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能說這是安全的嗎?」
1986年4月26日,兩聲巨大的爆炸撕裂了切爾諾貝爾核電站的4號機組,將反應堆重達2000噸的巨大混凝土頂蓋就像一枚硬幣一樣拋上了天空。反應 堆核心炸裂而成的白熱的碎片像雨點一樣砸在了附近的建築物上,將周圍變成了一片煉獄一樣燃燒着熊熊大火的熾熱之地。之後,反應堆核心的殘骸又燃燒了10天 之久,將放射性相當於400顆當年投在廣島的原子彈的煙塵釋放到了大氣中。
令人感到不可思議的是,儘管這次災難產生的放射性塵埃幾乎污染了整整半個地球,給人類社會造成了巨大的影響,但是在去年的日本福島核電站災難發生之 前,切爾諾貝爾核災難幾乎已經被世界所遺忘,僅僅在很少的人的腦海中還殘留着這起災難的記憶。事實上,當福島核電站災難發生的時候,一些觀察員正在試圖使 切爾諾貝爾的幽靈復活—他們斷言,反應堆的堆芯熔融是不可能發生的。但是,我們現在知道,這一恐怖的場景在福島核電站的3座反應堆中切實地發生了,由此產 生的放射性污染物不僅污染了日本的部分地區,還進入了大海。
在切爾諾比利核事故和福島核事故之間間隔了25年,但實際上,反應堆堆芯熔融發生的頻率要比這個表面上的時間跨度頻繁得多。在核電工業,安全性是用 「堆年」來衡量的,一堆年的意思是一座反應堆運行一整年。以美國為例,美國核能管理委員會的安全目標是每1萬堆年發生1起事故。根據自然資源保護委員會的 物理學家、顧問Thomas Cochran的計算,在世界範圍內,輕水反應堆的裝機總量已經達到了11500堆年並發生了5起「堆芯局部熔融」事故—在福島核電站發生了3起,另外的 兩起則分別發生在三里島核電站和前東德的格賴夫斯瓦爾德核電站。(切爾諾貝爾核電站之所以未算在裏面,是因為它採用的是已經過時的前蘇聯技術,今天只有極 少的核電站還在使用類似的技術。)「從歷史數據來看,有1%的輕水反應堆曾發生過堆芯局部熔融。」Cochran說,「這遠遠超過了1萬堆年1起的要求。 你還能說這是安全的嗎?」
實際上,全世界核電站的實際事故發生概率是美國安全標準的5倍。假如全世界目前正在運行的353座輕水反應堆真的按照這個比例發生事故的話,那麼平均 每6年我們就能看到一起堆芯熔融事故。用歷史的眼光來看,切爾諾貝爾核事故並非僅僅是發生在「冷戰」時期的一起特例,而是數量日漸增多的輕水反應堆所導致 的一系列事故的起始,而我們直到現在才剛剛開始知道如何處理類似的事故。
2.「一所紙牌搭成的房子」
就在日本的急救人員不顧一切地試圖穩定住福島核電站過熱的反應堆的時候,在半個世界之外,烏克蘭的建築工人開始了切爾諾貝爾核電站廢墟清理工作的一個 新階段:清理包裹着燒焦的4號機組殘骸的鋼筋混凝土「墳墓」周圍被污染的土壤。這座被稱為「石棺」的反應堆墳墓的設計壽命為15年,但是在超過設計壽命 10年之後,它依然像一座中世紀的堡壘一樣陰森地矗立在那裏。
「這是一所紙牌搭成的房子。」負責石棺維護的防護推進計劃(SIP)的資深技術顧問Eric Schmieman說。站在距離石棺只有幾百米的SIP辦公室的外面,Schmieman給我介紹了前蘇聯的工程師如何在6個月內匆忙將其拼湊在了一起。 北面的牆採用的是砂漿混凝土結構,南邊的牆裏面則有鋼板支撐着橫樑,構成頂部的鋼板完全是靠重力連接在一起的。「當時就沒有一個人站在那裏,指揮說往這邊 或者那邊移動幾十厘米。」Schmieman,「所有的工作都是靠起重機完成的。」
