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二○○八年三月二十二日下午
地點：台北市和平東路一段（根據錄音整理）
台灣總統大選日，陸委會主委陳明通（左）接受開放雜誌總編輯金鐘（右）採訪。
●金鐘按：台灣陸委會主委陳明通教授是長期研究兩岸關係並有豐富從政經驗的扁政府高級官員。他在訪談中以大量事實，說明阿扁政府八年執政，在經濟與兩岸交流中做的努力。並指出馬英九當選後，將遇到的壓力與挑戰，是一份研究台灣政局變遷的重要參考資料。
問：這次總統大選的主軸議題是經濟民生，馬英九高票當選，民進黨大敗，普遍的說法是因為陳水扁執政的經濟失敗，民不聊生，又鎖國封閉，想請您介紹一下這方面的情況。
陳明通：不能說「台灣經濟不好」。去年台灣的成長率是五點七趴（百分點），這是很亮麗的成績，比南韓還好，對大陸出口一千多億（美元），進口將近三百億，賺了七百零六億。進出口增長都接近兩成，國家稅收超過一千四百億台幣，對大陸投資也有一百億美元，成長三成。怎麼能說是「鎖國」？從一九九一年起到去年底，我們對大陸的投資累積已達六百五十億美元，平均每年四十億，去年是一百億，比李登輝時期有每年投資大陸多了幾倍，陳水扁執政沒有戒急用忍。
問：物價上漲情況又如何呢？
陳明通：國內物價上漲是事實。因為進口匯率低，價格一定上漲，這是全世界普遍現象，不僅大陸，越南、泰國、韓國都比我們漲得更凶。外國形容大陸去年一個漢字，就是「漲」字。我們國際外貿盈餘二百三十六億美元，失業率百分之三、四，也低過日本、香港、中國、美國。社會貧窮線下的人口比率，台灣最低，只有百分之一，中、美、日、韓都超過百分之十。這些都有統計的。民進黨執政，沒有拉低這些數字。所以，說我們經濟沒搞好，都是誣衊之詞。
問：這八年台灣民眾的生活，是否下降了？
陳明通：台幣跟美元浮動，物價去年開始漲。去年石油一桶從四十多美元，_到一百多美元，因此，能源引起物價普遍上漲，自然影響民生，這是誰也難以處理的，除非油價跌回。台灣過去長期享受低物價，因此，這一下子上升，民眾感受很強烈，從○七年初開始。
問：是否與扁政府着力於政治訴求而忽視民生有關？
陳明通：台灣深化民主化過程，有兩個方面，政治議題兩岸關係當然要去處理，要花精力，這也是民進黨受支持的來源之一。但民生問題並未疏忽掉，還是有大批人手、部門負責處理，我們陸委會並沒有天天打口水戰，兩岸經貿許多問題都花了大量力氣。政府投資有不足之處，但民間投資暢旺，如出名的中部科學園區，有一兆七千多億元投資，九十家國際國內大公司進駐。所謂「兩兆雙星」即在半導體與影像顯示器ＬＣＤ兩個高科技產業上，達到上兆（萬億）台幣的產值。去年產值已達四兆雙星了，超過一倍。使半導體製造位居世界前四強，有十六座十二寸晶圓廠，佔全球三分之一，成為國家經濟的主力。液晶平面顯示器去年產值達一兆六千萬，超過韓國，世界第一。園區分佈台灣北中南，創造就業人口十萬人。
問：科學園區，我們只知道新竹那個。
陳明通：不，台灣有好多個。台北有內湖科學園區，新竹科學園區最有名。李登輝後期搞了南部科學園區，我們接手建成，我們又創建了中部科學園區，宜蘭又搞了利澤科學園區，現在紅得很，出口靠它呀。這些都是扁時期做的。還有高鐵通車……
問：我們這次來台觀選，從高雄搭高鐵（高速鐵路）到台北，好像坐日本的「新幹線」。
