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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研究生南下到血汗工廠的「潛伏」經歷

[導讀]這位北方某理工高校的准碩士決定做點不一樣的事:一路南下去做工人。

  


  富士康連續發生跳樓事件,被人們指為「血汗工廠」


  一個研究生在工廠的「潛伏」

  工人用小刷子攪一攪自動化傳感器,生產線就會癱瘓,等待檢修人員恢復設備的過程就是工人們喘口氣的時間

  一個午後,汽車在廣深高速公路上疾馳。趙新華看向窗外,一個個工廠的招牌不斷被向後拋去。他知道,自己離「世界工廠」深圳越來越近。

  汽車在沙井車站熄火。趙新華下車,活動活動久坐麻痹的筋骨,吸口氣,提着輕便的行李箱走向這個陌生城市。滿街都是年輕人,穿着款式雷同的工裝,胸前別着五顏六色的工牌。街邊手機店裏傳來嘈雜的音樂聲。

  接下來的一個月,趙新華對這首好像被按下「循環播放」按鈕的《愛情買賣》聽到厭倦,大街上、車間裏、宿舍里,黏熱的空氣里到處充斥着「農業金屬」的旋律。以至於回到學校躺在宿舍的床上,聽着Lily Allen俏皮的音樂,他覺得自己好像在做夢。

  


  「河南人、四川人」已滿


  坐在本刊記者面前的趙新華清瘦,戴一副黑框眼鏡,皮膚被深圳的陽光曬成古銅色。回答記者的提問前他會雙手攥在一起托着下巴長時間思考,透出和年齡不太相符的老成。

  下廠的最直接原因是他剛讀完一本名為《韓國工人》的書。70年代的韓國,曾有大批學生深入到產業領域,體驗工人的生活,從事最底層的勞動實踐,並試圖幫助工人解決一些問題。這批學生被稱為「潛伏工人」。

  趙新華覺得醍醐灌頂。成長自四川農村的他「幸運」地考入大學,而兒時的不少玩伴卻都在南方生產線上打工。逢年過節偶有聚會,他會以「工廠怎麼樣?待遇好嗎?」之類的問題關心朋友近況,卻發現交流總有隔膜。

  他決定去那個「完全不同的世界」看看,並且用手機鏡頭和筆留下一些記錄。於是,他來到了位於深圳市寶安區的沙井鎮。

  當地的村里成立了股份合作公司,蓋廠房並出租給企業是當地人的生財之道。大街上隨處可見招工廣告。一則招收「臨時女普工8名、臨時男普工2名」的廣告進入了趙新華的手機攝像頭。這家企業承諾「干滿15天結算全部工資」,還在廣告上「括號註明」:四川、河南籍已滿,暫不招收。

  趙新華想起在此之前路過的一個工廠。門衛說,廠里操作機床的差不多都是廣西人,所以老闆不想再招廣西人了。

  他花了3天找工作。最初是拘束,每每走到廠門口,卻沒有走進去的勇氣。第一天他走了七八個工業區,不斷會遇到一些同樣找工的年輕人。有的也是初次來深圳,有的辭工了急着找下家,也有的不滿意現在的工作,趁着中午出來找後路。

  累了就在路邊休息一下。「這樣走走停停,不斷和剛認識的人說再見,拐彎又能遇到新夥伴。」

  街頭「鎖」鬥

  第三天中午,趙新華目睹了一場街頭鬥毆,當時走到筋疲力盡的他正坐在路邊,因為「找工作怎麼那麼難」而失落不已。

  上午,在萬豐工業區的一家充電器生產企業,老闆發現他的身份證有些問題。到深圳的第一天,他滿大街找辦證小廣告,花上40塊錢,不消2個小時就拿到了假身份證和健康證。對這個「深圳速度」,他不禁感慨。不料,「做工質量還可以」的假身份證還是沒能糊弄住閱人無數的老闆。

  他沒爭辯,自行離開。之後就看到3個年輕工人因為電動車刮蹭,先是惡語相向,很快就扭打在一起。一個青年抄起電動車的鏈子鎖就朝另一人的頭上猛抽,傷者頓時血流如注,打鬥戛然而止。

