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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炳靖的傳奇一生:美國飛虎隊裏惟一的中國人

陳炳靖是抗戰期間美國第14航空隊裏惟一一位在世的中國飛行員。他擊落日軍戰機,先後在越南河內、中國上海、南京的戰俘營受過摧殘。和留守大陸戰友不同,他追隨國民政府,並獲得了一個幸福的晚年。
遠去的飛鷹——飛虎隊裏惟一的中國人陳炳靖傳奇一生(圖)

  

陳炳靖(圖/劉小童提供)

  

遠去的飛鷹——飛虎隊裏惟一的中國人陳炳靖傳奇一生(圖)

  

昆明空軍12期學習。不久因國內局勢惡化,缺油少彈,這批學員就遠赴美國學習

  

遠去的飛鷹——飛虎隊裏惟一的中國人陳炳靖傳奇一生(圖)

  

國民政府敗退台灣後,任「國防部」空軍參謀期間,陪同「國防部長」俞大維在大陸沿海視察

  

遠去的飛鷹——飛虎隊裏惟一的中國人陳炳靖傳奇一生(圖)

  
在昆明空軍12期學習

   在目前史料中,1943年3月,美國國防部在中國成立、陳納德準將任司令的美國陸軍航空兵第14航空隊,是由清一色的美國空軍人員組成的,而記者經多年 尋找查證,發現第14航空隊竟然有中國空軍,他就是曾在第14航空隊23大隊75中隊服役的P-40準尉飛行員陳炳靖。

  近日,筆者趕赴香港,採訪了今年94歲的陳炳靖先生。他在越南上空被擊落,先後被關押在上海江灣美軍戰俘營、南京老虎橋監獄,後任台灣駐菲律賓使館武官。

  赴美受訓

  陳炳靖,祖籍河南穎川,1918年生於福建莆田,畢業於廈門海事學校,中國當年的船長几乎清一色來自該校。1937年末,從海事學校航海科畢業的陳炳靖到上海實習,目睹了日本飛機肆無忌憚,憤而棄航從軍,到杭州筧橋考入中國空軍12期。

  1941年11月,中國空軍基本上拼光了,無力再戰。國民政府和美國政府達成秘密協議,從12期學員開始,全部秘密送到美國受訓。

   這批學員在美國亞里桑納州首府鳳凰城雷鳥航校(Thunderbird)完成從初級到中級(基地:Williams)再到高級飛行(基地:LuKe Field)及戰鬥訓練。1942年12月,他們乘船經邁阿密、巴西(此時美日在太平洋激戰正酣,回國必須繞至南美)、印度回到國內。

   一同回國的戰友歸屬不盡相同,1943年3月,陳炳靖被分至全部是美國人組成的第14航空隊23大隊75中隊,成為一名準尉飛行員。陳炳靖告訴記者,當 時不止他一人被分到14航空隊——1943年4月9日,75中隊蔣景福在湖南零陵空戰殉國;7月8日,76中隊符保盧在昆明巫家垻機場飛行機械事故中犧 牲;8月27日,74中隊毛友桂在桂林空戰殉國。等他最後一次出任務時,14航空隊只剩他一位中國飛行員。

   中國空軍飛行員加入全部是美國人組成的部隊,非常奇怪。至今,從將軍到普通飛行員,記者遍訪所能訪問到的中國空軍,查閱所有史料,也沒有搞清楚當時的國 民政府是如何與美國政府協調,以至於出現了清一色的美軍部隊闖進中國空軍這個歷史謎團。陳炳靖告訴記者,很可能是戰爭年代,當局把他遺忘了。

   老人後來到國民政府「國防部」工作,在那裏,他又得知,後來曾任「中華民國」空軍司令的烏鉞也曾在14航空隊308轟炸大隊服役。陳炳靖告訴記者,烏鉞 他們更苦,沒飛機可飛,只有在美軍出任務時,才能跟機「實習」,駕駛不了飛機,卻要跟着出去挨打。烏鉞後來告訴陳炳靖,幾次任務後,沒被打掉的他強烈要 求,調到中美混合團。

