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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莞:工人、小姐與乞丐

南方總是充滿了各種可能與躁動。不顧一切的發展,全國各地的壞人。東莞糅納一切,尤為極致。幾十年來,這裏底層人員聚集,官方治理能力低下,由此滋長極大的灰色空間。無論警察或者幫派,都在這種空間裏獲得了相應的利益。這些污垢與浮塵,並非某張宣傳畫所說的「包容」,某篇擦鞋稿的「敢性」所能概括。在這些華麗而虛無的辭藻下,總有諸多刻意迴避的雜亂與幽暗。然而浮華萬千夢幻閃現,所有人所有事,在這經濟大潮帶來的黑洞下,渺小如此,卻又總能在各種語境裏找到合理。

2004年的常平鎮

在火車東站沿着常東路往西走,到南城路往左拐兩百米,在東莞公安局常平分局特警大隊一側就能看到一大片寬闊低矮的廠房。在這裏,高寶路、土塘第一工業路與不遠處的一條北上鐵軌平行。這一片座落着高寶塑膠電子廠、高盛電子廠、高寶化妝品公司,組成了高寶科技園。圍繞着這些工廠,周邊衍生出大片小超市、網吧、電話吧、飯館、小旅館以及桌球吧等配套。

在這裏,摩托車時常飛馳而過,如果聽到加大油門的轟鳴聲夾雜着尖叫,不出所料就是有人的包被搶了。高寶塑膠電子廠一側有一間小超市,小超市有一排用玻璃隔出來的電話亭。那時候手機還沒現在普及,每天會有好幾百人拖着大小行李,在電話亭里給家裏報平安。電話亭外邊,一群穿着工作服的工人正在買着拖鞋洗髮水一類的生活用品。

抵達高寶塑膠電子廠已經是晚上8點多。從大門進來,右側是數層亮着燈的廠房,機器低沉的運轉聲不絕於耳,廠房綿延幾百米後就是工人宿舍。填表格時,人事部會將持假身份證人員特別劃分。後來我才知道,工廠里大部分人,尤其是來自河南、湖南等地的人,使用的都是假身份證,這其中有因為年齡還不到16歲沒獲得身份證,也有證件遺失或有犯案記錄等原因。我所在宿舍里就有個13歲的小孩拿着的是假證。12、13歲的孩童在流水線上一抓一大把,往前邊一看,被普通身高擋住的看不見的,基本都是未成年人;二是有人犯了事或者覺得自己總會犯事的,就直接拿假證來護身。廠方對此現象深諳在心,但年齡未滿或者沒有身份證的人員太多,如果態度堅決,會影響工人數量。將持假身份證人員另外登記,是因為假證無法辦理銀行卡,這些人直接以現金領取薪水。

按照人事部分配,我的工作職位就是在流水線上給不斷傳送下來的電話話筒接線,打螺絲,再放回流水線上傳送到下一崗位。一望無際的流水線承載着你將要按時按量完成的半成品,手腳不得鬆懈,否則你面前的貨品會堆積成山,招來拉長一頓臭罵。大多數拉長是在普工位置做了七八年升上去的,因此能站在流水線普工的立場,但作為一個被指標要求的管理人員,來自農村的他們,管理方法只有父母棍棒教育的那一套。因此拉長對靈活勤快者較為關照,但對貪玩懶散,或者是動作較遲鈍者,言語儘是人身攻擊。對於大約佔流水線1/4的童工,敲頭踹肚的行為是常有發生的。在流水線上,若你要上廁所,需要和拉長遞交申請,等拉長同意了,由其他裝卸工頂上幾分鐘。但若是拉長對你各種不爽,上廁所申請會被延遲或者拒絕。粗暴的管理方式,使得工廠管理層與普工產生了強烈的對立。外加餐飲低劣,工作環境差,前途渺茫收入有限,對抗情緒每日都在積累。