修建石棺總共使用了約36.7萬立方米混凝土和7300噸鋼鐵,這些材料到今天還能結合在一起,幾乎完全是靠摩擦力和運氣。在前蘇聯工人完成石棺建設 的時候,石棺的牆壁上佈滿了落地窗大小的孔洞。泄漏的水腐蝕了支撐橫樑的鋼板,西面的牆上裂開了一條大口子,鳥兒從裂縫中進進出出,將放射性污染物散佈到 其他地方。前蘇聯解體後,破敗不堪的石棺移交給了烏克蘭政府。那個時候石棺已經變得非常危險和不穩定了,而烏克蘭政府卻既沒有資金,也沒有技術能力對其進 行維修。
1997年,七國集團同意設立一筆基金,對石棺進行徹底整修。他們授權SIP去執行幾十個項目,包括堵住牆上的漏洞、更換頂部、保持西面的牆壁和通風 層的穩定,以及安裝監控設備等。對石棺進行維修最根本的目的是讓它能被安全地拆除。所有項目中最費錢、也是SIP被授權的最後一個,是一個名為新安全護罩 的項目。如果一切進展順利,這個總投資13億美元的穹頂將徹底把石棺與外界環境隔離。
作為新安全護罩項目概念設計團隊的主要人員,Schmieman曾經在世界各地解決過各種棘手的工程問題。但是這個穹頂,他說,是他曾遇到過的最具挑 戰性的項目,無論是它的尺寸、它的作用,還是它的修建場地下面的危險性都是前所未有的。「這就好像是讓工程師們穿越回古埃及時代,去修建金字塔。」
3.「灰塵是工作中最大的問題」
作為移動性最強、同時也是可吸入的放射性污染物,灰塵到今天依然是切爾諾貝爾地區存在的威脅。每一棟建築物都安裝有放射性探測門,來探測人們的腳上或 者手上是否有放射性塵埃。用拖把武裝的婦女們每個小時都會拖一遍地,在穹頂的建築現場附近巡邏的灑水車不斷噴水,以防止塵土四處飄散。出於同樣的原因,沒 有人會去照料那些在街道上徘徊的野貓和野狗,因為粘在它們的皮毛上的灰塵中含有大量具有放射性的銫-137、鍶-90和鈈-239。
碘-131是另一種在核事故中產生的放射性同位素,它會與普通的碘一樣積聚在甲狀腺中,在幾年後導致甲狀腺癌的高發。幸運的是,碘-131隻要幾個星 期的時間就會衰變。但是銫和鍶—與對人體生理功能和健康的生態系統異常重要的鉀和鈣類似—會在土壤和水中,在動物和植物體內存在幾十年之久。在被污染的地 區,讓蓋革計數器發出快速嘀嗒聲的放射性「地表輻射」,主要就是鍶衰減的產物。製造原子彈必需的鈈,對於切爾諾貝爾地區的放射性水平並沒有太大貢獻,但卻 是所有可吸入放射源中最致命的。「一旦它們進入你的體內,放射性污染物就可能給健康帶來嚴重威脅。」SIP的生物醫學主管Mark Fishburn警告說,「唿吸、攝入或者是注入體內—這是放射性污染物進入我們體內的主要方式。」
在熔融過程中,切爾諾貝爾核電站核心的核燃料變成了溫度足以燒穿1.2米厚鋼筋混凝土防護層的岩漿狀物質,繼而又流入到地板下的蒸汽管道,在那裏它們 凝固成只有在科幻電影中才能看到的玻璃狀黑色團狀物。科學家們把這些團狀物稱為「核燃料覆蓋物質」,也就是FCMs。今天,有大約200噸FCMs還埋在 切爾諾貝爾核電站4號機組的廢墟下,它們也就是含有鈈的「燃料粉塵」的來源。
每一年,石棺下的粉塵消除系統—一系列在頂層下可見的噴嘴—都會向4號機組殘骸噴射化學固定劑,固定住鬆散的灰塵。4號機組殘骸的絕大多數地方都是禁 止進入的,但是我獲准去參觀控制室。在擠過一條黑暗、狹窄的走廊後,我發現自己站在了一個類似於《星際迷航》中場景的房間裏。3台上面佈滿了黑色控制手柄 的巨大控制台被放置在由灰色金屬面板構成的半圓形牆裏,除了幾個吊在電纜下方的模擬儀表外,所有的設備都已經消失不見。一切都被包裹在一層由灰塵和已經凝 固的紅色固定劑形成的硬殼裏面。儘管我身上穿着防輻射服,我的烏克蘭嚮導仍然警告我不要觸摸任何東西。「鈈,」他拖着長音說。