陳明通：高鐵通車一年，載客已突破二千萬人次。台北到宜蘭的雪山隧道，國民黨搞了十多年沒通，游錫kun當院長時全力推動，就通了。汐止沿山泄洪道，引水去基隆外海，汐止現在就沒淹水了，房價也漲了幾倍。高鐵是國民黨時期開始設計的，動工是二○○○年三月，即阿扁當選時，○七年六月通車。台北高雄八十分鐘到達，比原來的鐵路省二小時多。使台灣西部走廊更快發展，實現了口號「台灣科技島、一日生活圈」。高鐵的建成遇到很多經濟和政治的困難與挑戰，但扁政府短短七年全部完工。說我們不重視經濟完全沒有根據。這些年出口商賺得都不好意思了，因為匯率低，美元貶值，一般民眾沒有那麼多好處，但物價上漲是去年才開始的，之前都是低物價。
問：兩岸政策方面，對你們有很多批評。
陳明通：我們有資料，這八年我們開放的項目很多。舉例說，馬英九說上台後要陸資來台投資房地產 ──他有沒有了解？二○○二年八月八日，我們就已啟動陸資來台投資房地產，但成效不彰。原因是大陸並未開放他的人民來台買房地產，我們當然要查他的資金來源──誰敢來呀？沒人敢來。後來我們取銷查資產來源，只要錢匯進來就好了。現在三藩市、西雅圖炒房地產都是陸資嘛，用現金買。我們為甚麼要查？怕他們炒作，或帶有政治目的。馬英九對這些竟全然不知。
問：包機問題呢？
陳明通：我們先搞春節包機，還有清明節、中秋節、端午節包機。包機分四項：貨運、醫療、人道和節日。現在兩岸之間包機直航，三百六十五天中已超過一百天了。林志玲（女明星）在大連受傷怎麼回來的？搭專機回來的！包機簡單，你向航空公司要機，二百萬台幣一次，可從大陸任何地方飛來台灣，這是直航一種。不是定期航線，那要談判，達成協議。現在規劃客運貨運包機，談判了八次，枝術問題都談妥了。貨運每天飛，不同的航線對飛，航線、航空公司、班次都已談好。客運是每星期五中午開始，飛到星期天晚上，但最後換文，北京不換。大陸觀光，也談了五次，技術問題都談完了，臨到要簽協議時，他們就搞政治框架。
問：甚麼框架？
陳明通：第一條「簡稱與定義」，第四點「赴台旅遊系大陸居民赴中國台灣旅遊」──誰敢簽呀？「中國台灣」就是他們的一中（按：指台灣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一部分），我們從來不接受的。九二共識也說過，在兩岸事務性商議中，不涉及一個中國。
問：是不是有意設置障礙，不讓扁政府在「三通」上加分，故意拖延？
陳明通：當然是。去年八月就談完了，拖到今天！超過半年。北京當局就是不放行。還說甚麼要在他們的護照上蓋章，沒有的事嘛，大陸人來台只是一個入台證。總之，罪過都是我們。觀光客我們分三類，二○○二年一月就開始實施了，第一類是正在談判的，直接從大陸來的；第二類是從其他國家轉來；第三類在海外有綠卡的。現在第二、第三類都已開放，已有二十六萬人次來過台灣了。所以，大陸客已來台六年了。但中共不承認分三類，說第二類是非法的，我們卻認他合法。我們採取變通方法，讓第二、三類先來，中共卻要以籠統地來台作為協商。今年春節「海洋迎風號」觀光船來，六百大陸人來台，進來了，被中共發現，以後就不准再來，說是非法來台。所以，我們對觀光問題是積極務實的。
問：承認大陸學歷問題的分歧在哪？
陳明通：對民間用大陸人才，承認學歷，我們一概不管。但政府正式承認其學歷就可以考公務員、醫生執照，這就涉及國家安全和專業品質的考量。大陸人才良莠不齊，不是一次考過就完成，醫生還要實習，當醫生涉及人命，不能不管。我一直想建一個法規來處理，但很難。馬英九這次說開放大陸學歷，最後還是說，不能考。還是回到我們的想法上來。所以，講兩岸開放容易，但要落實下來沒有那麼容易的。總之，我們這些年能放的都放了。
問：台商大陸投資，政府是否裹足不前？