在東莞打工的人員必定知道治安員這麼個角色。東莞擁有各種沒有門檻的工作機會,由此聚集成千上萬農村青少年;然而東莞並沒有泡沫劇中底層人能擁有的夢想。流水線上的工作繁複而無望,使得心志不堅者無法忍受。數百萬的人們,總會通過各種方式產生聯繫,同鄉會是最普遍的一種。各個群體相互聯繫、相互摩擦,在群體的保護下,打破守則,鋌而走險。在工廠里兩個普通員工的鬥毆,隨時都會滾雪球一般演變成兩個地域的戰爭。人數膨脹魚龍混雜,治安員正是社會管理能力無法跟上帶來的產物。治安員遍佈東莞每一個村組,行使職能與警察相差不大。區別在於他們並沒有什麼規則管束。他們常常坐在摩托車上,後座時常插着一根鋼管。或者戴着墨鏡,或者穿着迷彩服。呼嘯而過,不可一世。

我當時在東莞所寫的文章稿子,都是下班時間在紙張上完成,晚上再到附近的網吧錄入電子版。2004年4月30號晚,我在網吧交了錢準備通宵上網。在電腦前錄入不到800字時,網吧忽被一群身穿黑色工作服的治安員包圍。所有上網的人悉數被帶走,稍有反抗隨即被拳打腳踢。我第一反應是,應該是查暫住證的,並故意從後門逃走。結果被治安員大步追上,朝背後狠狠踹了兩腳,爬起來後被拖着頭髮塞到了漆黑無光的貨車車廂里。期間他們橫掃了工業區周邊所有的網吧,繼續將人一個個塞了進來。

貨車是全封閉車廂的五十鈴汽車,兩個車門在外反鎖以後,任憑你再用力也無法推開。車廂里一絲亮光不得,只聞到周邊焦急的喘息。有人剛出世道,緊張害怕而敲打車廂鐵皮;有人在此打工數年,對這一套都有了解,言語淡定。我自幼聽說廣東有很多小作坊地下工廠,只要是沒暫住證就都會被抓去幹活,沒個一年半載是出不來的。因為在幾年前我的一個堂叔就在此失蹤了,所以我有些許緊張,想着若被扔到地下工廠,該怎麼逃走。黑暗裏一個三十來歲的人對我說,別緊張,沒事的,估計就是罰點錢而已。

後來貨車開始爬坡,來到了一個小土墩上面,車尾朝着一個鐵柵欄大門停了下來。我們從車尾下來,通過鐵柵欄的小門一個個進到一個雜物凌亂擺放的院子裏。這時一輛麵包車在貨車旁邊停了下來,裏邊出來的是某一個網吧的老闆,他進了院子旁邊的辦公室,不一會出來,在他網吧上網的人就可以跟着走了,這也使得日後更多的人只去他的網吧上網。最後被帶過來的人只剩下37個,所有攜帶物品均被繳納,包括我的手稿本子。凌晨2點,我們被塞進了一個7平米的小房子,用一根鐵鏈纏繞鎖住。

7平米的小房子裝37個人。要只是如此,倒是幸運的。那房子是鐵條焊制,外加一層鐵皮封閉,旁邊就是治保所的辦公室。房裏只要聲音大一點,就會有人前來踹打鐵門,以作警示。小房子裏最難受的是熏臭的氣味。由於隨時都有人關進來,不少人直接在裏面大小方便,站着的時候除了氣味刺鼻難聞,還得忍受瘋狂穿梭的蚊蟲。轉來轉去的幾隻大蒼蠅,外加無數的蚊子,嚶嚶的叫聲帶來渾身雞皮疙瘩,並且全身上下叮咬。5月初廣東天氣已經變熱,穿着以短袖為主。所以你必須不斷走動以驅趕叮在身上的蚊子。另外就算能忍受蚊子的騷擾,要找地方睡覺也是不可能的,地板都是潮濕的泥巴,裏面除了一個生鏽潮濕的鐵框架,沒任何放鬆舒展物什。

