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滕彪︰公盟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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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17日,早晨起來,窗外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打開手機看到短訊︰「民政局正在查抄公盟辦公室!」趕緊打一通電話,交待注意事項,研究對策。許志永火速趕往現場。
華傑大廈樓下多了搬家公司的大汽車,賊眉鼠眼的便衣,有人扛着攝像機,氣氛已經不對了。保安問去哪個房間,我沒說話就溜了進去。六樓走廊里人頭攢動,有人指揮搬桌子搬椅子,忙忙碌碌,亂七八糟。到了辦公室,許志永、李方平和張立輝都在,相視無語。桌子上擺着「取締公盟法律研究中心」的通知書和「沒收物品清單」,我們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五年來辛辛苦苦積累的東西被翻檢、裝袋、搬出房間,而且似乎要永遠明珠投暗。一群沒親眼見過文革抄家的70後、80 後,這回也算開了眼界。
會議室所在的房間被掃蕩一空,辦公室的全部電腦、電話、傳真機、複印機、打印機、研究報告、維權手冊都被抄走,只剩下四張桌子、一個書架。一個民政幹部從抽屜里搜出一本國內外媒體的名片冊,如獲至寶,好像那就是通敵的鐵證。我們最心痛的是各種材料︰訴訟案卷、上訪信、網友來函、會議記錄,每一張紙都是凝結了我們的心血。一些上訪者只能撿菜葉子吃,卻花錢複印自己的冤案材料,如今都落入虎口。
感覺身後林崢在哭泣。 「執法者們」正在往編織袋裏裝毒奶粉受害者的材料。林崢乃是公盟介入毒奶粉訴訟的最大幕後功臣,一直在與受害者家長聯繫,辦理委託,收集材料,解釋法律,在石家莊北京之間往來奔波十餘次。有一段時間電話不停,同樣的話要與各地家長一一重複數百遍,還要受到誤解與質疑,工作之艱辛、瑣碎外人難以想像,沒有極大的耐心絕無可能持續下來。
我火了,扯着大嗓門沖他們喊起來︰「你們看看公盟得到的這些獎盃獎牌,我們做的是良知正義的事情!你們在幹什麼?!這些毒奶粉的材料也要抄走!不要把責任都推到你們領導那兒,不要把什麼責任都推到制度身上,你們得想想那命令到底是什麼意思?現在奪走這些資料的你們自己的雙手!假如你們的孩子喝了奶粉毒死了或得了結石,你們怎麼想!你們怎麼辦!如果你們的孩子在這,你怎麼跟他解釋你們的工作?你敢不敢告訴他們公盟在做的事情和你們在做的事情! 」
幹活的蘭格襯衫眼鏡男掛不住了,出去找警察,警察來了,格襯衫眼鏡男說我妨礙執行公務。我說我沒有,就把剛才說的話重複了一遍。許志永說,「你們抄走所有的東西,說你們一句'不講良心'怎麼了?」
不知哪位長官的意思,他們答應留下毒奶粉的材料。我的衝冠一怒,保住兩麻袋材料。這也充分說明經過40年法治文明的飛速發展,今天的確比文革抄家進步了。
在數年的維權實踐中,在法庭、公安等場合,我經常做大義凜然狀教訓執法者;技巧之一就是拎出執法者的孩子。當年英國殖民地政府在香港實行英國司法制度,讓華人手按《聖經》宣誓不作偽證;但發現不管用。中國老百姓最敬畏的,不是基督,而是自家的老祖宗。於是,他們就把原來手按《聖經》起誓的程序,改成對着祖宗牌位盟誓。現在老爺們更不信上帝了,不怕良心受煎熬,不怕遺臭萬年,不怕不得好死,天不怕地不怕,甚至連祖宗、父母也不怕了。稍微怕一點的,就是自己的孩子;國保國安,省長書記,也知道心疼自己孩子的;都不希望孩子知道自己的壞事醜事。
據楊慧文律師講,上午九點半,穿制服或便衣的20多條漢子闖進狹窄的公盟辦公室,把兩個志願者小姑娘嚇哭了。楊慧文要求他們出示證件,沒有證件的被請出去了。折騰到下午兩點,抄家結束,朋友們趕來時發現的是狼藉一片。該帶走的全帶走了,不該帶走的也帶走了,包括私人的充電器和鑰匙。