  圍觀的人很多,其中還有好幾個穿着保安或巡邏制服的人,但無人上去制止。打人青年騎車面無表情地離開,被打者抱着頭以仇恨和怨毒的神態目送他們。

  長期在象牙塔中的趙新華許久沒見過這麼血腥的場面,「等反應過來想打110的時候,戰鬥已經結束;想起來要打120的時候,被打者也走了,地上只留下一攤血」。

  「這些青年工人心中大概都有壓抑與憤懣,一有機會,就極端地宣洩出來,『連跳事件』引起社會重視,這種血腥的打鬥不也是壓抑的體現嗎?」趙新華後來在隨身攜帶的小本子裏寫道。

  下午在一個玩具廠,保安問他「壓下三個月工資,不包吃住,干不干?」趙新華問:「這麼差的條件,有人願意來嗎?」保安答:「下午還招了兩個男工呢,實在沒錢吃飯了,啥活也得干。」

  大街上的招聘廣告大多是職業介紹中心貼出來的,需要交介紹費。一位好心的保安大哥還專門告誡趙新華,街邊那些待遇誘人的廣告騙人的居多。

  天黑了,趙新華遊蕩到黃埔村的一個工業區,到門衛室問保安招不招人,保安打了個電話之後說「明天來上班吧」。

  剛好旁邊有一個工友來辭工,趙新華詢問了一下這個廠的情況:工廠有300人左右,每天上班12小時,兩班倒,每月休息2到4天,壓15天工資,加班費6元/小時,不管吃,住宿要交住宿費。

  玩《傳奇》、看《天線寶寶》

  上班第一天,趙新華被指派跟着一位工友學習。閒聊時,他得知這位吊兒郎當、無精打采的工人是河南濮陽人,「他站着上班都能打瞌睡,鬍子長了也不理,填張單子都會搞得很髒」。

  兩人慢慢熟悉了,趙新華就問,「為什麼那麼困?」對方回答,晚上通宵打遊戲去了。

  《傳奇》是受這裏的男工大愛的一款網遊,他們在業餘時間常常流連於魔幻世界裏廝殺、砍人、升級。他們也邀趙新華同去打怪,但他擔心自己的身份在要求實名登錄的網吧漏了餡,就推脫了。

  後來,這位《傳奇》愛好者做壞了5萬米的電線,按趙新華的估計這5萬米大概值1萬多塊錢,相當於一個工人一年多的工資。趙新華離廠前,企業對這個工人的處分還沒下,不過按照深圳市工資條例規定,給工廠造成損失的最多賠付工資的20%。

  隔壁生產線上有個嚼檳榔的湖南人,他是廠里比較「資深」的工友,已經幹了3個月並提交了轉正申請,幹活的時候喜歡大嗓門地說髒話。

  但他的聲音總是被轟鳴的機器聲吞沒。二樓的工種必須在強烈的機器噪音下工作,工人們沒有耳塞,趙新華曾在二樓幫過兩天忙,呆上半個小時就被鬧得心慌頭疼,只能找點衛生紙把耳朵堵上。

  不過有了機器聲的掩護,趙新華倒是可以在無聊時大唱《咱們工人有力量》了。

  工人們每天工作12小時,白班夜班兩班倒。白班是早上7:30到晚上7:30,中午、晚飯各半個小時。工廠里沒有食堂,工業區門口的小餐館裏每天中午都會有大量工人吃「戰鬥飯」,服務員推着餐車到處走,想要什麼菜自取,每頓飯要花4~5元。飯後工人們會掐着時間坐在廠門口抽支煙,半小時一到就必須立刻回去。

  宿舍每間住8人,大小跟學生宿舍差不多,卻沒大學宿舍那麼擁擠---每個工人的行李幾乎用一隻手提箱就可以裝下,空間自然顯得大。

  晚上7點,收工的工友回到宿舍。有人洗去滿身矽膠煙霧留下的怪味,打扮得光鮮亮麗出去和女友約會。有的工人每月1500塊錢的工資差不多1/3是花在服裝上的。還有的會三五成群去打桌球或者聯機「砍人」去,剩下趙新華一個人在小本子上記下一天的所見所感。

  有時候,趙新華會跟上夜班的一位瘦高的保安碰上面,看上去三四十歲的他白天會在宿舍研究碼報,是個老六合彩民。曾經有段時間,有傳言說六合彩中獎號碼會在動畫片《天線寶寶》裏透露出來,他就天天瘋狂追看。

