的老兵。

我們中文系32位學生組成三連一排,排長叫李安樹,四川人。論年齡和我們班年紀較大的幾位老兄相仿。他長得白淨而精神,肩膀寬寬的,眉眼俊朗,而且身上有一種‌‌「混過社會‌‌」的氣質,讓我這樣的矮個子男生內心很羨慕。法律系的排長姓曹,個頭不高,應該是西北農村長大的,雙頰有兩塊經久難消的‌‌「紅二團‌‌」。

李安樹等幾位排長剛來時,也想給我們一個下馬威。特別是在訓練‌‌「站軍姿‌‌」時,專挑看不順眼的人或者是喜歡言語上衝撞他的人開練。我這人說話素來不讓人,加上那時年輕,更是有睥睨天下英雄狂妄。總覺得這些教官有什麼了不起,憑什麼讓我們服從他們?我尤其瞧不上班上幾位男生對李安樹近似‌‌「諂媚‌‌」的樣子,認為他們自甘墮落。一次訓練時我嘴沒把住門,出言譏諷了李排長几句,他便把我抓做典型,讓其他同學坐在樹底下休息,讓我一人在太陽底下站軍姿。我心想:站就站唄,有什麼大不了的。好在我生長在鄉村,‌‌「雙搶‌‌」時曾在水溫達40多度的稻田裏打稻子,有這樣的基本功在,‌‌「站軍姿‌‌」還真沒能把我怎樣。

看我不服軟,李排長揚言繼續收拾我。散隊後我們回到宿舍,和兄弟們商議這事怎麼辦?我知道一次、兩次被單獨掄出來‌‌「站軍姿‌‌」尚能承受,如果李安樹一直折騰我,那肯定吃不消。有兄弟說是不是給他買包煙,服個軟?我堅決否決這一建議,說這種教官對考上大學的同齡人很嫉妒,找我們茬很正常。如果我們給他買煙服軟,那他勁頭更足了,將會變本加厲整治我們。乾脆來一招險棋,揚言給大學人武部和駐校教官隊寫信,說他體罰、虐待我們(他確實有時用腳踢站得不夠挺直的男生)。因為已經是大二學生,我心裏有底,對兄弟們分析道:頂撞教官,最多挨系領導和班主任的批評,總不至於把我開除。可這些教官都是當了兩年或三年的老兵,如果能在部隊考軍校,一般入伍一年多就考出去了。

他們是考不上軍校的兵,現在就希望通過軍訓當教官混個好表現,回去後轉志願兵。我們如果集體告狀,他比我們更害怕。——於是我到另外幾個男生宿舍串聯,其實我知道聯署告狀成功的可能性不大,只希望通過李排長在我們班的那幾位哥們將‌‌「動態‌‌」帶給他。果然,在第二天訓練時,他沒有繼續找我的不是,而且休息時主動向我問寒問暖。到後來,我和李安樹倒成了朋友。這人很仗義。有一次我們幾位去學校後門一個小飯店吃飯,不知怎麼我和店老闆起了口角,店老闆是個西北漢子,看我黑瘦的樣子,竟然站起來準備動手。李安樹‌‌「騰‌‌」地站起來,拿起一個啤酒瓶,說‌‌「你給我坐下,你若是對一個學生動手,你看我敢不敢砸你腦袋‌‌」。老闆看到他的氣勢,連忙坐了下來。

新聞系的美女最多,美女多也就是非多。我們一直認為新聞系的排長最猥瑣,李安樹和他比,真是條漢子。這個排長總是挑漂亮女生毛病,或許希望她們向自己求饒。而那些女生大多心高氣傲,根本看不起他。於是一個艷陽高照的上午,新聞系的排長讓一位蘭州本地女生一遍遍走正步。那位女生漂亮而豐滿,行走在大太陽下,像一隻漂亮的孔雀。汗水打濕了軍服,和胸部黏在一起。踢正步時,高聳的胸部,就像兩隻小兔子一跳一跳——這下犯了眾怒了,不但女生恨這位教官,全連的男生也憤憤不平。

幾天後,聽說這位教官被女生設局整治了。那時候男生還可以上女生的宿舍。不知哪位女生給這位教官傳話,約他晚上去宿舍玩。這位‌‌「排長‌‌」那一刻可能腦袋進水,變成《紅樓夢》裏的賈瑞,竟然在晚上興沖沖地上去。敲開門,漆黑一片。待他走進去,有人拉亮燈,幾位女生齊呼‌‌「抓流氓‌‌」。——這事就大了,‌‌「排長‌‌」真是掉進黃河也洗不清。事情反映到上面去,教官隊的首長大怒,將這位‌‌「排長‌‌」調回部隊。我估計經這事,他的‌‌「志願兵‌‌」之夢多半泡湯。爾後,其他教官對我們都睜隻眼閉隻眼,沒誰死摳隊列、軍姿了。這個故事流傳很久,至今我沒打聽清楚出這主意的是哪位姐妹。

我們三連的連長,是位少尉,似乎是從士兵直接提乾的。他是陝西人,長得可真出老,一張口就是濃濃的陝西腔,什麼‌‌「日八串‌‌」‌‌「哈慫‌‌」‌‌「慫娃‌‌」‌‌「二球‌‌」之類的話不時從嘴中噴出。整個連隊合訓時,他顯得特別威風,腰板挺直,站在前面,喊一聲‌‌「三連,全體都有!‌‌」氣場足足的。

打完靶,教官隊首長陪着校長檢閱分列式,這軍訓算是結束了。我記不得我們班有誰對教官依依不捨的,聽說別的系有女生哭哭啼啼地去送別。

多年後,我聽低我一屆的師弟說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我們班一位因體育特長破格錄取的女生——她比我大4歲,因為文化課較差,念了五年(其中一年算預科),所以和下一屆本科生一起畢業。她畢業後留在蘭州,再然後嫁給了那位喊‌‌「三連全體都有‌‌」的陝西教官。

聽師弟說完這個故事,我說了句:‌‌「那狗日的哈慫,隱藏可夠深的。‌‌」軍訓結束後到畢業的那幾年,他和我們班那位體育特長生還一直勾連着?真是兵不厭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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