  第14航空隊飛行員的個人裝備倒是完全按照美軍規定配備,從武裝用品的自衛手槍、腰刀到針藥、淨水劑再到生活用品的高熱量巧克力等。相比之下,年輕的中國空軍寒酸許多,陳炳靖沒有點45自衛手槍,只好偷偷去黑市買,然後告訴美國同伴,是自己的政府配發的。

  越南上空被擊落

  23大隊下有3個中隊,分別駐防昆明、桂林和零陵,3個月輪換一次。

  1943年10月13日,14航空隊21架B-24重型轟炸機奉命前往越南海防轟炸日本船隊和倉庫,75中隊17架P-40的任務是為B-24護航。

  起飛命令下達後,下達命令的美軍作戰參謀特地返回陳炳靖的飛機前,大聲對他說:「Remember!Don't do stupid things」(切記,不要做傻事),陳炳靖點頭。美軍參謀的意思很明確,如果真的被俘,千萬不要去「成仁」,而是要活下來。

  飛抵越南海防轟炸目標後,21架轟炸機依次列隊向下投彈,陳炳靖和同伴們在高空盤旋警戒。投彈結束後,隊長一聲令下,機群飛回中國昆明。

  飛到河內東北部,戰事突發,日本人駕駛三十餘架零式機擋住回程,開始攔截攻擊。陳炳靖和隊友馬上投入戰鬥。

   當時空戰是誰爭取到高度誰就可能最後勝出。遵循這一戰術準則,陳炳靖迅速佔位,一陣翻騰追逐後,終於擊落左下方一架零式機。他能非常清楚地看到,那架飛 機一直冒着黑煙不斷下墜,日本飛行員連跳傘的機會都沒有。年輕的準尉視線一直瞄着那架冒着黑煙的零式機,看它最後是否墜落。

  「噠噠噠」,一陣噼里啪啦的聲響後,右座艙罩被打破,座艙內冒出一股青煙。陳炳靖迅速推杆加油向北,P-40速度起來後,他才往後斜看,兩架零式在後面緊追不捨。

  繼續加速。受傷的P-40吼叫着疾馳而去,追擊的零式機悻悻返回。

  陳炳靖迅速檢查座艙中彈情況,敵機子彈射中右艙蓋後爆炸,他的背部劇烈疼痛,胸前有血跡。他分析應該是座艙破裂後,碎片擊中座椅背後保護鋼板,反射打入右肩背部。

   P-40機身下面全是茂密的原始森林,根本就分不出國境線在哪兒。再飛行一會,他只能大致估算到中越邊境了,下面還是原始森林。他判斷不僅是座艙蓋擊 碎,連引擎的散熱系統都被擊穿了,P-40高度一直在掉,尾部出現了白煙,並逐漸擴大,冷凝表的指針快速下降,滑油的溫度急劇增高,發動機即將爆炸,必須 迅速離機。

  當飛機跌出雲層後,陳炳靖翻身準備從右側離艙,但右臂毫無力氣,復又回座,再次以左臂翻身出艙。

  出艙後的準尉習慣性地再次用右手拉傘扣,發現根本不能動,只能費力地改左手拉脫。傘包打開後,人已經從最後一層雲中穿出,來不及細想什麼,在一陣啪啦聲中,陳炳靖落入了茂密的原始森林中。

  一切聲響靜止後,陳炳靖四下觀望,降落傘覆蓋住一棵老樹的頂部,身體懸吊半空,還好,雙腳剛好踩在離地大約二十寸的橫枝上。他用左手拔出傘刀切斷傘繩,身體隨即失去平衡,一個側身摔到地上,當場昏迷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陳炳靖甦醒過來,檢查傘袋,內有消毒液一小瓶、巧克力一小塊、救生釣具一組、防蚊網一副,再無其他。他用消毒液塗抹左手能夠及到的傷口,然後沿着一條小溪順水下行。受訓時教官講過,溪水的盡頭,就能找到人家。