公盟就這樣完了嗎?我們還有很多的計劃準備實施,有很多項目正在進行,很多案件還沒有結果,很多會議已經發出邀請,很多志願者已經排好日程,很多訪民在等我們援助,很多網友在開展「日捐五毛」。我們還有太多的理想等待實現。
2003年孫志剛事件後,我和許志永、俞江頻頻被媒體曝光,訪民、冤案、求助信也源源不斷地來到我們面前。他們說,你們三博士連收容遣送制度都能扳倒,還有什麼冤案不能昭雪?其實,收容遣送的廢除有許多偶然因素,功勞最大的乃是廣大網民的正義呼籲;我們三介書生,哪有什麼神通?但事情還是要做,成立一個機構的想法呼之欲出。我們三人與志同道合的張星水律師在2003年10月發起成立「陽光憲道社會科學研究中心」,名字稍微有點奇怪,因為「陽光憲政」的名字沒有通過審查。但我們對外簡稱「陽光憲政」,這就是公盟的前身,當時英文名稱the Open Constitution Initiative一直沿用下來。
當時在北大資源西樓的一間辦公室,幾個志願者,幾台電腦,一部電話,開始了艱難的起步。一年後,民政局說,你們民間機構不能叫什麼研究中心之類,註銷了。同時出事兒的還有天則等著名民間機構。我們只好在工商部門註冊,成立「北京公盟諮詢有限責任公司」,簡稱「公盟」,下設「公盟法律研究中心 」。我們相信,通過參與具有制度意義的典型個案,通過參與公益訴訟和基層選舉,通過民間對法治前沿問題的調查研究,可以帶動公民意識的覺醒,促進公民社會的發育和進步,推動法治的發展和體制的變革。非暴力、理性、建設性,一直是我們的做事原則。為了機構的持續存在,我們不斷進行自我約束、「自我審查」,儘量不踫線、不過線,不做激怒當局的事情,我們不踫8乘8,不踫氣功大法;也不踫NED和索羅斯,雖然政府和大學能踫,但它不願意非政府組織踫。我們極少以公盟的名義接受海外媒體採訪。有時候我什至覺得許志永太謹小慎微了,醬紫的公盟的發展太慢了,能夠做的事情和幫助的人太有限了。
但如此謹慎低調、溫和理性的公盟,竟遭此毒手,不能不令人唏噓。記得幾年春節前後,受經濟危機影響,大廈里不少公司關門了,我們需要增加一間辦公室。我和許志永開玩笑說,你看,咱們不但沒受影響,還擴大了一倍!
2008年我們的決策制度更完善了,黎雄兵律師加盟後,7人小組負責決策,在田奇莊等人的努力下,辦公室的工作也更有效了。我們組織法律培訓,推動律協選舉,介入三鹿奶粉訴訟,密切關注公益事件,成功舉辦五周年大會。公盟出現在國內媒體的次數也越來越多;《經濟觀察報》對許志永、我和郭玉閃分別做了個人專訪,公盟逐漸具有了社會影響力。尤其是2009年繼續援助三聚氰胺奶粉受害者、介入鄧玉嬌案和綠垻事件後,知道公盟名字的人迅速增加。我們展望未來,躊躇滿志,準備大幹一場,沒想到風正一帆懸的大海之上,卻冒出一股致命的歪風邪浪!
公盟就這樣完了嗎?



我個人的心靈史也是與公盟的成長不可分割的。五年多來,值得回憶的東西太多太多,讓人感動的事情也太多太多。
2004年在北大太平洋大廈的承德案研討會上,承德死刑冤案陳國清的母親的哭訴,一直印在我腦海里,常常讓我揪心。
辦公室在華清嘉園時主辦的人大代表論壇系列,常常看到,沒有空調的狹窄辦公室擠了數十人,傾聽真正的人大代表的鬥爭故事。
從黑監獄解救出來的訪民張小玉等人來到公盟辦公室,她說︰我太感謝你們了,我被抓進去當晚就生病了,咳嗽,發高燒,他們不給藥吃。如果不是你們,我就沒命了!
我和許志永、張亞東去山西洪洞為黑磚窯受害者代理國家賠償行政訴訟,聽奴工陳小軍和龐飛虎講那並不如煙的往事。我們在回程途中還穿過危險的「炸藥村」,去調查更危險的黑煤窯。
一天下午,辦公室來了很多訪民,黑龍江的趙桂榮向我講述,她的丈夫邢世庫因為上訪而被關在哈爾濱市道外區太平區民主鄉精神病院,至今已經800多天了。她多次被關黑監獄,多次被哈爾濱市駐京辦毒打,她說她已經很久沒哭了,眼淚都幹了,但見到我又忍不住要哭。我感到她的整個身體都是在淚水中泡過的。我永遠無法忘記她那眼神里的悲憤、屈辱、絕望和哀求。
還有太多的訪民,聽到公盟的名字找到我們,希望關注他們的案子。我們只能說非常非常抱歉。有一個下午,我們陷入討論︰做的事情越多,找來的訪民就越多,我們無力幫助的就越多,而來訪的訪民多到一定程度,正常的工作就會受影響。我們心痛。
就在前不久,負責毒奶粉訴訟的林崢接到恐嚇電話︰我知道你開的什麼車,住的什麼地方。有人出5萬塊錢,讓我收拾你。電話免提,錄音。哪一家毒奶企業雇的?不太專業。我們一屋子律師都忍住笑從頭聽到尾。從這裏似乎可以看出取締公盟的(黑)社會基礎?

