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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承鵬:千萬別把我當民主鬥士 我沒準備犧牲

如果不是2011年突發其想要出一本雜文集,李承鵬現在還只是作家和前足球評論員李承鵬。也會有很多人關注他,但那都是些當年的足球愛好者,以及喜歡看他書和博客的讀者。然而一念之差,今非昔比了。如今不管是喜歡、不喜歡,甚或討厭李承鵬的人,都在興味盎然地圍觀他和他的新書籤售,「這次會有刀子和全武行嗎」,「有紅衛兵和標語嗎」……

所以諸君,李承鵬是不是一個深孚眾望的作家見仁見智,但他恐怕是21世紀中國第一個內穿防刺衣(防彈衣的兄弟產品,專門防刀子),攜一眾身懷絕技的保鏢出席新書籤售會的作家。光是這點已足夠有趣。

「我熱愛這個國家」

那本「闖禍」的書叫《全世界人民都知道》,其實算不上真正意義的「新書」,只是結集出版了他過去寫的一些雜文,內容幾乎都曾在網上發佈過。然而書中多有針砭時弊的言論,加上李大眼一貫以來以犀利及黑色幽默著稱的文風,有人讀起來大感一抒胸臆,有人卻相當不爽,認為他偏激、居心叵測,有唱衰和抹黑中國社會之嫌。

故事的發展是以充滿戲劇化。

2013年1月1日,《全世界人民都知道》出版。1月12日成都新書籤售會上,李承鵬被有關部門勒令「一句話都不許說」,成為有名的「默簽」事件;1月13日,北京中關村簽售,遭尹國明老拳襲擊及胡楊林扔菜刀;深圳簽售,上演拉標語和大辯論;長沙與廣州站分別因「『兩會』召開」及「臨時消防檢查」而取消……

短短一個月,李承鵬火了,以一種略帶悲情和壯烈的方式。

「沒有想到,怎麼可能想得到呢?」系列簽售事件發生後,關於「李大眼是不是在炒作」的追問甚囂塵上,高曉松、木子美等小名人紛紛圍觀質疑。木子美說,「李承鵬背後有一個強大的炒作團隊」,還說,「以後關注李承鵬的人都不要再關注我」。對此,他並非不在意。我尚未問,他先表白:「我知道這本書會很暢銷,但絕沒想到它會引發一個文化事件。」

「以前我只是作家李承鵬,現在生生被整成了『李承鵬』。」一切都不一樣了。

「我熱愛這個國家。」李承鵬沉吟道。在北京中關村,尹國明打他一拳,他出離憤怒,「那一瞬間感覺人要炸了,手在桌子上一按,立馬就躥了出去」。但是,當看到那個50多歲的男人被保安控制住,還一臉受傷的表情罵他「漢奸」時,他更憋屈。「他打了我,自己反而很受傷,這是為什麼?」他無法抑制地思考這個問題。

後來,他找到了一個令自己信服的答案:「很多攻擊我的人,他們和我只是在對真理的追求上產生了一些誤會。」

如果要為李承鵬在這個社會所處的位置做一個標註,他肯定是中產階層:有大宅,開寶馬,還不時捐錢做公益。然而不常為人知的是,站在半山腰回顧來時的路,他內心卻有一個艱辛的心路腳本,那當中並不全是風光,更多的是迷惘、怯懦、憋屈,甚至恐懼……

他不是個天生的憤青,今天的路恰恰曾是他20年前盡一切努力避免去走的。

無法張揚的青春

「外公在清朝晚年留學日本,是郭沫若的同窗,回國後在北師大及黃埔軍校任教。」李承鵬認為自己的文學天賦與此基因有關,他說自己中學時期作文即得獎無數,還在學校里辦了一份小報,曰《小泰晤士報》;寫詩,本子上抄滿泰戈爾,對舒婷傾羨不已。

17歲正當青春綻放之時,李承鵬一腳踏入四川師範大學中文系的門檻,同時也跌入了迷惘的青春期。那是上世紀80年代後期,剛開始改革開放的中國社會處於一個價值裂變和劇烈衝突的年代:每個人都接收了很多西方思想,同時社會又在警惕和勐烈反對全盤西化。一方面,風氣開放,大街的女孩開始穿短裙,鄧麗君的「靡靡之音」開始隨處可聞,而言論也極度自由,「有人崇拜薩特,有人追隨尼采,崔健、齊秦、王朔都是我們的偶像,人們甚至公開辯論執政黨的合法性」;另一方面,正規的大學教育仍然乏味至極,「以無產階級的文藝觀看待所有文學問題,與自己的想像格格不入,如同慢性自殺」。

