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偷渡和相親挑選來到福建,有人離開,有人因孩子留下,希望為孩子爭取戶口
在家鄉她吃上了想念已久的咖喱飯。但這次自由回歸終究變成了探親,「媽媽也勸我,『老公對你好就行了』。」更重要的,她想念不滿半歲的兒子。
緬甸新娘,中國新郎。
在福建省寧德市的很多鄉村,很多家庭的異國婚姻,沒能擁有結婚證,他們把對婚姻的承諾留在婚紗照里。
團圓和林德武有兩本婚紗冊,一本拍在中國,一本拍在緬甸。林德武頭上紮起了白圍巾,團圓披上了粉紅色的特敏(筒裙)。看起來像一對緬甸夫妻。
這是對團圓的安慰。雖然有一場緬甸婚禮,她仍希望有緬甸式婚紗的瞬間。
和她一樣,很多緬甸新娘在婚前並沒有想過自己的命運和生活,會和中國人聯繫在一起。她們對中國的印象大多是碎片化的,有的只知道影視劇里的李小龍和孫悟空,有的會覺得中國人很有錢。
來中國以前,這些顴骨稍高、皮膚略黑的年輕女子,穿着蓋過腳踝的長裙,在山區或田間耕種,手上長滿了老繭。
緬甸姑娘邊境扎堆
邊境村落有很多「點兒」:中國男人相親,媒人找來有意向出嫁的緬甸姑娘。有時會有姑娘扎堆讓人「挑選」
陳孝武雙手合十,埋頭許願,他笑看着妻子喊雪和兩個女兒,幾人一起吹熄蠟燭。8月16日是他40歲生日宴。親朋舊友面前,他說,因為有老婆孩子,他對生活充滿感激。
在福建省寧德市漳灣鎮,陳孝武曾是最着急成家的單身漢,也是最早娶緬甸媳婦的農民。
這媳婦娶得不容易。
陳家祖輩守田而居,6年前,村里同學的孩子都背着書包上小學了,34歲的陳孝武還在不停相親。
有幾次見面,人都不錯,但一談到七八萬元的彩禮,這莊稼漢眼睛就直了。他全部積蓄只有三萬多元,陳家三兄弟都到了婚齡,他是老大,不忍心管父母張口要錢。
心思不在耕田種菜上,陳孝武經常找鄰村單身漢林德武借酒澆愁。30多歲的林德武開摩的,一天能賺幾十塊錢,相親的姑娘們見他都搖頭,嫌他家境不好。
「咋不娶個緬甸姑娘?雲南那邊很多漂亮的。」一位雲南來的大姐給兩個光棍出主意。
漂亮、花錢少、聽說村裏的窮人找過緬甸老婆,這些誘惑讓人動心,倆人各揣上三萬多塊錢,結伴去雲南。
七年前的雲南瑞麗弄島小鎮,一元錢能點唱一首歌,陳孝武和林德武一晚上能用幾十首傷感情歌打發不眠夜。白天,倆人在附近村莊轉悠,也常趁人不備,從沒把守的小路熘進緬甸的村莊。
邊境村落有很多「點兒」:村民成了媒人,家裏成了中介所。一有中國男人來相親,媒人立刻找來有意向出嫁的緬甸姑娘。有時會有姑娘扎堆讓人「挑選」。
輾轉二三十個村莊,兩人平均每天要相兩三個姑娘。
在那裏,陳孝武提高了條件——人要漂亮。「我長得不好看,再找個不好看的,生出的孩子就沒法看了。」
林德武和一個叫團圓的緬甸姑娘好上了。團圓父母很看好這個外表斯文的中國青年,特意在緬甸老家辦了十幾桌酒席以示歡迎。
沒過幾天,瑞麗的一個村子,陳孝武遇見了喊雪。「(她)耐看,溫順,主要是眼睛很大。」小眼睛的陳孝武也找到了媳婦,他給了喊雪父母1萬多元彩禮錢,把姑娘帶出緬甸木姐那個四面環山的村子。
外來新娘的本地生活
緬甸媳婦吃的東西不會表達,用食指和拇指在脖子上比劃,發出「嘎嘎」的叫聲,要吃鴨子了
喊雪離開家鄉時,只背着一小包衣服,初到福建的半個月她天天哭,說想家。但異鄉夜晚的燈火通明,又讓她新鮮和興奮。
「這裏有電,有電話、電視機。」喊雪說,在緬甸,村里沒電,只能點蠟燭,什麼也做不了。