對於石棺下墓穴一樣的地方,科學家目前僅僅勘探了1/3。很多位於底部的房間內都充滿了齊膝深的水,當它們蒸發的時候,會導致FCMs氧化並將微小的 「燃料粉塵」釋放到空氣中。科學家估計,在石棺中大約含有33噸FCMs,這是一種每天都存在的危險,同時也是災難的隱患。
「重力對這種微小的粒子影響有限。」Schmieman說,「它們漂浮在空氣中,這是一個嚴重的問題。」一旦石棺崩塌,釋放出的放射性塵埃雲和殘骸將 是災難性的。幾千名在切爾諾貝爾工作的工人受到的放射性輻射劑量大概是限制劑量的25倍。一旦SIP穩定住了石棺,它坍塌的可能性就會很小,但是灰塵依然 會是嚴重的威脅。「每一件工作中最大的問題,」Schmieman說,「就是如何限制放射性塵埃四處飄散。」
4.「它要比那些東西複雜得多」
烏克蘭政府曾經考慮從石棺的側面鑽一個孔,獲取FCMs,但是工程師們明智地斷言,由於石棺過於不穩定,這種做法是極其危險的。惟一將FCMs取出而又不讓石棺坍塌的方法,就是在受控的環境下將石棺一塊一塊地拆除,而新安全護罩的穹頂正是要提供這種受控的環境。
穹頂完工的截止日期是今年4月,但是,獲得了這一建造合同的法國Novarka集團近期才剛剛完成了大面積的地面準備工作,最新的截止日期被定在了 2015年12月。SIP的的常務董事Laurin Dodd認為,這個日期仍然「過於雄心勃勃了」。從掛在他辦公室牆上的電腦渲染圖上看,穹頂就像是一座巨型半圓形活動房屋,寬274米、長146米、高 105米,足以裝下一座體育館和自由女神像。「人們很容易將它想像成一座巨大的穀倉或者是其他什麼東西。」Dodd說,「但實際上,它要比那些東西複雜得 多得多。」
當年,前蘇聯工程師使用標準的建築起重機建起了石棺。現在,為了拆除它,烏克蘭工程師將會使用定製的、通過纜索網懸掛在穹頂上的桁架起重系統。在足球 賽場,電視台利用類似的技術控制攝像機在球場上方移動。穹頂上的起重系統同樣也會裝備有攝像機。除了操縱臂之外,還會有兩台50噸升降機、一部鑽機、一部 液壓剪和一台10噸的真空吸塵器。建成後,操作人員將能夠安全地在帶有防護的控制室內,將石棺的頂部揭開—穹頂也是世界上處理放射性材料的最大的手套箱。
最大的工程挑戰在於,設計一套能循環將近20萬立方米空氣、同時又不會讓燃料粉塵飄起的通風系統。與此同時,空氣的移動速度還必須足夠快,以防止在穹 頂內部形成雨雲,讓它的鋼鐵骨架生鏽。Schmieman進行了模擬,在一套為全球氣候研究和工業無塵室研究專門訂製的軟件上進行了「幾百萬幾百萬次的計 算」。他不斷改變空氣的速度並改變氣流流動的方式,直至在濕度控制和每一顆灰塵都會停留在地面的速度之間獲得了微妙的平衡。
但是,整個項目中堪稱天才構想的地方並不是穹頂的設計,而是選擇在石棺以西不到300米處一個放射性較小的地方進行穹頂建造。其他公司的方案都是在石 棺上方直接建造一個密封結構,但是石棺的上方放射性是相當強的,而更強的放射性意味着工人只能工作很短的時間,這就意味着需要更多的工人和更高的成本。而 根據現在的方案,穹頂在建成後將會通過兩根固定在巨大的混凝土「地面梁」上的不鏽鋼軌道,滑到石棺的上方。「一旦實現,穹頂將會是地球上最大的可移動結 構。」
5.「讓無數在下面工作的工人暴露在輻射下」
在切爾諾貝爾,旅遊大巴一個必停的地方是小小的遊客中心,它位於距離石棺400多米的一處停車場的邊緣。透過一扇巨大的玻璃窗,遊客能夠一覽無餘地看 到石棺,但除此之外這裏就沒什麼可看的了:一台電視機在反覆播放Novarka集團關於新安全護罩項目的宣傳片,電視機的旁邊則是落滿塵土的石棺模型。在 這部時長9分鐘的宣傳片的結尾,當穹頂滑入預定的位置時,石棺上方條紋狀的草垛通風系統就像魔術般地消失了。