「於是逃課啊,除了高爾泰的課,其他課從來不好好上。泡妞、打架鬥毆,什麼都干。」

「那時的叛逆是真叛逆。」李承鵬一再地說,眼神有點遠了,仿佛一下穿越到那些留長髮,穿鋼釘鞋、喇叭褲,抱着結他在女生面前裝酷的日子。「如果你沒有組建過搖滾樂隊,在學校里地位是很低的,根本泡不到妞。如果沒有為女生打過架,那簡直算不上男的!」

那時的李承鵬,內在就呈現出一股張揚的動力:朋克、嬉皮士、雅皮士、搖滾樂隊、為女孩子打架,凡是符合那個時期審美觀的事,他都做,藉以令青春得到張揚。

「個人英雄主義、騎士精神。」他說,在基礎性格形成階段,這是他的關鍵詞。

然而,他的自我真的盡興舒展了嗎?對於青春和理想來說,最痛苦的也許不是從頭到尾的壓抑,而是你以為自己自由,而準備綻放的瞬間,突然撞上了南牆。

17歲的秋天,他追到了一直心儀的女孩,卻在20多年後仍然懊惱「為何始終沒能把她騙上床」;正如21歲面臨畢業時他發現,思想在奔馳,現實卻把你的肉體扼緊。「學校包分配,很多同學被分到偏遠山區當鄉村教師,且不能不服從,還要咬破手指頭寫血書,說希望學校把我分配到最艱苦的藏區。」

對一個懵懂少年來說,面對這樣的價值衝突,內心無所適從。「迷惘、痛苦。」他說,臉上的表情有點扭曲。拿到畢業證那天,學生們抱頭痛哭,所有男生宿舍都在往外扔玻璃瓶,滿地都是玻璃渣子。

「我更像馬克·吐溫」

劉德華你乖嘛。」吃飯時,一隻黑貓兒蹭在身邊,不停「咪咪」叫喚着討吃的,李承鵬溫柔地瞥了她一眼,還有隻黃貓嫵媚地伏在他腳邊,叫黃飛鴻。「我家的貓都是『名人』,曾經還有一隻叫周潤發。」

他隨意開着調侃名人的玩笑,對自己無比自信,「我對自己的文字能力非常有信心」,「2003年路金波給我打電話說,你一定要當作家,我會付你跟王朔一樣高的版稅,我說行啊,現在的主流作家我看很多都寫得不好」。于丹、郭敬明余秋雨等暢銷作家,在他嘴裏動輒就成為被嘲諷的對象。

這一個月里,連串事件挾着強烈的民眾情緒,無疑將李承鵬迅速卷到巨浪之巔,甚至使「李大眼」3個字成為一個符號。很多人把他看成「公知」而不再僅是一個作家。對此,他既有對被標籤化、被裹挾的警惕,「人們期待我當魯迅,但我並沒有他那麼勇敢」;同時也有暗爽在涌動。他自比龍應台出版《野火集》,「相比魯迅,我更像馬克·吐溫。」

但這個心氣極高的人,此前一直未曾得到過與自我認同相匹配的外部評價。「別人都在說怎樣從失敗走向成功,我是從一個失敗走向另一個失敗。」他自嘲。

大學畢業,他被分到四川省體委,工作內容令人憂傷,「就是跟着領導下鄉慰問,寫一些現在看來很穿越的消息稿,什麼《攀枝花農村體育紅紅火火,老太太田間大搖唿拉圈》,諸如此類」。那甚至還是走後門才得到的結果。

理想破滅,工作乏味到壓抑,而未曾盡情張揚的青春在體內暗流洶湧。彼時的李承鵬唯有尋找其他釋放體內激情的方式—探險。「當年法國人、日本人都在勘探我們長江、大渡河的源頭,中國自己也組建了好多支探險隊,跟他們PK。」他跟隨着探險隊,到金沙江漂流;騎着馬走訪碉樓,拜訪十字軍東征遺留的後人;開着車越野打黃羊;用上千米的紅綢子把盧定橋裹起來拍照;在大渡河邊拿吸管一桶桶地喝酒,「醉了就在河邊睡去,往往到第二天被狗舔醒,才發現身旁圍了一群氂牛,嚇得撒丫子就跑」。