  沿着溪流白天前行,夜宿山洞,到了第三天,溪流中斷,必須翻崖另尋他路,已經結痂的傷口因用力重新撕裂,陳炳靖失血過多而昏迷。到了第六天,他饑渴難耐,實在無力前行,躺倒在一處草寮。

  法軍救助,引渡日本終成戰俘

  陳炳靖告訴記者,他也是後來才知道,這個草寮是法軍的一個巡邏哨,方圓10公里內,再無人煙。

  到越南出任務之前,美軍的作戰參謀在下達命令時曾特別說明,在越南的法國軍隊,表面是和日本結成一體,但暗中會幫助美國空軍。參謀特別強調,如遇法國空軍或地面法軍,切不可攻擊,並特別規定聯絡「暗號」(如在空中遇到法軍飛機,搖擺機翼)。

  陳炳靖跌跌撞撞進草寮,一村婦(越南人)出現在門口。順着門前的梯子,他費盡氣力進入,伸手向村婦表示自己要吃飯。片刻,村婦端來一碗稀飯,餓至極的陳炳靖接過後,狼吞虎咽。吃完飯後,他昏沉沉睡去。

  一聲清脆的步槍上膛聲讓他頓時清醒,睜開眼睛,一位尖鼻黃髮的法軍用步槍頂到他的眼前。

   陳炳靖立即解開飛行夾克,露出縫在裏面的「血幅」(國民政府給飛行員發放的中、英、緬文書寫的「介紹信」)並告訴法軍,要趕緊離開這裏。法軍同意,馬上 和陳炳靖離開草寮。這時,陳炳靖才知道,小路上還有一隊法軍騎兵,但並沒有騎馬而是騎驢,剛才那個法軍是脫離隊伍到草寮里巡查的。

  因此地屬法日「共管」地段,法軍頭領決定立即給陳炳靖換穿法軍軍服。換衣服時,他才發現,自己的右胳膊,已經無法抬起。法軍又給陳炳靖扎了一條繃帶把胳膊吊在胸前,只是沒有帽子給他。

  一隊騎着驢子的法國巡邏兵,中間夾帶着一位穿着法國軍服但卻是東方人面孔、胳膊還吊在胸前的英俊小生,滑稽且不倫不類。

  騎驢行進大概有一個小時,迎面過來一隊日本巡邏兵,陳炳靖的心頓時狂跳起來。帶隊的法國人低聲告訴陳炳靖,別慌,他去交涉。

  頭領去和日本人談了十幾分鐘,回來後帶驢隊繼續前進,但陳炳靖感覺不妙——那隊日本兵並未和自己擦肩而過,而是一直跟在法國人後面。

  次日,抵達法軍「江河」陸戰隊司令部,陳炳靖被送至法軍病房。在病房,法軍盛情接待,人人都打出「V」字向他示意,軍醫認為他身體極度虛弱,不宜手術,幫其清理已感染髮炎的傷口。年輕漂亮的女護士每天和陳炳靖微笑着聊天,情況似乎不錯。

  到了第六天,法軍一位頭領進入病房,徑直走到陳炳靖床前說:「我國政府已依據國際公法將貴方引渡予日軍,我們相信日軍對你不會傷害。」

  押送途中,美飛行員欲行劫機

  陳炳靖勉強支撐起身體,當即向法軍提出強烈抗議。法國軍官繼續解釋:按協約,駐越法軍所有行動必須先告訴日軍,去深山巡邏搭救,已經是法軍單方行動,之後又和巡邏日軍狹路相逢,法軍已經無法繼續隱瞞身份,只有交給日軍。

  當天,日軍就用卡車將陳炳靖押至「河內醫院」。此時,因傷口化膿感染,他已經連續高燒3天,日軍不提供任何醫藥。只有一位越南護士,擔心陳炳靖有隨時死亡的危險,每天用冰袋敷其前額。