嫁到漳灣頭幾個月,語言成了緬甸新娘最大的障礙。感冒了想掛吊瓶,就摸摸額頭,再用食指在手腕上戳,陳孝武才明白。
緬甸媳婦米拉剛到村里時,吃的東西不知道該怎麼表達,就用食指和拇指在脖子上比劃,發出「嘎嘎」的叫聲,老公知道這是要吃鴨子了。
如今,29歲的喊雪已經能流利地說出當地方言。可6年了,團圓仍然徘徊在當地的語言體系之外。
當丈夫向記者自我介紹叫林德武時,團圓瞪大了眼睛:「你不是叫孝林(音)嗎?大家都叫你孝林。」「不是啦,林是我的姓。」林德武有點尷尬,妻子不明白大家通常稱唿的「小林」,「小」字是前綴。
但這並不影響她們家庭主婦的生活,雖然身體的黑瘦是抹不去的痕跡,但喊雪和團圓不用像在緬甸那樣,頂着烈日爬山種花生、玉米。
即便攢不下錢,陳孝武和林德武也不需要老婆賺錢養家,只要他們回家有個女人,有孩子叫聲媽就行。
每個周末,陳孝武都會帶妻女去公園唱歌,現在已不是6年前唱《單身情歌》的心境,而是《我和草原有個約定》,喊雪也跟着哼哼,她記不住歌詞,但喜歡老公唱歌時的調調。
米拉更喜歡在中國做家庭主婦,「在緬甸,老婆做工賺錢,老公在家裏,不幹活,還打老婆。」她還說起姐姐,「姐姐不到40歲就當了奶奶,很辛苦的,要養一大家子。」
在漳灣鎮南埕村,變化最大的莫過於陳玲玉。現在,鄰居們都能說出她的體重——180斤。她笑笑,「剛來那會兒才130斤。」
陳玲玉其實至今吃不慣當地的飯菜,「這裏的東西太清淡。」在陳家飯桌上,同樣的豬肉、魚、青菜,各有兩份,一份是清湯的,另一份是紅紅的、麻辣的、炸得油脆焦黃的。
很多當地人知道,陳家對這個外來媳婦好。他們也知道,這個緬甸女人當初是被騙來的。
淘金陷阱
六七年前,南埕村有五六個以介紹工作為名義被騙來的緬甸女子,陳玲玉是唯一留下來的
5年前,陳玲玉和另外三名緬甸女子從仰光被帶到福建,「他們(中間人)說這裏工資高。」
一到福建,介紹工作的人就變了卦,讓她找老公。隨行的三個女子不見了,聽說都被嫁給了當地人。「給我找了幾個男的,我都不同意,又哭又鬧。」陳玲玉回憶。
介紹人急了,「最後給你介紹一個,再不干就把你送走。」
幾天後,一個肢體有殘疾的青年出現在她面前。陳玲玉不敢再哭鬧了。
這名男子叫陳兆明,時年28歲,小兒麻痹症讓他的右小腿只有小臂粗細。靠經營一間10平方米、只有三排貨架的小賣部為生。
像陳玲玉一樣,2007年以後,越來越多的緬甸女子被帶到寧德的偏遠山村——幾乎都是以介紹工作的名義被騙來的。
英文報紙《緬甸時報》今年1月7日報道,緬甸警方透露,2006年1月到2011年8月,緬甸共發生731起販賣人口案,其中585起案件與中國有關,過去6年裏,緬甸拐賣人口案80%的受害婦女均被賣往中國,被迫嫁給中國光棍。緬甸警方共解救1305人,其中從中國解救的有780人。
報道稱,人販子多以高薪工作誘惑,使這些貧窮、未受過教育的緬甸婦女抱着到中國淘金的夢想,結果落入非法婚姻的陷阱。
但當地人並不認為這是個陷阱:在一起是靠相親,雙方有選擇權,並非男方強迫,況且他們也付出了金錢的代價。娶陳玲玉進門,陳兆明給了介紹人3萬元。
當年,沒人知道這個27歲姑娘的緬甸名字,嫁入陳家,婆婆給她取名陳玲玉,與夫同姓,意為此女視同己出。
這並沒阻止陳玲玉逃跑的想法,可她沒有錢,無處可投,人生地疏,「報警也沒用」。
報警並非沒用,據中國媒體報道:2012年12月,寧德蕉城警方從漳灣、洋中、虎貝、石後等地成功解救43名被拐賣的緬甸籍婦女,她們被送往大陸偏遠山區,以2-3萬元的價格賣作人妻。