  想技術性地搞廢機器

  上工第五天,保安拿了一堆合同讓趙新華簽。

  服務承諾書的內容大概是「我自願、我接受、我同意,我不追究公司,我不會起訴等等」。 而「加班申請」中有「因本人家庭困難,自即日起至離職日止,願意申請法定正常工作外的所有加班,此申請純屬個人意願」,並承諾「決不因加班時間與報酬等問題向上級提出對XX公司的任何投訴民訴請求,望上級領導批准。」 此外,工廠還要求他簽了「因本人家庭困難」而申請不購買社會保險的申請。

  簽完字,摁上紅手印,趙新華頗有「賣身」感。他要求保留一份勞動合同,保安說公司還沒有蓋章,「你拿着也沒用」。

  趙新華後來打聽到,這些申請和條款在深圳的不少工廠中都存在,這是工廠規避勞動法的手段。

  剛進車間的時候,工科出身的趙新華摸到機器是真的興奮。可是沒過兩天,他就開始琢磨「怎麼技術性地把這些機器搞廢掉」。

  一站就是12個小時,除了中午在廠門口抽煙時能坐一下。「如果被領導發現,就會被叼,聽說三層的車間裏,工人每天上廁所的次數和時間都有限制,」回到學校,趙新華對「叼」這個當地用來指代「罵人」的字眼用起來還是很溜。

  雖然上工時間只有20天,他骨子裏的工人認同感卻與日俱增。「有一天看到電視裏正在播某地一個盛大活動,我腦子裏第一個念頭就是,跟我一個工人有啥關係?」

  搞廢機器的「靈感」來自趙新華的一個夥伴。那個大學生在其下廠報告裏寫了一個細節:工人用小刷子攪一攪自動化傳感器,生產線就會癱瘓,等待檢修人員恢復設備的過程就是工人們喘口氣的時間。

  但這個工廠的機器卻不具備如此「優良的性能」。不僅如此,趙新華甚至還有些期待設備能一直運轉正常:因為如果機器斷線,就意味着要把臥式爐打開重新走線,350攝氏度的熱浪會在爐蓋打開的一剎那襲來,「覺得鬍子好像一下子糊了一樣」。如果火苗濺落,就要迅速滅火。他在車間裏第一次使用了滅火器,卻噴了自己一頭乾粉。

  閒下來時,趙新華還是會琢磨生產線上有哪些環節可以進行自動化革新。這時候,「身上穿着工裝,大腦卻是作為工科高級技術人才進行着高速運轉」。

  關於勞動法的實踐

  「通過刻意製造在一定限度內的與廠方的矛盾,比如拒絕加班,要求改善工作條件,或者辭工討要工資,並以這些困難和矛盾為話題與工友開展交流。」這是趙新華在進廠前琢磨出的「體驗工廠生活」的一個實踐內容。

  然而在工作半月後決定辭工時,他卻覺得泄氣。辭工自然遭到了組長和經理的刁難,但讓他心生淒涼的,是工人們的反應。

  趙新華要辭工的消息在車間傳開,工友們都勸他「不要想了」。

  總結工友的觀點,有「知足論」---「幹活就要踏實,這個廠的條件還算不錯,原來一個人要看兩三條線不也是這麼多工資?」有「江湖水深論」---有個工友要辭工,廠里不允許,還不讓他往外拿行李,他只能進來一次穿兩件衣服。還有討要工資被打斷腿的。

  有支招的:如果不想干,乾脆直接捲鋪蓋走人,別想要工資。還有打賭的:嚼檳榔的湖南人用一個月的工資賭他辭不了工更拿不到錢。

  趙新華搬出勞動法,遭到工人的搶白。最終,他「一個人的戰鬥」以「部分勝利」告終。應拿工資1000餘元,但因被記了3天「曠工」,他一共拿到工資836元,扣除在深圳花費220元,辦理假證40元,交通上網等費用50元,往返車票500元,「收支基本相抵」。

  領到工資那天,趙新華到車間轉了一圈,還沒說幾句話,就被組長趕了出去。組長說:「車間裏到處都是攝像頭,廠長看到,被叼的是我」。

  在深圳的最後幾天,趙新華在大街上給工人發放法律宣傳頁,意外邂逅了嚼檳榔的湖南工人。後者平靜地接過趙新華遞過來的法律宣傳頁,嘟囔了一句「以前就拿到過嘛」。

  很快,在來來往往全是工人的大街上,趙新華已分辨不出哪個背影是他了。

責任編輯: 沈波  來源:新華網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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