「最記得去金沙江找源頭那次,日本人用碳素槳,我們用木槳。為了搶過他們,我們兩天兩夜沒睡覺,從丹巴縣往康定趕,破麵包車一頭栽到坑裏,司機把方向盤都掰彎了,頭破血流,然後把車一舉起來又繼續趕路。」

就這樣憋了4年,他終於憋不住,決意轉行。

但彼時的他也不曾有一往無前的勇氣。心底的恐懼、怯懦與個性舒展的需求針鋒相對。「『文革』時,外公被打成右派,命運非常悲慘,我媽怕我重蹈覆轍,從小就不准我干寫作這一行。」他遂想到了寫球,自認為在安全與愛好之間找到了一條中庸之路。「覺得足球是個遊戲,就是好玩嘛,完全沒有風險。」

然而事與願違,轉行沒多久,1996年他就因為批評假球黑哨,被勒令停職反省。是突變,又是必然。「之前憋了4年啊,你懂的。」他說。「一開始只是罵罵黑哨,後來越寫越深入,才發現在中國,不管是足球,還是電影、音樂,面臨的問題都一樣,就是體制問題。你會發現,巴西、西班牙、德國,他們領導足協的是民間組織,而我們都是司局級幹部;最後你還發現,地下莊家背後全都有官員的身影。」

這時他感到要說話了,按捺不住地要說話,這難道不是一個人生而有之的本能和權利?只是一個做文字的人,他需要用筆來說,說給更多的人聽。

爆炸吧,南牆

「我可以抽煙嗎?」李承鵬問,儘管是在自己家裏,他還是等我點頭,才點燃一根香煙。不記得是哪一年,他終於發現自己已不知不覺偏離了所謂「安全」的軌道。

一開始,前輩們批評他的球評寫得像小說,但最後,那些批評他的人卻都屁顛屁顛地來模仿他,甚至有人說他「創造了一種新的體育報道寫作方法」。

但因為總忍不住說些別人不說的話,十數年從業生涯中,他被有關部門「封殺」18次之多。誠如他後來向其他媒體剖白的那樣,「過去的我恐懼貧困,恐懼失業,恐懼沒有名聲,恐懼權力隨時會收繳我的權利。一個記者被剝奪了採訪權,其實是一件讓人很恐慌的事情,還有很深的恥辱感」。

後來,他受路金波鼓動轉行寫小說,處女作《你是我的敵人》賣出10萬本,《尋人啟事》兩個版本及《李可樂抗拆記》分別賣出30多萬本;2010年的《中國足球內幕》更在社會上引起巨大反響,將他的知名度推上了一個新的高峰,銷量飆升到100萬本。

然而,儘管銷量成績斐然,作品卻一直不為文壇所認可。「說我的小說不是純文學,那什麼是純文學?」他感到無比荒誕,「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莫言的《豐乳肥臀》,是純文學嗎,金庸是純文學嗎?這是個偽概念!」

彼時他已經有了香車大宅,在很多人眼裏,這些都是成功的象徵。但對一個有英雄主義情結的人而言,他還想證明點什麼。

有人質疑從《中國足球內幕》時期的被追打,到如今被擲飛刀,李大眼向來擅演「苦情戲」,「無非為了炒作成名,多賣些書賺錢」。他有些激動:「我再庸俗,也不能讓聖潔成為永遠的囚徒。」他緊緊攥着他的自尊,說,「我蔑視象牙塔式的文學。」

「人生沿途有很多風景,很多是虛假的,但當你發現了一次真相,就再也回不了頭。」對李承鵬來說,最觸動心靈的真相發生在2008年汶川大地震里。當天晚上他連夜從成都驅車去北川,比很多記者更早出現在大地震現場。一路看到的,都是跟官方宣傳截然不同的景象。「不是宣傳的英雄,而是那些默默無聞的人付出最多。攝像機沒有到達的地方往往才是真相。」「我親眼看到4層樓的殘骸,裏頭幾乎沒有鋼筋,你明白那種震動嗎?」

