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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清塘區「8·17殺人動員大會」始末《血的神話》(連載十二)

—公元一九六七年湖南道縣文革大屠殺紀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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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7年)8月17日上午,清塘公社清塘大隊俱樂部里,擠滿了從全區趕來的生產隊長以上的幹部。這次緊急會議是臨時決定召開的。

前一天(16日)上午,清塘區抓促領導小組副組長、區法庭幹部周仁表專程從清塘趕到營江,把道聽途說的「敵情」,經過自己的頭腦加工創造後,向區武裝部長、「紅聯」營江前線總指揮鄭有志邀功:「鄭部長,你來營江才幾天,我們就破獲了兩個反革命組織。一個是大神山老反革命分子王風為首的『農民黨』,已發展到四、五百人;一個是蔣家地主崽子蔣偉珠為首組織的『新民黨』,已發展到七、八百人,還有電台。這兩個反動組織是配合美蔣特務反攻大陸搞暴動的,有行動綱領,有計劃,他們的口號是『八月大組織,九月大暴動,十月大屠殺』,『先殺黨,後殺干,中農殺一半,貧下中農全殺光』……」周仁表是有口才的,順口溜張嘴就來,匯報完後他又向鄭有志建議:「目前群眾的情緒很混亂,為了穩定局勢,你是不是回清塘開個會?」

鄭有志很滿意下級對自己的尊重,謙虛地徵求周仁表的意見說:「你看開個什麼會好呢?」

「開一個黨員幹部會吧。」

「好!要開就快開,開得大一點,區社幹部、生產隊長都參加。」

「我馬上趕回去做準備工作。」

8月17日一大早,鄭有志身着軍裝,屁股後面挎着把盒子炮,坐着拖拉機,「吐吐吐吐」趕回清塘,主持大會。①

周仁表辦事得力,僅僅半天功夫就把會議的準備工作都做好了。

那些腳上沾滿泥巴的基層幹部,有的是從十幾里地外趕來的,快開會了,還有人陸陸續續進場。會場門口布了崗哨,鄭有志當過兵,上的是雙崗。會場內掛滿了「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階級鬥爭,一抓就靈!」「敵人磨刀,我們也要磨刀」之類的大標語。場子太小,大幾百人擠在裏面十分擁擠。道縣農民一般都習慣在腰上別着根長煙袋,稍有功夫就拿出來含在嘴裏,叭幾口辛辣的土煙葉子。這些年來,區、社兩級幹部,改抽「喇叭筒」和最廉價的齊嘴巴紙煙,但生產隊幹部大都還停留在長煙筒階段。空氣中迷漫着嗆人的煙草味和汗臭氣,天氣又熱,叫人心裏好煩燥。農村幹部開會紀律性差,一般都是上頭開大會,底下開小會,整個會場鬧轟轟的。會議一直拖到十點鐘才正式開始,周仁表指揮與會幹部把紅寶書(《毛主席語錄》)拿在手上,面對毛主席像站好。這是當時無論大小會議必走的程序,大家熟門熟路,不用多招呼,馬上站直了,右手握住紅寶書貼在胸前,畢恭畢敬地做好了敬祝的預備姿式。整個會場突然奇蹟般的安靜下來。周仁表開始領頌:「首先,讓我們敬祝我們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我們最最敬愛的偉大的導師、偉大的領袖、偉大的統帥、偉大的舵手毛主席——」全體與會幹部一齊有節奏地揮動紅寶書,高呼:「萬壽無疆!萬壽無疆!萬壽無疆!」周仁表接着又領道:「敬祝偉大領袖毛主席的親密戰友我們敬愛的林副統帥——」眾人又一齊揮動紅寶書高呼:「身體健康!身體健康!永遠健康!」敬祝完畢,周仁表請鄭部長作動員報告。這些天來,鄭有志的心情一直比較壓抑,接任前線總指揮可以說是受命於危難之際,「革聯」搶了槍,一天天在壯大,咄咄逼人,8.13攻打二中,又吃了大虧,更叫他氣憤填膺,今天,總算找到了一個痛快淋漓的渲泄口,他顯得十分亢奮,作報告時,時而站起,時而坐下,說到激動處,拳頭擂得桌子嘭嘭響。