去年首屆公盟公民責任獎,經我們投票,韓寒成為三個獲獎者之一。他的助理說,他上公盟的網站研究了一天,感慨到,中國竟有這樣的機構!
是啊,一群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傻子,一群不斷推石頭上山的西緒弗斯,一群拿理想當飯吃的博士律師們和不務「正業」的志願者們。公盟公盟,也許就是中國特色的傻公民的聯盟?
多少次,公盟的援助律師拒絕收費,或者只要1千元或2千元的象徵性費用。他們做的是關涉公益、民權的重要案件,收入卻是同行裏面最少的。
多少次,許志永博士被駐京辦、截訪者和黑監獄的看守們打倒在地,而他卻一次次爬起來。
多少次,各地的網民把捐款送到或匯到辦公室,5元,10元,100元,500元;他們說,我們想不到別的辦法能幫助你們了。
多少次,志願者在辦公室里收到或寄出堆積如山的材料,競選宣言、研究報告,委託書,法律建議,信息公開申請書。
多少次,在例會上,我們討論熱點案件、分析形勢、總結教訓、安排會議、分配任務、激烈爭論、投票表決。
多少次,公盟的律師、學者、志願者,在客車上、火車上、飛機上,在法庭里、報社裏、大街上,為訪民、拆遷戶、養狗人、網民、民工子弟、酷刑受害者、無辜孩子、愛滋病人——奔走、呼籲、辯護。



洗劫之後,我們決定繼續原來的工作,該什麼做什麼。 7月20日,星期一。大家都來上班了。各地網友送來了好幾台電腦,有些網友正在把電腦郵寄過來;某QQ群的200個網友集資買了一台嶄新的電腦送過來。數百訪民要來辦公室慰問,許志永含笑勸告他們不要過來,免得造成群體性事件,讓維穩辦操心。
辦公室里只有四張桌子,顯得寬敞多了。電話還是通的,網站還能更新,工作當然應該繼續。
聽證會申辯意見、行政複議申請、法律意見書、徵求顧問的意見。
北京市順義區人民法院已經受理公盟代理的三聚氰胺奶粉受害者馬某家屬的訴狀。在公盟網站上更新消息。
江西撫州公民樂小女2007年在看守所被打死,他的媽媽以前來過公盟,從黑監獄出來之後立即與我們聯繫。她還不知道公盟出事了。

公盟的房東和許志永所租房屋的房東受到巨大壓力,他們希望公盟立即撤出,希望許志永馬上搬家。許志永說︰我很抱歉把你們拖入了這樣的麻煩。
保安在樓下攔截訪民。一些前來採訪的記者也被攔住。
辦公室隨時可能被貼上封條。
銀行賬號隨時可能被凍結。
許志永也做好了入獄的準備,雖然可能性非常小。不過這是一個神奇的國度。
「即使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今天仍種我的只果樹。」馬丁·路德老人家說得多好。

公盟的遭遇反映了民間組織的生存困境,也是整個中國社會的悲哀。實際上,這也是每個中國公民所面臨的艱難選擇︰良知、責任、人性、尊嚴、利益;真實、謊言、升華、墮落、我們只能在這個變遷的制度網絡之中尋找自己的位置和生命的意義。
好在清醒的中國人越來越多。
很多網友要捐款,很多人發短訊或郵件表示支持和聲援,有些人主動轉發公盟的消息,幾個稅務專家願意貢獻非常專業的意見,維權人士王荔蕻女士和維權律師郭連輝等表示立即申請加入公盟,火線入伙。荔蕻大姐說得多讓人感動︰「公盟,這是中國的希望所在。許志永,我被你感動,現在我也成了不沉默的少數。但我無怨無悔。許志永,如果你要遭遇牢獄之災,我請他們加我一個。二十年前我曾經退縮,我曾經決定把自己捏成一個經濟動物。二十年後回顧,我覺得我多活的這二十年毫無價值。因此我決定,這一次我不退縮,不。」
人們用行動表明,公盟不是一個人在戰鬥!她繼承了追求自由法治和公義的一切先驅者的光榮傳統,甘地、特蕾莎、奧西茨基、羅莎·帕克斯、斯坦尼斯拉夫•馬科洛夫,在這一刻靈魂附體!
翟明磊在聲援文章中寫到︰你不能禁絕民間組織,正如你不能禁絕生活。
行動即是歷史,行動即是永恆。公盟已經寫入歷史。
的確,公盟不死,也不會慢慢凋零。
因為愛與公義永存。因為追求自由和法治的精神不死。

2009年7月22日

責任編輯: 沈波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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