「舉個例子,龍應台為什麼會成為台灣享有盛名的作家,因為她確實把握了時代的跳動。」他覺得自己的雜文集也承載了同樣的價值,只是尚未被文壇認可,是以不遺餘力推動其出版。「作家是這樣,他知道有一堵牆,但不知道牆在哪裏。所以要靠一波波的人去摸,去試探。」

至於李承鵬的書寫得到底好不好,那就真是見仁見智。但正如一篇短評所說,無論它是偏激還是痛快,「這樣的一本書,能以紙質版公開出版發行,本身就是具有意義的一件事」。

我不準備犧牲

不過,儘管早有承受壓力的準備,當簽售事件不斷發酵,李承鵬內心並不是沒有矛盾和恐懼。

2月1日晚10時,手機鈴聲響起,之後10多分鐘裏,他一直拿着話筒站在寬大的書桌前,身體繃得筆直。「平裝不能印,那就出精裝本嘛。」「沒有問題的,你們多慮了。」語調聽似歡快,神色卻是凝重。

簽售成為文化事件後,壓力與紅利並存。新書迅速在多處賣到斷貨,卻被告知「不得加印」。是偃旗息鼓,見好就收,還是繼續加印簽售下去?

「男人很難,尤其是我們這種帶有一些英雄主義、浪漫主義的,就把自己煮在裏面了。」他已經看到,這其實是個危險的局面。身為作家,受讀者如此追捧,賣了這麼多書,肩上必須擔起一份對公眾期待的責任,他沒有選擇,已經停不下來。但假如被標籤完全裹挾,權當一回「鬥士」,前面等待着的,又何止是刀光劍影?

「千萬不要把我當成民主鬥士。」他擺手又搖頭。「你並沒有隨時犧牲掉自己的打算?」我問。他急忙回答:「恰恰相反,我在隨時打算着怎樣不把自己犧牲掉。」

「我的書里並沒有談民主憲政,更沒出現過政改。我不懂政治,我只擅長把文字玩出萬般婆娑。而且,我的自我審查也是很嚴格的,主動把所有敏感和尖銳的用詞都刪掉了。我沒有打算挑釁誰。」不待再問,他又連珠炮似地補充。

這10多天裏,他被瞬息萬變的事態追趕着,思考了很多。包括如何看待責任與標籤。

把思緒拉回到尹國明襲擊他的那個下午,出離憤怒的瞬間過後,他幾乎只用了一秒就突然明白過來,彼時需要做的不是出手把襲擊者打一頓,顯示自己的個性與體魄,而是坐在書店裏繼續把書籤完,給所有排了幾個小時隊的讀者以交待。「這才是一個作家的責任。」

「過去我一直拒絕標籤,反感標籤,如今發現沒有人真的能做到那麼灑脫。那麼多讀者買你的書,你就有了責任。人不能太惺惺作態,假裝絕不被綁架。但在這個過程中,也要儘量保持清醒。」每當有公共事件發生,人們嚷嚷着「大眼為什麼還不寫」時,他會提醒自己,「我不是公知,我只是對自己的生活感興趣,做自己就好」。

想明白這些後,再回過頭去看尹國明,他的心態就平和了許多。前幾天,正在學散打的兒子知道父親在北京被襲擊,很是憤怒,不解地問:「爸爸,你為什麼不用高鞭腿打他呢?」李承鵬回答:「我們之間只是有一些誤解,而且爸爸也老了,只能出到中鞭腿了。」

「他不是到我家偷東西,也沒有造謠我是強姦犯,我們之間只是對我們有沒有大饑荒、有沒有漢奸這樣的觀點之爭。所以,為什麼要表演全武行呢,為什麼要表演秋菊呢,我為什麼不扮演一個更寬容的形象?」誰讓你已經是公眾人物!

思前想後,他不準備狀告襲擊者,正如他也時刻希望與體制達成某種程度上的和解。

最後,他甚至進入了一種荒誕式的想像:這樣一站站下去,可能就會出現一個盛況啊。一個作家,他每走一個城市,都會引來10幾個人的暴力攻擊,但是幾千個支持這個作家的讀者絕不還擊,身邊的人高馬大的專業護衛也絕不還擊。然後我還會說你們很累了,請喝一瓶水。哪個作家曾遇到過這樣的歡樂盛景?

責任編輯: 吳量  來源:南風窗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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