現將《鄭有志8·17講話摘要》全文照錄於下:(這份歷史資料能夠保存十九年,不能不說是個奇蹟。)

①有證據表明縣委副書記郁山參加了這次殺人動員大會,並在會後高度評價「開得好,開得及時,開得主動。」

這場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是偉大領袖毛主席親自發動和領導的。目前形勢大好,越來越好,全國的群眾都發動起來了。在大好形勢中,我們也要清醒地看到,當前兩個階級、兩條道路、兩條路線的鬥爭很複雜。道縣「革聯」為了達到反革命政變的目的,8月8日搶了武裝部的槍支,公開散發反革命傳單,要血洗道縣。8月13日又開槍打死了我們工人階級和貧下中農。他們是有組織、有預謀、有計劃地搞反革命政變。他們還有電台,配合帝反修。我們廣大革命幹部要提高警惕,用實際行動來保衛黨中央,保衛毛主席。

我們六區,是防空重點又是防暴亂的重點,8·8搶槍以後,一小撮階級敵人乘文化大革命亂的時機進行破壞和搗亂,蠢蠢欲動!我們已經破獲了兩個反革命組織,他們的行動計劃是:「八月大組織,九月大暴動,十月大屠殺。」「先殺黨,後殺干,中農殺一半,貧下中農全殺光。」他們還提出要地富當骨幹。我們區如此,別的區也不例外,八區楊家公社鄭家大隊偽縣長鄭元贊的小老婆為首組織「反共救國軍」。有一天晚上,大隊支書、民兵營長、治保主任召集四類分子訓話,四類分子每人一張小板凳,治保主任要他們站着聽,他們偏要坐着聽。聽着聽着,只見鄭元贊的小老婆拿一把大蒲扇搧了兩下,四類分子就一齊動手,拿凳子打我們幹部,幸虧支書及時叫來民兵,把四類分子拖出去殺了六、七個,才平息了這場暴亂。十一區壽雁公社下垻大隊偽鄉長朱敏,在訓話會上,公開向幹部挑釁,說什麼「現在你們搞我,遲得三天的話,我們組織起來,就要把你們幹部全殺光」。大家聽了很氣憤,當場把他打死了。

同志們,階級敵人要殺我們的黨、團員、幹部和貧下中農,我們怎麼辦?你不殺他,他就要殺我們!如果讓他們暴亂成功,我們千百萬人頭就要落地。我們必須遵照毛主席的教導「人民靠我們去組織,中國的反動分子靠我們組織起人民去把他們打倒。」敵人磨刀,我們磨刀;敵人擦槍,我們擦槍。

今後怎麼辦?我的意見有三條:第一、從今天晚上開始,各大隊都要召集四類分子訓話,只許他們規規矩矩,不許他們亂說亂動,交代黨的政策,不老實的要嚴懲。第二、現在公檢法都癱瘓了,階級敵人如果拿刀殺我們,我們就要殺他們,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三、要趕快把幹部、民兵組織起來,站崗放哨,把四類分子牢牢看管起來,白天老老實實參加隊裏集體生產,晚上關門在家安份守紀。子女也不准到處亂跑,特別是防止他們跑到二中去。

會議要結束時,鄭有志按照慣例徵求一起坐在主席台上的周仁表的意見:「仁表同志,你還有什麼要講的嗎?」

周仁表一鳴驚人:「我來補充幾句,現在公檢法癱瘓了,真正罪大惡極的五類分子,由貧下中農討論幹掉他,事先不用請示,事後不用報告,最高人民法院就是貧下中農。如果我們內部有叛徒,不管他們是脫產幹部,還是戴手錶的,穿可可鞋(皮鞋)的,在哪裏發現就在哪裏幹掉。」接着又講了「人民黨」(假案)成員久佳公社農民唐玉想當區長的事,他冷冷一笑道:「我今天就打發他到閻老五(閻王)那裏去當區長!」

全場頓時亂成一片,與會者議論紛紛。許多話他們還是第一次聽到,真是「不聽不知道,一聽嚇一跳」。有人興奮激動,有人緊張惶惑。一個個瞪大了眼睛,望着主席台上的人,多年來養成的習慣,使得他們對這些台上的人惟命是從。