SIP計劃,在2014年將石棺的通風系統徹底拆除,但是實際工作很可能不會像Novarka集團的宣傳片中所演示的那麼順利。Dodd將其稱為是 SIP曾經管理過的「最危險」的項目。之所以危險首先是由於通風系統的巨大—它比一座40層樓還要高,而重量則超過了300噸。此外,危險性還在於它已經 處理了26年放射性的氣溶膠,而且在它的下方是一個充滿了核廢料的脆弱結構。「假如拆除過程中它倒在了下面的石棺上,那麼將讓無數在下面工作的工人暴露在 輻射下。」SIP的施工現場專家Marsha Brown說,「那將是一場恐怖的事故。」
SIP的計劃是將通風系統切割成7塊,然後將其一塊塊地吊起、運走。最重要的危險因素是工人遭受的放射性輻射。靠近通風系統的地方的輻射劑量「非常 高,大約是1雷姆/小時」,Schmieman說。SIP正在考慮在石棺的頂上安裝防護過道,以削弱工人遭受的輻射劑量,但是那些切割通風系統最頂部的工 人將不得不穿戴額外的防護設備,以保護自己免遭有毒的灰塵和煙霧的傷害。
暴露在強輻射下的後果在對原子彈倖存者的研究中有詳細的文獻記載。例如,我們知道,百分之百致死的劑量是1000雷姆。國際原子能機構確定在切爾諾貝 利核電站造成了28個人的直接死亡,這些人幾乎都是在災難發生後一個小時內進入現場的消防員。在那之後,無論是切爾諾貝爾還是其他核電站,從未有人遭受過 致命劑量的核輻射。
2005年,聯合國發表了一份報告稱,除了前面的28個人外,預計還會有另外4000人將死於在切爾諾貝爾遭受低劑量核輻射所引發的癌症。但是根據近 期俄羅斯和烏克蘭研究人員發表在美國紐約科學院院刊上的匯編,死亡人數實際上已經接近100萬。這個巨大的差異深刻反映出了我們在低劑量輻射對人體健康影 響方面的無知。
迄今為止,還沒有任何一個管理機構建立起「安全」的輻射劑量標準。每個國家都有自己的標準。在福島核電站事故期間,日本政府為了保證搶險工作得以順利 進行,甚至將核電站工作人員允許暴露的輻射劑量提高了一倍。在烏克蘭,最大許可劑量標準為2雷姆/年,是世界上最嚴格的標準之一(美國的標準為5雷姆 /年)。嚴格的標準限制了SIP和Novarka集團工作計劃制定:假如沒有防護設備,拆除通風系統的工人只要工作兩個小時所遭受的輻射劑量就會超過一年 的限量。實際上,他們可能的工作時間還要更短—儘管通風系統和核電站其他地方的輻射水平是已知的,但是究竟會落到工人身上多少帶有放射性的灰塵和氣溶膠卻 是個未知數。除了佩戴放射性測量儀之外,所有的工人還必須使用鼻塞,並保存尿液和糞便樣本以對他們遭受的輻射劑量進行分析。
6.「他們擅長制定製度」
去年春天,Novarka集團將石棺西部雜草叢生的荒野變成了繁忙的建築工地。工人們颳走了表層受污染的土壤,再填上乾淨的土壤以減少來自地面的輻 射。這些工作結束後,他們又挖了兩條從石棺的西部一直延伸到東部的平行深溝—這兩條深溝將會埋放將穹頂滑到石棺上方的兩條不鏽鋼軌道的地基。每條溝都長約 457米,而它們之間的寬度—274米—與穹頂的寬度剛好相同。
到了夏天,工地上已經到處都是混凝土攪拌車和自卸卡車。空氣中迴響着液壓錘將鋼筋—總共396根—砸入到深溝底部時所發出的刺耳的金屬叮噹聲。每根鋼 筋都有24米長,直徑1.2米,未來它們將共同支撐起穹頂3.2萬噸的重量。挖溝和埋鋼筋工作的進展速度要比預期緩慢得多。「任何時候,只要進行挖掘工 作,就能挖到某種東西。」Dodd說,「有時候挖到的是事故發生後被埋在地下的大型起重機,有時候挖到的是卡車或者拖拉機,還有時候挖到的是被核燃料污染 過的材料。」
