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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的那些事兒 歷史可以寫得很好看 854-8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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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4]

    旁觀者

    當徐階竭盡全力與嚴嵩生死相搏的時候,其餘五位絕頂高手卻有着不同的表現。

    徐階的最大敵人是嚴世蕃,要知道,嘉靖三十一年(1552)時,嚴老先生已經七十多歲了,雖然精神還行,沒有老年痴呆的跡象,但論鬥智水平,是無法與徐階相比的,而他那精妙的策劃和毒辣的手段,全部出自於嚴世蕃,如果沒有這個獨眼兒子,估計他早就完蛋了。

   最悠閒的人是楊博,他已經暫時脫離政壇,調任兵部左侍郎,專職干起了軍事,不過這位仁兄平生有一個最討厭的人——仇鸞,為此,他曾收集材料,上書彈劾仇先生三十條罪狀(比陸炳還多),恨屋及烏,對於嚴嵩一夥,他從來就沒有什麼好感。

    雖然在個人感情上,他偏向徐階,但也僅此而已,楊博先生是官場老油條,知道自己實力不足,也不想和嚴嵩公開作對。不過無論如何,他還是支持徐階的(僅限於精神層面)。

    最憤怒的人,是張居正,庶吉士畢業後,他就被分配到翰林院當上了編修,在親眼目睹了朝政懈怠、俺答燒殺的一幕幕慘象後,這位二十多歲的翰林官已然成為了一名標準意義上的憤青。

    作為徐階的學生,他曾多次寫信給自己的老師,希望他挺身而出,對抗剷除禍國殃民的嚴黨,卻從未得到明確的答覆。他不了解徐階,也不了解自己:此時的他,不過是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而小人物的憤怒是毫無用處的。

    相對於張居正而言,高拱就要聰明得多了,剛滿四十歲的他雖然外表沉默寡言,卻工於心計,城府極深,他十分清楚鬥爭形勢和政局走向,在這六個人中,只有他才是真正的中間派。

    他既不投靠佔優勢的嚴嵩,也不理會隱忍的徐階,外面風高浪涌,他卻紋絲不動,因為他早已在錯綜複雜的局勢中,找到了最終致勝的法寶。

    嘉靖三十一年(1552),飽讀詩書的高拱離開翰林院,成為了裕王的講官,他十分努力工作,用心教導裕王,日夜不離,深得裕王信任。

    無利不起早,高拱如此盡心盡力,其實原因十分簡單,三年前(嘉靖二十八年),嘉靖的太子去世了,剩下的只有兩個兒子——裕王和景王。

    兩人都生於嘉靖十六年(1537),而裕王比景王早出生一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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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乎很多人的意料,這六人之中,最為苦惱的人其實是陸炳。

    在許多人眼裏,陸炳是嚴嵩的爪牙,聽從嚴黨的指揮,實際情況絕非如此。

    事實上,陸炳的勢力遠遠超出一般人的想像,此人不但心思縝密,精明強幹,還善於在朝中結交朋友,人脈甚廣。

    更為重要的是,這位手握錦衣衛的特務頭目,還擔當着一個極為機密的任務。

    要知道,嘉靖先生二十多年都呆在小黑屋裏煉丹,也不上朝,可大到朝廷政局、小到大臣娶小老婆、逛妓院,他都了如指掌,其關鍵就在於陸炳。

    在這位兄弟的統領下,錦衣衛晝伏夜出,四處打探小道消息,朝中重臣的府邸,都有他安插的錦衣衛臥底,連嚴嵩、徐階等人也不例外。

    所以每次嚴嵩來求他幫忙的時候,總是十分客氣,時不時還得給他送禮,唯恐得罪了這位大特務,哪天心血來潮,在他的院子裏塞幾件龍袍兵器,那麻煩就大了。

    深得皇帝的信任,掌握大臣的私隱,然而強勢的陸炳,卻並不是一個作惡多端的人。

     身為名門之後,陸炳自幼就接受了嚴格的教育,忠奸善惡,是非分明。故此在進入官場後不久,他便依照最原始的準則作出了判斷:嚴嵩是壞人,夏言是好人。

    然而現實是殘酷的,在權力和利益面前,他改變了自己的初衷,與嚴嵩合謀,最終害死了夏言。

    對於這件事情,嚴嵩自然是心安理得,陸炳卻是引以為恥,羞於提及。

    嚴嵩和陸炳都是搞經濟的高手,具體手法卻大不相同,嚴嵩貧富通吃、老少咸宜,陸炳卻只向為富不仁的大戶下手,從不為難窮人,而且他還經常拿錢出來接濟一些正直的大臣,遇上皇帝發怒要整人,他會站出來說情保全,絕不落井下石。

    應該說,陸炳大致還是一個有良心的人,可是在殘酷的政治鬥爭和現實的利益面前,良心實在不太值錢。

    隨着嚴黨的不斷壯大,國家禍患的日益嚴重,陸炳的立場也在不斷搖擺着,但作為一個既得利益者,他仍然保持着與嚴黨的合作關係,直到沈鏈事件的發生。

    沈鏈,是一位錦衣衛。嘉靖十七年中進士,在地方幹了幾年縣長,幾經曲折之後加入錦衣衛,成為了陸炳的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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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眾多的錦衣衛中,沈鏈算是個十分奇特的人,他為人剛正,嫉惡如仇,明明是個特務,卻比言官還積極,經常上書議論時政。一般說來,這種性格的人很難在特務機關混下去,可更為奇特的是,最高長官陸炳居然十分欣賞他的個性,認定他是個人才,不但不難為他,反而處處加以維護。