  入院後第二天,從昏迷中甦醒,陳炳靖見同一病房有八九名白人飛行員用英語交談,馬上判斷出他們是此次被擊落的14航空隊308重型轟炸大隊飛行員,於是掙紮起來告訴對方自己服役的隊伍及姓名。

  「當時,我這樣做的目的,只是希望他們能夠出去的人,通知美國政府、中國政府和我的爸爸媽媽,我死在什麼地方。」陳炳靖告訴記者。

   被交送日軍的第四天,陳炳靖竟然退燒。日軍見他從昏迷中清醒,立即用一輛小車將他送到河內機場候機室。在候機室,陳炳靖看見還有一名美國飛行員,簡單交 談後,得知他是14航空隊76大隊P-40飛行員Benjamin Stall少尉,也是在河內上空被擊落,兩人被日軍押上一架雙發飛機。

  飛機上,趁日本兵不備,Benjamin Stall少尉低聲和陳炳靖商量,要陳配合,他自後方攻擊敵兵,得手後再劫機把這架飛機搶過來,飛回國民政府控制下的中國。

  陳炳靖不能隱瞞,只有如實相告自己右肩中彈,已經高燒3天,無法相助。

  Benjamin Stall少尉見同伴不能配合,沒有任何抱怨與不滿,遂取消動武的念頭。

  當天,這架飛機飛抵廣州,陳炳靖和Benjamin Stall少尉夜宿廣州監獄。次日飛抵台灣。之後,再飛到上海。

  我是中國空軍!

  在上海,陳炳靖和Benjamin Stall少尉被關押在一處陰冷潮濕的地下室。次日,他們被押上一部卡車,陳炳靖看到在10米遠的另一部卡車上,75中隊的美軍飛行員Henry Wood也被單獨押送。

  兩人默默對視。就在卡車啟動那一刻,陳炳靖拼盡力氣喊了一句:「我擊落了一架敵機,I may die soon(我可能快死了!)。」

  江灣美軍戰俘集中營里有八百名左右的美軍戰俘,全是在菲律賓威克島被俘後押送中國,戰俘最高行政長官是Wright(溫萊特)準將(該將軍最後被關押在吉林省遼源市,後以中將身份參加日本在美國密蘇里戰艦的投降儀式)。

  溫萊特對陳炳靖下達指示:遇日軍審訊,切不可說是中國空軍,一定要說是美國14航空隊美軍飛行員。

  將軍的「指示」很明確,美日兩國已經宣戰,日軍對待美國俘虜多少會遵照日內瓦國際公約,而中日兩國開戰後,雙方沒有一個正式的宣戰聲明,亦即雙方不受國際公約的束縛。陳炳靖是讓日本人憎恨不已的中國空軍,會受到非常不人道的對待。

  陳炳靖應諾。

  3天後,日軍提審陳炳靖。長長的走廊里,兩邊監舍所有的美軍戰俘都擠到柵欄前,默默注視陳炳靖,他們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什麼結局。

  陳炳靖在審訊室站定,在他正面是一名審訊官和一名日本翻譯。跟在身後拿着步槍的日本士兵。

  日軍審訊官突然開口:「說,哪國人?」

  陳炳靖答:「中國空軍!」

  審訊官問:「再說一次!」

  陳炳靖答:「中國空軍!」

  審訊官問:「所駕駛機型?」

  陳炳靖答:「P-40!」

  審訊官問:「燃油多少,航程多大?」

  陳炳靖答:「不知道,加滿油一次可飛5小時!」

  審訊官問:「是不是內置6挺機槍?」

  陳炳靖答:「是,6挺。」

  審訊官問:「備彈多少?」

  陳炳靖答:「不知道,6挺同時齊射可打兩分鐘!」

   美軍的保密條例中最重要的一點是,告訴敵人已知的秘密。所以對待日軍的審訊,陳炳靖的策略是,飛機航程準確里程不能說,但可以告訴對方P-40可以飛多 少小時,日本人只要沒有這種飛機,不去測試,怎麼都不會清楚。同樣也是這個道理,他不告訴他們備彈的精確數字。日本人雖然擊落過P-40,知道上面有多少 挺機槍,其他的,讓他們猜去吧。