摧毀了核電站4號機組的爆炸將相當數量具有高放射性的核燃料—這些核燃料被稱為強放射性粒子—拋散到了核電站的各個地方。Dosimetrists在 對挖掘出的表層泥土進行例行檢查的時候就能發現它們。當這種情況出現時,附近所有的工作都要停下來,直至一名工人用帶有3米長手柄的特製鏟子將其挖出來。 「在移動它的過程中,放射性劑量會迅速降低。」SIP的健康與安全工程師Don Kelly說,「假如你就在它附近,或者把它放進你的衣服口袋裏,那麼就等於是在自殺。」
Kelly每周都會對工地進行巡查。他在夾克口袋裏裝了一部攝像機,遇到的所有違反安全的操作都會被他拍攝下來。去年9月的一個下午,當我和他沿着被 石棺的陰影遮蓋住的北側深溝行走時,在一處工作地點停了下來—一台裝有巨大鑽頭的履帶式車輛正在深溝的底部鑽孔。先鑽孔再埋下的工作方式要比直接用大錘將 鋼筋砸下去要溫和一些,這也是對這裏靠近石棺的一個特別考慮。如果是用液壓錘將鋼筋強行砸下,那麼引發的震動也許已經將不遠處一座安全建築的磚牆震塌,也 許還會帶倒石棺脆弱的西側牆壁。
一台挖掘機將鑽孔底部的泥漿挖出來,裝到一輛自卸卡車上。Kelly開始用攝像機拍攝。我問他正在進行的工作哪裏違反了安全規定。「卡車上沒有任何警 示標記。」Kelly用手指着卡車說,「此外,它也沒有後擋板。」切爾諾貝爾輻射安全辦公室為運送放射性垃圾制定了嚴格的制度。「乾淨」的卡車只能用於運 輸未受污染的廢棄物,運送放射性廢料的卡車都是專用的,車上必須帶有警示標語和後擋板,以防止交叉污染。過了一會兒,這輛沒有警示標語和後擋板的卡車開走 了,給它經過的每個地方都濺下了污水。
Kelly從卡車留下的污水中取了樣本,送到實驗室進行分析。幾天後,實驗室檢測的結果出來了:污水被污染的程度不足以被定性為放射性廢棄物。但是, 為了工地的清潔和工人們的健康,這樣的制度是必需的。也許下一次從卡車上留下的髒水就會污染整個工地。「他們擅長制定製度,很好的制度,但是並不擅於遵守 這些制度。」Mark Fishburn曾告訴我說,「只要可能,人們總是願意破壞制度。」
7.「不相信自己會為了這個而喪命」
去年春天,工人們完成了穹頂修建的地面準備工作,開始修建將填入到溝內的兩根混凝土地面梁,以及在兩根梁之間的一處面積為8.36萬平方米的混凝土平 台—穹頂將在這裏進行組裝。「平台將是完全無污染的。」Kelly說,「在這裏工作將不需要任何防輻射設備。」但是儘管如此,工人們仍將隨身攜帶緊急唿吸 器,以備在探測到放射性粉塵從工地上飄過的時候使用。
除了Novarka集團650人的施工隊之外,沒有一名工人遭受過超過標準劑量的輻射。考慮到切爾諾貝爾可憐的安全記錄,這可以稱得上是一個了不起的 成就。當Dodd在1994年剛來到這裏的時候,安全狀況之差「聳人聽聞、令人震驚」。大多數人根本沒有任何防護設備,工廠周圍建築物的輻射探測門根本不 起作用。在Pripyat,一座位於切爾諾貝爾核電站附近、並在災難發生後被拋棄的城市,工人們經常來這裏的公共池塘游泳。
SIP購買了新的安全裝備,但是金錢無法買到人們觀念的轉變,於是SIP建立了一套系統來監控個人的放射性劑量。每個工人的工作服外面都掛着輻射劑量 檢測表,一旦某個人身上的輻射劑量超標,他就會被解僱。很多工人都通過將輻射劑量檢測表裝在自製鉛盒中的方法來避免讀數超標。「這簡直是瘋了。」Dodd 說,「這等於是在說,我們根本不相信自己會為了這個而喪命。」