警方介紹,她們均已在中國生活兩年以上,都生子或懷孕,多數人均表示願意留下。
六七年前,漳灣鎮南埕村有五六個被騙來的緬甸女子,陳玲玉是唯一願留下來的一個。出逃的念頭在到來幾個月之後打消,來時穿的衣服系不上扣,懷孕了。
今年8月,見陳玲玉時,她一身粉色碎花睡衣,一隻胳膊杵在冰柜上。這位村口小賣部的老闆娘每天6點多起床,做好飯菜,打開小店大門,店門前擺好鐵靠椅,攙扶老公坐上,遞貨、找錢、記賬,日復一日。
「跑的那些估計都是在緬甸還有家庭的,那邊十五六歲就結婚。」陳兆明知道,陳玲玉在緬甸也有過家庭,還有個女兒,「那個丈夫死了,婆家不要她了。」聽丈夫說着,陳玲玉點了點頭。
對於這些緬甸新娘,一邊是家,一邊是家鄉。不管是否被騙,總歸可以做出選擇。
落跑新娘
「外面的世界太大,恩雅變心了。」恩雅跑回緬甸,把孫家給她的金項鍊等都當了
生完孩子5個月,陳玲玉回了緬甸。臨行前,婆婆給了她5000塊錢,「回不回來,你自己決定吧。」
在家鄉她吃上了想念已久的咖喱飯。但這次自由回歸終究變成了探親,「媽媽也勸我,『老公對你好就行了』。」更重要的,她想念不滿半歲的兒子。
對於團圓來說,緬甸已成了她和老公度假的好地方。前幾年,倆人還想去雲緬邊境買塊地,蓋間房,可那裏遍佈開發商,根本沒地可買。
並不是所有的緬甸新娘都安於異國。這半年來,孫華彬每天都在等着恩雅回來。
5年前,恩雅被帶到福建,以為會找到高薪工作,後來卻成了孫華彬的新娘。
晚上7點,漳灣鎮蘭田村的悶熱沒有消退,從工地回來,孫華彬躺在臥室床上吹電扇,牆上的婚紗照里,恩雅依偎在他肩頭。現實中,他身高剛過1米5,勉強到老婆肩頭。
鄰居們仍記得恩雅進孫家門時的樣子:黑得像炭,就倆眼珠是亮的;瘦成幹了,裙子像裹在一堆柴火上。
為了讓恩雅死心塌地留在孫家,全家人想方設法討好她。
鄰居們常從門口張望到,婆婆洗恩雅的衣服,恩雅剛坐到餐桌前,飯菜立馬端上來;恩雅坐在床頭數錢時滿面笑顏,親戚們就不斷塞給她零花錢,往小豬存錢罐里投100個一元硬幣;恩雅不會說漢語,孫華彬從工地請倆月假,買了台點讀機,手把手地點着水果和動物的圖案,教恩雅說漢語。
他很在意恩雅的感受,一次倆人開玩笑,他拍了下老婆的頭,恩雅把臉沉下來。緬甸人忌諱他人用手觸碰頭部,孫華彬知道後,再沒碰過恩雅的頭。
這些沒能挽回恩雅的心,她的電話多了,每晚至少半小時。說的都是緬甸話,家人一句也聽不懂,「說是她哥哥。」孫華彬翻看她手機,一條英文短訊,「我不會英語,但love還是認識的,還有一些心形圖案。」
從前年開始,她回緬甸越發頻繁,一年三次,藉口去買電話卡都能離家出走,從不打聲招唿。她也曾去莆田一家賓館打工,回來時整個人都沉默。公婆給她幾百元家用,她接過來就甩在一邊,不像以前那樣數上幾遍。一次為女兒買牛奶,恩雅不肯出錢,「那是你的寶寶,你花錢。」
「外面的世界太大,恩雅變心了。」孫華彬和家人有種被騙的感覺。頻繁往返緬甸福建,每次都要花1萬多,恩雅就把孫家給她的金項鍊、金鐲子、金戒指當了。
今年三月,恩雅再次出走,至今未歸,音信全無。
倆人還有感情嗎?孫華彬說不出,「至少以前出走後,她會哭着打電話給我」,她把這當家嗎?孫華彬也不知道。街坊們說,這裏更像她的客棧。還會接她回來嗎?孫華彬想了想,又笑了笑,「我在等她電話。」
難求的身份
「孩子一出生,醫院連出生證明都不給開。」米拉說,孩子落戶也成了難題,從小學開始就有可能被拒之門外