    當時的沈鏈任職錦衣衛經歷,只是錦衣衛中的一個基層幹部,長得也沒啥特點,丟到人堆里就找不着了,但事實證明,陸炳的眼光沒有錯,沈鏈確實是個不同凡響的人。

    在「庚戍之變」中,他第一次嶄露了頭角。

    當時俺答圍城,要求入貢,而那封所謂的入貢書,跟勒索信屬於同一性質,措辭蠻橫,極端無禮。

    可是當皇帝傳旨,要大臣討論入貢問題時,只有司業趙貞吉(王門弟子)挺身而出,表示反對,在內閣意見沒有下達前,其餘的老狐狸們都保持了沉默。

    正是在這片沉默中,沈鏈站了出來,公開支持趙貞吉的意見。

    沈鏈的出現讓眾人吃了一驚,而之前打死也不說的吏部尚書夏邦謨此刻卻突然跳出來,用譏諷的口氣問道:

    「閣下現任何官?」

     這意思很明白:你算是個什麼屁官,哪有你說話的份!

    沈鏈鎮定自若地大聲答道:

   「我是從七品錦衣衛經歷沈鏈,諸位大人不言,小吏自當言之!」

    浩然正氣,聲震寰宇。

    正二品的尚書無顏面對從七品的經歷,羞愧地退了下去。

    沈鏈用他的直言征服了在場的人,也贏得了陸炳的尊重。此後,陸炳安排沈鏈作為他的貼身侍從,隨同進出各處。

    陸炳這樣做,除了表示器重外,也是為了保護這位直性子的下屬,免得他到外面惹事。

    可是他萬沒想到,這個安排卻惹出了更大的麻煩,因為他經常出入的地方,正是嚴嵩的家。

    沈鏈秉性剛直,遇到小奸小惡都要去插一腳,眼睛容不得沙子,更何況是嚴嵩這種大奸大惡的巨型花崗岩,所以每次到大貪官嚴嵩家吃飯,他總是「不忿」,用今天的話說,就是不爽,非但不苟言笑,還跟嚴世蕃幹過幾仗。但他畢竟是陸炳的人,嚴氏父子也不敢把他怎麼樣。

    然而事情最終激化了,在親眼目睹「庚戍之變」的恥辱,百姓家破人亡的慘劇後,沈鏈終於忍無可忍,在一次醉酒之後,憤然寫下了那封著名的上疏,歷數嚴嵩十大罪狀,噴射出心底的怒火:

    大學士嵩,貪婪之性疾入膏肓,愚鄙之心頑於鐵石!

    這下神仙也保不住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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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鏈的結局又一次證實了嚴嵩對皇帝的巨大影響力,文書剛送上去,諭令就下來了:錦衣衛沈鏈,處以杖刑,發配居庸關外。

    得知消息的陸炳焦急萬分,卻又無計可施,只能跑去給沈鏈送行。

    看着這位即將發配邊疆的屬下,陸炳感嘆良久:

    「你這又是何必呢?」

    然而身受杖傷、已然一無所有的沈鏈卻依舊昂起了頭:

    「掃除奸惡,天理!」

    看着那單薄卻堅毅的背影,陸炳發出了最後的嘆息:「我不如沈鏈啊!」

    在勇敢的從七品錦衣衛經歷沈鏈的面前,從一品少保、兼太子太傅、左都督陸炳,是一個懦弱的人。

    六年後,在嚴世蕃的指使下,沈鏈被殺害於宣府,他的兩個兒子沈袞、沈褒也被關入監牢,並活活打死,是為斬草除根。

    對於龐大的嚴黨而言,這次事件不過是一場小小的風波,沈鏈那徒勞無益的努力什麼都沒能改變。

    然而這徒勞無益的努力,卻是一個普通人無畏的證明,沈鏈這個平凡的名字就此被鐫刻於史冊之上,永不磨滅。

    他並不需要改變什麼,因為他的勇敢已經說明了一切。

    勇敢的沈鏈死去了,膽怯的陸炳還活着,他仍舊看重自己的利益,不願也不敢去對抗那股可怕的勢力。但他依然被深深地觸動了,在不知不覺中,他已悄然改變自己的立場,向着另一個方向邁出了關鍵的一步。

    嘉靖三十一年(1552)的政局就是這樣,大家都知道嚴嵩貪婪腐化,嚴黨為禍國家,但大家也知道,嚴嵩奸詐狡猾,嚴黨權大勢大,反對它必定遭殃,投奔它必定發達。

    而沈鏈之舉之所以能名留史冊,是因為僅此一位,畢竟大多數人都是利益的動物,於是嚴黨的成員越來越多,勢力越來越大,而那個隱忍的徐階依舊隱忍着。

    對於嚴嵩而言,嘉靖三十一年是個好年份,皇帝大人安心修道,將國事完全託付給他,百官臣服,那幾個不服氣的也收拾了,沈鏈被趕跑了,仇鸞被打倒了,而他唯一的對手徐階也被壓得毫無招架之功。

    不會再有人敢與我作對了。這是嚴嵩最為自信得意的時刻。

    然而他錯了,無須等待多久,他將迎接自己從政以來最為猛烈的攻擊,而這次攻擊,正是他覆滅之路上的第一聲喪鐘。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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