  氣急敗壞的日軍審訊官拿起放在桌上的皮鞭,站在陳炳靖身後的日本兵也把三八步槍上的刺刀抵住了他的腰間。

  見形勢對自己不利,陳炳靖口氣稍微和緩:「你們所謂日本武士道精神應該用在戰場上,而非站在你們面前已經解除武裝的敵國之軍人……」

  翻譯把陳炳靖的話告訴審訊官,審訊官想了一下,竟放下手中的皮鞭,揮手示意把他押回監舍。

  失血休克,死裏逃生

  第二天日軍繼續審問陳炳靖,但他還是重複之前所說的話。日軍見實在問不出什麼有價值的東西,也就不再審訊。

  精神高度緊張後一經鬆弛,身體極度虛弱的陳炳靖完全癱倒。同監舍的美軍戰俘馬上找來同是戰俘的美軍軍醫為陳炳靖查看傷口,發現傷口已經發出惡臭。

  美軍軍醫不敢再耽擱,用鑷子劃開陳炳靖的傷口創面,在發黑腐臭的肌肉中探找,夾出一塊花生大小的彈片。陳炳靖知道,日本人之前對他所謂「療傷」是只開刀,不取彈片、不敷藥,就是希望他死掉。

  彈片取出3天後,陳炳靖突然神志不清。冥冥中,世界變得靜寂無聲,他看見自己身體漂浮在空中,輕盈得猶如一片羽毛。

  終於,身體漂浮到了光亮之處,陳炳靖慢慢睜開眼睛。

  「God!finally come back to life(上帝!他終於活過來了)。」

  在半睜半閉的視線內,陳炳靖隱約看見兩個高鼻樑的美軍軍醫站在他的床前,然後問他,什麼血型。

  陳炳靖用盡全身之力回答「O。」再次昏睡過去。

  等他再次醒來,已經是3天後。美軍軍醫告訴他,因為傷口化膿導致失血過多,陳炳靖瀕臨死亡,幸虧美軍軍醫用非常簡陋的設備及時進行輸血搶救,才使他又回到了人間。

  來自紐約的Dr.Edward Brown軍醫說,他能生存,純屬幸運,因為全身血量只剩28%,而一般人低於32%,已經接近死亡。由於日軍虐待,整個戰俘營,從溫萊特準將到普通士兵,個個骨瘦如柴,只有在廚房工作的兩位上士的血型和陳炳靖的血型吻合。

  陳炳靖告訴記者,從二戰結束到現在,這麼多年,他一直尋找幾位在監獄中給他生命的恩人。他在報紙上登過廣告,但一直未能如願,這是他心中的一大憾事。

   隨着身體的緩慢恢復,陳炳靖對上海江灣戰俘營漸漸了解:日軍命令戰俘自行管理,軍銜最高的溫萊特準將為最高行政長官。日軍強迫戰俘每天外出勞役,剋扣戰 俘伙食,每個人都皮包骨頭,如同饑民。美國政府通過國際紅十字會轉交戰俘營的醫藥,多被日軍移作自用。疾病、飢餓和死亡隨時會降臨到任何一個人身上。

  美軍軍醫告訴陳炳靖,3周後,會再開刀取另一塊彈片。僅僅過了不到一周,日軍審訊官親自來到監舍,他要最後確認陳炳靖的身份(是美軍還是中國空軍)。陳炳靖再次堅稱,自己是中國空軍!