①道縣有一批歷史悠久、人口眾多的大自然村,如橋頭、沙田、蔣家嶺、楊柳塘、小坪、洪家宅、達村等,其中最大的是達村,有1000多戶,4000多人。(當時道縣縣城道江鎮也只有4000多人。)走進達村,你彷佛走進一個小城鎮,最大的特色就是門樓特別多。這種門樓是道縣村落的一個重要標誌,一般是一姓一個門樓。達村號稱「九唐搭一孟,外加張吳兩姓。」唐姓有9個門樓,現已遷走一個,剩下8個,孟姓、張姓、吳姓各有1個門樓,共計11個門樓。據考證,唐姓是宋真宗景德年間(公元1004-1007年)從山東青益遷來的,吳姓是元朝從唐家鄉的高梘遷來的,張姓是清朝從萬家莊鄉的萬家莊遷來的。達村位於濂溪河中游,村前有濂溪大洞,後面是一望無際的大坪鋪,土地廣闊,水旱無憂,便於繁衍生息,故爾能發展成這樣的大型自然村落。文化大革命時期,達村隸屬久佳人民公社,作為一個大隊人口太多,故在行政區劃53上將達村一分為二,分為達一村和達二村。整個達村在文革殺人風中,基本上嚴格按照上級關於對四類分子中「調皮搗蛋的可以殺個把兩個」的指示精神辦事,共殺2人,其中達一村1人,達二村1人。

①《中華人民共和國實錄》(吉林人民出版社出版):1967年10月2日至4日,廣西壯族自治區一些地方

出現「貧下中農最高人民法院」,亂抓亂殺「四類分子」及其子女。全州縣一個大隊,兩天內竟集體坑殺76人,由此造成成批殺人的局面。12月24日經中共中央批准,廣西壯族自治區革命委員會籌備小組和廣西軍區聯合發佈了《取消貧下中農最高人民法院等組織的緊急通知》。《通知》說:「貧下中農最高人民法院」「貧下中農鎮反委員會」、「貧下中農肅反委員會」等組織是非法的,必須立即取消,停止活動,今後不得再成立類似組織,更不得以任何名義、任何藉口私設法庭,隨意捕人、殺人,如有違抗者,嚴加追查,依法懲辦。

①據道縣處遺工作組有關資料披露,「貧下中農最高人民法院」這類組織是道縣少數基層幹部的集體創作,最先提出「貧下中農就是最高人民法院」的是周仁表,而第一個以「貧下中農最高人民法院」名義實施殺人的是壽雁公社平地尾大隊黨支部書記唐祖旺。

散會後,周仁表便指使久佳公社公安特派員蔣柏柱,帶領久佳的與會人員(約三、四十人)衝到久佳公社達一村①大隊唐玉家。當時,唐玉已經在8月14日的批鬥會上,被打斷了一條腿,正躺在床上呻吟。附帶講個小細節,14號批鬥唐玉時,蔣公安員交代了要「打打他的態度」,可是都是熟人,抬頭不見低頭見,燈火通明的,有點打不下手,再說讓唐玉看清了人,若是有一天這傢伙鹹魚翻生又抖起來,難保不報復,即使唐玉本人不敢亂說亂動,也怕他的後人玩陰的,隊上的人想出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以吹燈為號,燈一滅就動手。黑燈瞎火中,不知何人一鋤頭敲斷了唐玉的一條腿。被打得半死半活的唐玉由他的兒子和侄兒找來一張門板抬回了家。蔣柏柱把唐玉從床上一把拖起,拖到外面的禾坪上,眾人撲上去,一頓亂棒將其打死,然後丟到屋門口坪子邊的水塘里。

