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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毅夫: 大陳列島軍民完整撤退來台補記

 

    民國四十四年,我寫了一本「就要回來」小冊子,不到一個月,就發行了三版,共三萬冊。

    這本書並不是我的文筆好,主要是內容是寫大陳島撤退,全體大陳民眾都「跟蔣總統走」到了台灣。他們臨撤退之前,家家戶戶在門前貼了當年麥克阿瑟對日戰爭撤離菲律賓時名言「就要回來」標語,所以當時在大陳的蔣經國主任就給我這本書命名為「就要回來」。

    民國四十四年一月十八日,共匪以陸海空軍猛攻我大陳區的一江山小島,十九日匪空軍猛襲大陳本島。一江山島守軍王生明司令與全島官兵,浴血奮戰,至一江山守軍官兵七百廿人全部壯烈殉國,一江山乃淪陷。 

    一江山距大陳一萬一千公尺,由於該前哨島的陷匪,大陳民眾非常恐慌,又兼盟邦勸我駐大陳國軍撤退,消息傳到大陳,民眾更為震驚。幸而總政治部主任蔣經國將軍適時到了大陳,日夕訪問民眾,接近民眾,雖在匪機空襲威脅之下,蔣主任仍泰然遊走在大陳山上,並告訴民眾:政府絕不會丟棄民眾。於是民心大定,從容整備,乃能使整個大陳列島的全部軍民,安然整齊的撤退來台。至今定居台灣的大陳民眾,對蔣先生之恩德,久久不忘。

    當一江山戰事爆發之時,我想到了不久前到一江山勞軍時講過的話:「諸位勇敢的英雄們,在你們戰事發生的時候,我們一定再來慰勞諸位。」講這話時,軍友社總幹事江海東也在場。 現在一江山的戰事發生了,我立刻打電話給江海東。這是一月十九日,已是春節的大年夜,明天就是大年初一,但他毫不考慮自己過年,「好,我們應該去,您看帶些什麼慰勞品?」

    我說:「我們要??刻租復興航空公司的藍天鵝,今天就要到大陳,飛機上帶不了很多東西,只帶香煙和鈔票好了!」

    於是在一月十九日的下午,冒着淒風苦雨,到了松山機場,上了復興公司的藍天鵝飛機去到烽煙滾滾的前線過年,心中說不出是什麼滋味,我們只是為了「應該」二字,必須如此作。

    飛到大陳附近,駕駛員陳文寬把高度降低,因近日來米格機已經常出現在大陳上空。在低飛時,發現了共匪千餘條渡船,滿布在台灣去大陳的航道上,這又是共匪驅大陸漁民妨礙我海軍活動與搜索海上國軍情報的狠毒手法。

   

    藍天鵝勇敢小心的用超低空越過屏風山,進入上下大陳的海面降落,降落前瞬間,遙望一江山,煙火迷漫,顯見戰況至烈至慘,上下大陳兩島和中間海面上,也失去了往昔的活潑情調。降落海面後的水陸兩用飛機藍天鵝,再度加油門,增大速度,滑向關帝岙小海灣。

    大陳軍民出了意外的看見了台灣來的迷你勞軍團,都深為感動,都說:「大年晚上啦你們還到前線來勞軍」!

    他們說話的聲音和表情,有感動,有感慨,更有一種無可奈何不知如何用話語表達的複雜心情,話里有蒼涼,有淒楚,還有更多的東西。

    事過境遷說了不怕再泄密,彼時的大陳,部份長官有些愁苦,民眾有些慌張,而剛毅勇敢的人們有些苦悶,目??眼前的一江山烽煙滾滾,一萬一千公尺以外的大陳主島,對之卻是愛莫能助。

    大陳區有個「土艦隊」,由十幾艘武裝機帆船所組成。當我們由藍天鵝乘一條機帆船過渡上岸時,一位熟悉老戰士感慨的說:「我們蹲在大陳看一江山挨打,??窩襄,如果司令官肯下令,我們都願意衝過去,拚死了也痛快!」