陳明通：為了保護台灣經濟不致空洞化，我們對大陸投資是有規限的，但扁政府比李登輝的「戒急用忍」已有很大放鬆。阿扁上台二○○一年就放棄了李登輝規限的最高投資額五千萬美元。現在可以企業淨值的百分之四十投資大陸，這是五十億（台幣）之下的，即可高達二十億元，五十至一百億的淨值可投資大陸百分之三十，一百億以上的企業規限為百分之二十。未經批准已投資者，回來補個登記，輕罰過關。為鼓勵台商回台投資，另加回台投資的百分之四十也可投入大陸，這些有彈性的政策都是為了台灣增加就業的務實之舉。台灣經濟以製造業為重，不像香港做好服務業就可以，馬英九說我們制訂百分之四十的限額是「鎖國」，我倒要看看他當總統後怎麼「鬆綁」！台灣對外投資的七成去了大陸。我們在外貿上出超，賺了大陸的錢，也幫了大陸經濟發展不小，但我們不能放任產業外移中國，民意也不贊成，幾年前八寸晶圓去中國的風波就是如此。電子產業是台灣經濟的命脈。
問：最後，請您談談馬英九當選後，將要面對兩岸關係哪些問題？
陳明通：我說過「一法兩公報」，就是他的緊箍咒。一法即中共的「反分裂國家法」，兩公報即連戰宋楚瑜在反分裂法出台後，即去大陸和胡錦濤簽的連胡公報與宋胡公報。馬英九當選國民黨主席時，胡錦濤有賀電，馬也有回電，馬承諾要「依循連胡會五點共同願景」，推動兩岸關係。馬當選後最大的兩岸難題，就是如何與公開宣稱「聯共」的連戰切割。中共在宋胡公報和海協會聲明中竄改了九二共識，只強調「一個中國」，不提「一中各表」。實際上，他只表「中華人民共和國」，不讓你表「中華民國」。連宋對此不敢出聲，接受一中，跟着就是一中的共同市場。馬英九也說過台灣是主權獨立國家，他上台後，怎樣和接受中共「一中」的連戰路線相處？怎樣對待連胡公報？放棄一中各表，就是放棄主權，你又如何和北京談？
問：中共反分裂法和連宋公報三年來，對台灣造成哪些影響？
陳明通：太多了。幾乎無處不在。首先是武力威脅的升高。中共軍備增加，對準台灣的飛彈已增至上千枚（美國國防部稱有九百九十至一千零七十枚）。外交上的打壓已達前所未有程度，先後迫使塞內加爾、查德等四國與我們斷交，迫使一百六十個國家承認中國對台灣擁有主權。台灣任何國際活動都要向中國「協商」──才能取得資格。最厲害的是統戰分化台灣社會，以軟硬兩手和利誘的柔性策略，拉攏部分台灣民心。跟在野黨頻頻接觸，利用他們推動一些議題，貶損政府的公權力，把我們深化民主的措施，統統打成「台獨」。
問：馬英九不是說過尊重「台獨」是台灣人民的一個選項嗎？
陳明通：沒錯，他說過。如果馬英九要從「一法兩公報」的鎖鏈中掙扎出來，他會很麻煩，就如前有大山後有追兵一樣進退失據。因為中共不會把你當作一個平等的國家總統，你不聽話，他就不給你方便，你只能在他的框架中玩。和中國的任何協議，他都要把政治的「一中」擺進來。你要堅守台灣的主體地位，就像我們在觀光客談判時那樣，不接受「中國居民赴中國台灣旅遊」，結果大陸觀光客不能來，我們只有被民眾罵。前年國民黨在報上登一個廣告，有馬英九的「台獨是台
灣人民未來的選項」的句子，後來被中共發現，立即透過「國共平台」向國民黨表示強烈不滿，說違背了連胡會公報，要求「給個說法」。國民黨被迫立即改口說，台獨只是台灣人民的言論自由，國民黨堅決反台獨的立場沒有改變......
問：有意思。謝謝您接受我的訪問。
陳明通 簡介
台灣台中人。1955年出生。1979年台灣大學政治學系畢業，1991年台大政治研究所博士，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東亞研究所博士後研究員。1992年台大國家發展研究所副教授，1996年升任教授。2000年至2004年任行政院大陸委員會副主任委員，2007年任陸委會主委。
（原載《開放雜誌2008年四月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