唐玉者,何許人也?為何這般惹人惱恨?他,家庭出身中農,原系小學教師,為人生性梗介,好管閒事。1957年被打成右派,遣送回鄉務農。蔣公安員在該大隊蹲點,「蹲到女人肚子上去了」,別人敢怒不敢言,唯獨唐玉不識進退,仗着會寫兩個字,幫着受害人寫了一張狀子把蔣柏柱告了。害得蔣受了老大一頓批評,仕途也受了影響。這號人留得麼?至於唐玉想當區長云云,這在當時確實是滔天大罪,但「人民黨」尚不存在,他想當區長的「狼子野心」又焉附呢?筆者經多方調查,獲知唐玉「企圖篡黨奪權」的最大證據是,有人揭發他在「發泄對黨的仇恨」時說過:「如果讓我當區長的話,肯定不會比他們搞得差。」但即便如此,也罪惡不至死。

我們在採訪中,聽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唐玉吶,好人呀!」既然好人呀,為什麼那麼多人要打死他呢?「打死他的時候,我沒下狠手。」一位參加殺害唐玉的兇手對我們說。但是下狠手唐玉可能還痛快些。筆者採訪的殺人個案中,很多被害者臨死前最大的願望就是「求你讓我死得痛快一些」。

8·17會議結束後,久佳、清塘兩公社有五個大隊迅速行使「貧下中農最高人民法院」的權力,4天內殺了13人。

在整個殺人事件中,久佳公社殺36人(其中自殺4人),清塘公社殺75人(其中自殺9人)。

清塘公社月岩大隊貧農社員曾保保在「社教」中提過大隊貧協主席陳智才等人的意見,文革「殺人

風」中,陳智才等人趁機報復,將曾保保殺害。當時曾保保已經懷孕6個多月,拖着大肚子被拖上殺場。被殺前曾保保苦苦哀求:「我錯了,我改正。求你們不要殺我,我肚子已經有了毛毛,硬是要殺我,讓我生下毛毛再殺也不遲。」陳智才說:「你想用緩兵之計,我們不得上你這個當!」一馬刀剖開曾保保的肚子,胎兒翻了出來還在蠕動,血肉模糊,慘不忍睹。

午田公社的情況,下章專門另述。

筆者認為,在道縣殺人事件中無處不見的「貧下中農最高人民法院」,最早就誕生在清塘區。始作俑者應該就是周仁表等人。8月17日以前,整個道縣,一共只殺了11人,其中13日殺1人(朱敏),14日沒殺人,15日殺7人(鍾佩英母子等),16日殺3人,主要都集中在四馬橋區楊家公社一帶。在對這幾起殺人事件的查處中,沒有發現與「貧下中農最高人民法院」相關的內容。而8月17日清塘會議後,「貧下中農最高人民法院」便如雨後春筍般以各種形式出現,有公社級的,有大隊級的,甚至有些生產隊都有「貧下中農最高人民法院」。但是,周仁表等人,對這個創造發明的專利權始終不肯認領。他們中有人辯解:「道縣出現殺人事件和『貧下中農最高人民法院』是受廣西那邊的影響,是從廣西全州那邊傳過來的。」事實果真這樣嗎?我們為此查閱了大量文革資料①。不錯,與道縣相鄰的廣西全州縣,在文化大革命中確實發生了大屠殺,也確實出現了「貧下中農最高人民法院」、「貧下中農鎮反委員會」和「貧下中農肅反委員會」等組織(後兩個「委員會」道縣沒有)。但那是1967年10月以後的事,從時間順序上看,應當是廣西受道縣影響,而不是相反才合邏輯①。據處遺工作組查證、落實,周仁表在文革殺人事件中,多次指示、督促下面社隊殺人,點名批准清塘公社廖家蔣家、獅子頭、大神山、團結等大隊殺了17人,並在蔣家大隊親自開槍殺人,給民兵作示範。仁表同志可能記心不好,很多事都記不清了,但他帶着兩名颯爽英姿的女民兵下來督促殺人的光輝事績,清塘鄉的農民兄弟至今還津津樂道。在整個道縣文革大屠殺中,殺人事件責任人中的脫產幹部絕大多數都是「君子動口不動手」,親自動手殺人的,處遺工作組有一個「三個一」的說法,即:地管幹部有一個(原冷水灘造紙廠黨委辦公室主任歐才清),政法幹部有一個(周仁表),公社書記有一個(原四馬橋區楊家公社黨委副書記鄧耀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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