一群人就這樣局促不安的地等着,在窗外天邊泛魚肚白的時候,一個柳州的小伙子再也無法忍受這種等待,開始用力敲打鐵門。不出兩分鐘一個頭髮栗黃的治安員衝過來伸手抓住他的腦袋用力朝鐵門撞了幾下。面對黃毛治安員的大聲呵斥,柳州小伙子一邊擦着額頭上流下來的血,一邊軟弱的回答想上廁所而已,其實他當時是想質問為什麼將我們抓到這裏來。然而在他們不高興的時候,你連獲得說法的機會都沒有,更莫談尊嚴所為何物。

天亮以後,值班的治安員開始刷牙洗臉吃飯,音箱裏放着《斷點》之類的歌,但沒有將人放出來的意思。到了9點,其他治安員陸續上班。一個胖子將人放到院子裏,人們大多開始問為什麼抓我們進來,得到的回答是,「因為你們過了晚上12點還在上網」。這就是終極答覆,沒有任何後續解釋。如果你質疑,得到的是拳頭與棍棒。隨後要求每個人交罰款200元便可自行離去。其中10人交了錢,另外有7、8人稱沒帶足夠的錢,先把身份證押在這裏回去拿錢來贖回。

不過他們身份證大多是假的。一張假證當年在東莞也就20、30塊,押着不拿,於他們而言並沒太多損失。然後剩下的人開始被指揮着幹活,因為院子裏幾顆樹剛剛被砍倒下來,幾個人將堆積在院子裏的木頭劈開,堆疊整齊。另外一部分打掃衛生,拖地,洗涮廁所。

完了以後已經是下午3點,那會已經餓得渾身發軟了,一夜未睡,我在想着接下去會有什麼境遇。期間有人陸續交200元罰款離去,最後剩下幾人死撐着。有人是身上的確沒錢,有人是有錢不願給。還有人有另外想法,就是等着200塊的價錢降下來再給。到了下午5點,50塊錢就可以走了。隨後走得只剩下3人,我依然堅持不願掏錢,在那乾耗着。最後餓得快癱倒在地,擔心繼續關押小房子,只好交錢作罷。

臨走的時我要求拿回我寫稿的本子,被剛睡醒的黃髮治安員指着罵你還找什麼找,小心我等會繼續把你關進去。在我一再堅持以後,胖子治安員讓我進去搜尋,卻不見任何蹤影。大概是早晨清理房子,被當做垃圾扔走了。

我走出院子大門,忽然覺得像走出監獄一般。然而東莞對於大多數工人來說,卻像一個更大的監獄。毋庸置疑,這是一種沒有尊嚴的生活。東莞早期被這個國家拿來做試驗。為了獲取經濟上的發展,工人的利益是不被顧及的。粗暴的治理更使得工廠以外的領域成為野蠻叢林。低廉的收入,繁複機械的勞動,漂泊他鄉,在社會上得不到尊重。

多年以後,一場影響深遠的用工荒襲擊了東莞。工廠開始購買更先進的機器,開始提高工資待遇,增加娛樂設施,不久之前強烈牴觸的新勞動法逐步施行。政府開始放下身段幫着企業全國招聘,開始幫着處理養老轉移等各種問題。然而除了工資從2004年的800~1000元漲到了3000~3500元,其他一切並沒有改變。很多癥結早已形成,積重難返,也依然還是個野蠻的叢林。

在這些人的概念里,並不認為自己是正兒八經的「工人」,而是略帶嘲謔的「打工仔」。他們並不願意當打工仔,只是他們沒有更多機會,除非突破了底線,傷害他人或是傷害自己。在東莞,無論飛車盜賊還是「小姐」,於他們自己而言,不過是自己選擇的某種不尋常的生活方式。

責任編輯: 劉詩雨  來源:FT中文網特約撰稿人盧樺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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