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遷改變中國城市的面貌，拆遷中剩下的最後一所房子，俗稱「釘子戶」。
釘子戶是進步的傷疤。在中國快速的工業化和城市化進程中，從農村到鄉鎮再到城市，許多房子被拆除。
就連獨具特色的北京四合院也未能倖免。這是一種用灰色的磚砌成的建築，多為單層，中間是鋪着石板的院子，四面坐落着房子。四合院在過去是大富人家的住宅，1949年共產黨勝利後，大多數四合院的房子被一分再分，變成好多家合住一個院子。上世紀80年代，一些四合院物歸原主，但近年來，許多四合院陸續消失在了推土機之下。
最近，英國《金融時報》記者在一個月時間裏多次走訪了北京天壇外東北方向的一家釘子戶。這裏曾經是一片充滿歷史氣息的街區，遍佈胡同和四合院。就像被層層扒掉的洋蔥，整座院子就剩下了幾個房間，如今住着劉雲歌(見上圖)兄弟、他們的母親和一些租戶。
劉雲歌今年29歲，他家跟新世界(New World)鬥了10年了，後者是香港最大的房地產開發商之一。他們周邊的房子一間一間地消失了。
5月6日，周二：風鑽轟鳴，牆壁被弄得嘎嘎響，塵土飛揚。吊車在屋檐外探頭。挖掘機緊貼着金屬隔板。一夥平頭男子在周圍晃蕩。隔板內，劉雲歌舉着手持錄像機，在遍地瓦礫的院子裏小心移動。他母親李秀雲帶着6隻小狗站在院子裏守望。一位昔日的街坊來給他們打氣。
房子是當年劉雲歌的爺爺買下的，劉家現在還有房契。在劉家拒絕搬遷後，法院曾判定新世界的拆遷許可證無效。然而，這座曾經有35間房的四合院被拆得只剩下10間房了。
劉雲歌在黑乎乎的臥房裏接受採訪，他說：「法院也判定了，那些房契，藍圖，檔案館的資料，都證明是我們的。」他的祖父母、他的父親都在這間房裏住過，也在這間房裏死去。如今，房間裏高高地堆放着藝術類書籍、鞋子和佈滿灰塵的啤酒瓶。「我們不想離開。」
探訪中國「釘子戶」
2001年，新世界崇文區分公司斥資5.9億元人民幣(當時合7100萬美元)，要開發天壇以東一公里長的地塊。大多數住戶拿了拆遷補償款，搬走了。劉鳳池和李秀雲夫婦，還有劉家其他房拒絕了106萬元人民幣的拆遷補償提議。2003年，拆遷隊來了之後，劉家告上了法庭。
新世界中國地產北京公司企業傳訊部高級經理嚴寒(Canny Yan)表示：「新世界中國地產北京公司合法從崇文區房管局取得拆遷許可證，並委託具有合法資質的拆遷公司對已與我公司達成拆遷賠償協議之危舊房屋進行拆遷。」
她說：「業主劉鳳池(已故)名下具有產權證明的房產共計為八間半，我公司並未對其房屋進行任何拆除和破壞。」劉雲歌說，他們家族從來沒有依照法律程序分過房產。
劉家其他各房陸續妥協，簽了拆遷協議，他們住過的房間被夷為平地。
5月初，風鑽在隔板外幾英尺的地方，日夜不停地敲打一塊鐵板。劉雲歌擔心這麼敲下去房子會被震塌。他的神經飽受折磨。「我們就好像完全生活在黑暗裏。」
5月7日，周三：在所剩不多的房客中，有一位滿懷歉意地來到劉家，說有幾個平頭男子威脅他，三天內不搬走就給他們好看。有人往他家扔了塊磚頭，差點砸中他4歲的兒子。劉雲歌溫和地說：「沒關係，跟他們說你們會搬走吧。我能理解。」
那位房客來自中部地區，在這兒租了10年的房子，也不想搬走。但他擔心兒子，還有他那身材矮小的奶奶。「如果有哪個受了傷，我們不能找警察。我們在北京沒權沒勢，合法身份都沒有，想告都沒法告。」
李秀雲(見上圖)曾頻繁而激烈地申訴過。2002年，拆遷隊無視她正在抗議的丈夫，把他周圍的房子拆得只余滿地瓦礫。一位退休的法官幫李秀雲的丈夫把房管局告上了法庭，法院判決新世界的拆遷許可證無效。
2007年，拆遷隊又來了。李秀雲的丈夫受驚住進了醫院，很快去世。劉家舉行葬禮的時候，公安局封鎖了胡同，以防葬禮演化為一場民權抗議。
李秀雲說，2012年，劉雲歌和妹妹被拆遷隊的人打了，警察不管。劉雲歌患有孤獨症的弟弟從臥房牆壁的裂口跑了出去。心急如焚的劉雲歌在微博(Weibo，有中國版Twitter之稱)上求助。那天深夜，一個陌生人發來郵件，說看到他弟弟了。
微博粉絲是劉雲歌與外界的主要聯繫。「有的是因為我轉發了他的微博，同病相憐。」
5月8日，周四：一個戴眼鏡的高個男子在瓦礫旁鋪設新的紅磚，李秀雲報了警。出乎她意料的是，警察真的把那個人帶走了。李秀雲多日來頭一次睡了個好覺。
當天下午，那個人又回來了。幾個便衣城管把車停在附近。
5月18日，周日：電線被剪斷了。黑暗中有人砸門。
早一周的時候，劉雲歌用來監視自家房子的攝像頭被砸了。一天清晨，一伙人拆除了劉家豎立在原來院牆位置的一塊塊隔板。可以看到，那位戴眼鏡的男子在鋪着紅磚的新「門衛室」守着，旁邊還擺着茶几和扶手椅。
從2003年開始，李秀雲就沒再上過法庭，因為無人可告了。政府拆遷辦將FT的問題推給了新世界。公安局則拒絕置評。
新世界中國地產北京公司的嚴寒表示：「新世界中國地產北京公司及接受委託的拆遷公司長期多次主動到訪劉鳳池家與其妻李秀雲及子(劉雲歌)、女及其委託之律師協商拆遷補償一事……我公司始終認同公正有效的法律判決，並遵照中國相關法律條文進行商業活動。」
5月20日，周二：筋疲力盡的李秀雲請了個律師和新世界談判。
5月26日，周一：風鑽依舊在響。金屬隔板離剩餘的房子只有幾英尺遠。老巷子被磚堵上了，鐵門上了鎖。將這處房子與街道隔開的磚牆上有個洞，只有爬上一個陡坡，鑽過那個洞，才能進入房子。
臥房牆壁滿是裂縫，屋瓦都沒了。劉雲歌患孤獨症的弟弟搬進了唯一還完好的房間裏，那間屋子以前是祠堂。
北京下了入夏以來的第一場大雨。劉雲歌說，他擔心再來一場大雨，房子可能就會被衝垮。只剩下八間半房子了。
(編者註：文章首次發表後，李秀雲拒絕了新世界的和解提議。6月12日，拆遷隊打碎了房屋的窗戶、拆除了屋頂。劉家在房屋頂上遮蓋了塑料苫布，繼續住在那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