  得知此消息後,溫萊特準將意識到陳炳靖的處境將要面臨一次很大的改變。將軍派代表來監舍問詢,你既然在美國軍隊服役,為何堅稱自己是中國空軍,JAP(日本佬)從不以戰俘身份對待中國軍人。

  面對詢問,陳炳靖無言以對,只有謝謝對方的急救之恩。

  兩天後,日軍把陳炳靖提出,這一次,他和美軍徹底分別,被押解到一個真正的人間地獄——南京老虎橋監獄。

  南京老虎橋監獄的地獄歲月

  老虎橋監獄位於南京市區老虎橋23號,此時這裏已經關押八百名左右國軍俘虜,一部分是凇滬抗戰中保衛四行倉庫的國軍將士,一部分是南京保衛戰的國軍官兵。

  這裏的監舍要比上海美軍戰俘營稍大,但每間卻關押至少一百名的國軍俘虜,監舍陰冷潮濕,臭氣熏天,每名俘虜在稻草上面睡覺。日軍強迫俘虜每日進行繁重的體力勞動,每餐卻只提供一碗發霉的米和腐爛的蔬菜,至於醫藥,想都不要想。

  陳炳靖發現,很多俘虜都是只有十四五歲的孩子。其中一個少年悄悄告訴他,監獄天天都要死人,一點小小的感冒,也會危及生命。

  陳炳靖親眼看到,一架木輪板車上疊放着7具俘虜屍體,從他進監獄到最後獲釋,有超過250名以上國軍俘虜死亡。

  一天深夜,大家被一陣拖沓的腳步聲驚醒。這是一隊四十人左右的小隊,他們有的吊着胳膊,有的拄着棍子,相互攙扶。再近一些,陳炳靖看到,這是一隊剛被日軍從戰場上押送過來的國軍俘虜,既有壯年漢子,也有一臉稚氣的十幾歲少年。

  最讓陳炳靖驚愕不已的是,這群戰俘穿着殘破,每個人的胸前都有兩個洞,還往外滲着血。

  後來陳炳靖得知,當時日軍一共俘虜三百多人,強迫他們趴下後用刺刀從身後往裏扎,每人兩刀,沒死掉的再送到這裏。

  陳炳靖告訴記者:「日本人對中國戰俘的殘忍程度難以想像,尤其是每日審訊的嚴刑拷打,那種在深夜發出的慘叫讓每個人都毛骨悚然,能在老虎橋活下來的人,必須生命力超強。」

  老虎橋國軍戰俘監獄裏,只有陳炳靖一名空軍飛行員,剩下的都是陸軍官兵。空軍是天之驕子,這些人對他關照有加。

   戰俘總代表為他特設書記長一職,免去每日的勞役,戰俘們節約飯食,以便讓他能多吃一點。總代表又安排一位14歲少年戰俘照顧他。但陳炳靖堅持自己每餐只 吃一份飯,把節約出的食物給這位在長身體的戰友。後來每過3個月,總代表更換一次「勤務兵」,讓每個在監獄中的孩子都能多吃一點。

  戰俘們外出勞動,在田地抓到田鼠、野貓、青蛙,捨不得吃,悄悄帶回獄中,傳遞給陳炳靖。很多時候,他堅辭,來者就說,你是空軍,你的身體以後對國家更重要。

  講到這裏,老人聲音哽咽,眼中泛起淚光。

  我現在就送你去芷江

  1945年8月中旬後,一向驕橫刁蠻的日軍,從上級到下級,突然對戰俘們的態度有了很大改變,變得謙遜起來。

  8月28日,國軍戰俘總代表通知陳炳靖:日軍定於明天上午8點,將他及另兩名國軍上校軍官釋放出獄。

  在此之前,只有過幾個幸運的俘虜被釋放,其餘「釋放」的都是押解到南京雨花台被槍斃。陳炳靖認為,自己的死期將至,同伴們也一一前來「惜別」。

  8月29日上午8點,國軍戰俘總代表將陳炳靖和另兩位國軍上校戰俘帶至前來監舍的日軍少佐面前。

  日軍少佐雙手托舉陳炳靖入獄時被換去的沾滿血跡的飛行夾克,向他90度鞠躬,把夾克送上。一旁的翻譯解釋日軍少佐的話:「你出去後,請擺正心態,這一年多時間,對你沒有迫害……」