恩雅的電話終究沒來,孫華彬後來打聽到,老婆是和陳玲玉一同回緬甸的,走前告訴了喊雪。
家畢竟不是故鄉,留下來的緬甸女人們,相互間形成一個小圈子,知道有誰嫁過來,總是儘量要來電話號碼。即便是最開朗的喊雪也說,「交不到當地的好姐妹。」也只有在聚會時,她們才能找到在家鄉交流的感覺。
在漳灣,六七年前嫁過來的緬甸女人幾乎都是非法入境,自然沒有護照,「也不知道去哪兒辦。」
米拉保留着一份4A紙大小的在緬甸老家的戶口頁,還有一張套着塑料殼的粉色緬甸身份證,可沒人能讀懂上面的緬語。
自從嫁到當地,警察有來做筆錄,她們結婚生子後也得到了村鎮等基層政府的默認,得以繼續留下來。
對於未來,緬甸女人們大多沒有規劃,她們更多地把話題和希望集中在孩子身上,「孩子好不好?戶口辦下來沒有?」
孩子的戶口是緬甸媽媽們最大的牽掛。「偷渡」讓她們在中國成了「黑戶」,不能和丈夫領結婚證,孩子的戶口也成了難題。包括米拉在內的三位緬甸媳婦,5個孩子中,最大的6歲,最小的2歲多,都還沒有戶口。
「孩子一出生,醫院連出生證明都不給開。」米拉說,孩子落戶也成了難題,從小學開始就有可能被拒之門外。
米拉所在的穆陽鄉派出所所長介紹,以前沒遇到這種情況,需要米拉和孩子做親子鑑定,當地警察要做調查,村里也須開具相關證明。獲得身份認證是個漫長的過程,米拉和老公雷榮枝一次次地辦,她不希望孩子沒學上。
孩子上學是她改變一切的希望。
在緬甸,米拉只上過幼兒園,1到10的英文讀寫她至今記得,每天,她都重複地教4歲的女兒這10個數字。「兩個孩子能上學讀書就有文化,有文化就好掙錢。」
掙錢對她來說很重要。米拉在村子幾乎不出門,她甚至不知道村委會在哪裏。她希望能夠有機會出門掙些錢,讓孩子脫離她曾經的貧困,也讓她擺脫這深深的寂寞。
(應當事人要求,部分人物為化名)
前言
異國不是他鄉
異國新娘常常會讓人有浪漫的想像。
截然不同的文化,因為婚姻而融合在一起。這其中的碰撞、妥協,連同愛情的包容,讓日常生活有了不一樣的張力。
遠嫁河南林州的越南姑娘阿垂說,「越南新娘對感情是真心的,不管吃多少苦都不會放棄」。她與丈夫在邊境相識,來到大陸,面對很多的格格不入,她依然願意依賴於真心的情感。
異國婚姻背後有愛情和溫暖,但也有金錢、欺騙和無可奈何。
有的婚姻之所以發生是對貧窮的躲避,中國的富裕是兩個人結合的底子。富裕意味着另一種生活。緬甸新娘喊雪離開晚上黑乎乎一片的緬甸村莊,來到了有電、有電話和電視機的福建村子。其實,對於她的中國丈夫陳孝武來說,娶了喊雪,也是對貧窮的避讓。他實在不願意傾家蕩產娶一個女人。
有的婚姻是因為差異,不同的文化帶來的陌生感和對方某種讓人心動的特質。蒙古新娘琪琪格在大學裏碰到了中國男人賀希格。賀希格說,他沒有能力買房。琪琪格說為什麼一定要有房子呢。琪琪格喜歡賀希格對婚姻的責任感。為了這份安心,她選擇了他。
也有人是抱着新生活的希望被騙到了異國他鄉,寄希望於命運的恩賜。就像福建的緬甸新娘陳玲玉。她被拐賣,她想過離開,卻沒有辦法抗拒再也扣不上的扣子。新生命讓她留下來,用夫家起的名字,安安穩穩地生活。
孩子是她們的希望。在中國,她們有了真正的親人,也有了自己的訴求。為孩子爭取身份,為孩子好好掙錢,讓孩子好好讀書。
本報記者分幾路探訪福建、河南、內蒙古等地,觀察不同的異國新娘在中國的生活,揭示她們面臨的種種衝突、困惑和逐漸融入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