兩年前,一隻狼出現在了建築工地附近,在那些Novarka的工人還沒來得及更換的門前遊蕩、嗅探。在切爾諾貝爾無人區空蕩蕩的街道上看到遊蕩的狼、 麋鹿或者是成群的野豬這些野生動物是不同尋常的,因為這些在某些地方遊蕩過的野生動物可能意味着危險。「動物是污染物的載體。」Fishburn說,「如 果它們吃了遭到放射性污染的食物,然後四處遊蕩並小便,那麼就會將污染散佈到各個地方。」
這隻試圖進入工地的狼咬傷了6個人,攻擊了一輛救護車,並殺死了一條狗。在YouTube上你能找到一段用手機拍攝的關於這起事件的視頻,從中可以看 出工人們對可能的危險那種漫不經心的態度。在視頻中,兩名工人打開了門並對着狼吹口哨。他們把狼逼到了角落,並用鏟子柄和空氧氣瓶打它,而他們的工友們則 在後面大聲地鼓勵他們。出乎意料的是,狼從角落裏沖向了人群並開始咬人—視頻到此時突然終止了。衛兵後來找到了這隻狼並開槍打死了它。
8.「我們整個世界的災難」
Alexander Novikov是切爾諾貝爾的安全主管,他為所有在這裏工作的人的健康負責。一個下午,我在Slavutych—一個專門為清理核電站廢墟的工人和前 Pripyat居民居民而新建的小城市—的一家餐館內見到了他。Novikov一支接一支地抽着濃烈的土耳其雪茄,並用蹩腳的英語向我介紹着依然存在於石 棺之內的危險。「從當年事故發生到現在的25年中,」他說,「我每天都在擔心。只有傻瓜才會不擔心。」
我讓他舉個例子。大約在一年前,Novikov說,他在半夜接到了一個電話。打電話來的工程師說傳感器探測到了放射性碘-131的痕跡,而這只能意味 着一件事:在石棺內部的某個地方正發生着不受控制的核裂變,4號機組內的FCMs正在發生裂變。只要一塊混凝土砸到了FCMs上,那麼就會改變其內部的幾 何結構,引發為稱為「緊急事件」的核鏈式反應。儘管FCMs不會發生爆炸,但是它產生的高熱會燒穿混凝土地板,同時產生強烈的放射性。一旦在這個過程中它 接觸到水,就可能引發氫爆炸,摧毀整個石棺。
在回憶這個午夜打來的電話的時候,Novikov不時用手撫摸自己的喉部,以防止自己因緊張而說不出話來,然後又繼續講他的故事。他告訴工程師檢查所 有的核燃料,同時等待頻譜分析的結果。「報告說放射性的碘-131並非來自切爾諾貝爾。」Novikov微笑着又點燃了另一支雪茄,「而是來自福島。」
1986年,在切爾諾貝爾核電站的清理工作中,Novikov自願去那裏做了一名劑量測定員。之後除了短期離開了一段時間對受到的核輻射進行恢復性治 療外,他一直都在這裏工作,切爾諾貝爾就是他的生命。在談到在這裏的工作時,他的態度不僅達觀,還有着一種宿命的味道。「問題依然會存在。」他說,「很多 人都認為,一旦新安全護罩建成,所有的安全問題都會迎刃而解。但是在我看來,那僅僅是新的問題的開始。」
他所說的問題並不是拆除石棺或者是回收FCMs,那些都只不過是程序上的問題。真正的問題,Novikov說,是時間。核廢料與放射性廢物是不可能被 「清理」的,它們無法被根除,只能被密封在鉛或者混凝土容器中從一個地方轉移到另一個地方,或者深埋到地下並在周圍拉起鐵絲網。實際上,對於FCMs,目 前還沒有人有任何計劃。穹頂的設計壽命為100年,等到了壽命周期後,它也會成為設計更新、更安全密封機構的工程師要處理的新的殘骸。
「核電站事故不僅僅是烏克蘭的災難,也不是前蘇聯的災難。福島核電站事故已經很好地說明了這一點。」Novikov彈了彈雪茄上的煙灰,從嘴裏吐出了一大團煙說,「這是我們整個世界的災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