  出了監獄的大門,一輛黑色的小汽車停在一旁等候。「送行」的日軍駐足觀望,司機拉開車門,讓陳炳靖等3人上去。

  3人同坐後面,兩位國軍軍官淚珠滾落,陳炳靖悄悄從口袋裏拿出放風時揀到的一塊玻璃碎片。當初這是防備拷打時割腕用的,今天看來能用上了。

  他悄悄回頭,路上只有這一輛車子行駛,並無日軍其他車輛尾隨。

  小汽車開至離監獄五百米左右的地方靠邊停下,司機轉頭回身:「我叫陶然,重慶國民政府南京地下先遣隊員。日本已經投降,你們,自由了!」

  車上3人,頓時熱淚盈眶。

  當夜3人被送至南京六福飯店,小住一夜。見陳炳靖歸隊心切,第二天,陶然駕車將他送至金陵機場。此時,機場已經開始降落美軍飛機,打聽到將有一架美軍C-46空機準備返回昆明,陳炳靖爬了上去。

   美軍機械員見一個像叫花子一樣的人登機,上前阻攔。陳炳靖馬上言明,自己是第14航空隊飛行員,想搭此飛機返昆明。機械員們無一相信陳炳靖的話。美軍飛 行員都是高大帥氣,而眼前這人,面黃肌瘦,弱不禁風,如同乞丐。雙方相持中,機長聞聲從艙內走出,聽完陳炳靖再次述說,把他拉進機艙,指着羅盤、定位、油 門把柄等問他。

  陳炳靖一一準確回答。

  啪,美軍機長一個敬禮:「你是英雄!我們馬上就走,見鬼去吧那個昆明,我現在就送你去芷江(國軍空軍司令部所在地)。」

  安享晚年生活

   回到後方後,陳炳靖在醫院住了6個月,取出一塊在體內存留21個月的彈片。這次開刀讓他的右胳膊再也不能伸直,他徹底告別藍天,改任空軍一大隊(運輸大 隊)大隊參謀。1948年,調至國民政府駐加拿大使館擔任見習武官。1949年,國民政府退出大陸後,陳炳靖回到台灣,在「國防部」任空軍代表。

  擔任「國防部空軍代表」期間,正值兩岸關係空前激烈時期,「國防部長」俞大維經常到前沿視察,有時坐艦艇,有時乘軍用飛機深入浙江、福建及內陸地區。

  陳炳靖至今還記得,有幾次,俞大維要深入大陸,作為空軍代表,他有責任陪同。很多次,都被俞大維勸阻。俞大維告訴他:「我去,你就算了。我和你不一樣,你還有老婆孩子,你照顧他們的任務更重要。我老了,無所謂。」

  在出任加拿大見習武官和菲律賓武官之前,陳炳靖還受到蔣介石的單獨召見。

  陳炳靖告訴記者,兩次召見,雖然時間都不是很長,但「老總統」還是非常仔細問了他的工作、家庭等狀況。其中一次,陳炳靖退出時,蔣介石發現他的胳膊活動不自如,又讓他回來,詳細詢問了他在空軍的經歷和被俘後的情況,並對他的傷勢深表關切。

  當聽到陳炳靖在日軍監獄中忠貞不屈的表現後,蔣介石沉思良久,對他緩緩說道:「國家,是不會忘記你的。」

   1957年,陳炳靖出任台灣駐菲律賓使館武官。老人告訴記者,為維護國家主權和領土完整,他曾多次奉命和菲律賓軍方交涉。他還清楚記得,一次,菲律賓出 兵二十多人佔領南沙一個島嶼,他奉命找到菲方海軍司令,對他說:「打仗,無論是和『中華民國』還是大陸,你們都打不贏。」

  第二天,菲方撤出佔領島嶼。

  1959年,陳炳靖任職到期,他謝絕留任,以空軍中校軍銜退出軍界,隨太太到香港定居,從事國際貿易。

責任編輯: 於飛  來源:南方人物周刊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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