    上岸後我習慣的又到了坑道中的空軍指揮所,看見了老朋友王樹法。他總是笑臉常開,他身傍的一位電務員,正向台北發電碼,麼洞勾兩,洞拐五兩……王樹法給我倒了一杯熱茶,笑着對我說:「哥兒們??不含呼,大年夜到前方來跟我們過烽火年。他奶奶的一江山打的可??慘!我們空軍弟兄們總算盡了心意拚了命,雖然共匪有了米格??,我們野馬式、雷電式,照樣來一江山出任務。明個兒天一亮你就會看見空軍小弟兄們的狠勁兒啦!」

    天亮了,大年夜過去了,大年初一披着悽苦的面紗,出現在大陳山上,一江山不祥的命運和悲慘的外貌,更把大陳籠罩在愁苦的雲霧裏。這種現象對大陳非常不利,於是我會同江海東總幹事,帶着大捆鈔票,走向各山村,老遠就喊:「給諸位拜年啦!」遇到哨兵、村民,不分老幼男女,每人十元一張的壓歲錢,先是小孩子們歡天喜地的笑了,跟着我們跑,隨後大人們也樂了,他們心中都有了過年味兒和溫暖。到中午時,我們腿酸了,聲音啞了,鈔票也完了,可是人們都知道台灣來了勞軍團,政府不會放棄大陳,人們才又有精神過年了。

    臨時的刺激,解決不了大問題。數日之後,我同海東兄飛回台北,先到參謀總長彭孟緝府上,向他報告了大陳區的??實情形。他立刻去陽明山向總統蔣公報告,我們就等在他的府上。兩小時後,彭總長回來了,他催我再去大陳,於是藍天鵝又把我送回大陳島上。

    二月一日,戰場上??是瞬息萬變,一江山早已陷落了,共匪把一○五榴彈炮運上了一江山,整個上大陳都在匪炮射程之內,所以藍天鵝只能落在下大陳海灣里。

    上岸後,先給劉廉一司令官電話,轉達了彭總長給他的指示,聽他的口氣,似乎不太滿意,我只好趕去上大陳面談,他仍是電話里的語氣,我只好轉變話題說:「彭總長已接受您的建議,給湘艇兄(趙霞副司令官)升了中將,這是彭總長親自上陽明山向總統請準的,我已經把中將階帶來了,總長托我把階級帶給湘艇。」想不到劉司令竟淡然的說:「憑你一句話不能算數,要等命令。」

    正急得我非常尷尬的時候,彭總長給趙副司令官晉級中將的電令來到了,參謀把電文念了之後,劉司令官乃淡淡的說:「你去送給趙霞吧!」

    辦完事我又去空軍指揮所,找空軍聯絡官王樹法,正巧洞外響起空襲警報,有四架米格機到了頭門。同時台灣飛報,我F-47四架也快到了大陳,無線電中,我空軍飛行已向大陳電台報到:「我們就要進入了。」

    王樹法很緊張,但臉上仍在笑,嘴裏輕鬆的對空中回答說:「有四架米格騷??到了頭門!」

    無線電中我飛行員哈哈大笑說:「我們正要看看騷??如何騷法!」

    我跟着王樹法出洞上山,正好看見我機勇敢在一江山投彈,同時很??心的發現四架米格機已到了一江山上空。

    我機時速二百多英里,匪機時速五百多英里,我機跑是跑不掉,爬高也沒有匪機旎睿??氬壞轎??C會拚命,未等匪機衝下來,我機先仰頭向上沖,對準匪機先開槍。

    匪機嚇壞了,掉頭爬高就跑,我機也見好就收,轉身南飛。走未多遠,匪機又回頭向我機俯衝,我機勇敢的翻身和匪機對頭而上,這種拚命求戰的狠勁兒,又把匪機嚇跑了。

    站在大陳山上的軍民們,被我空軍勇士所表現的大無畏精神,感動得流淚,歡呼,有些年老的民眾跑到山頭上向我機叩頭致敬。

    我機終於勝利的安然回頭,匪機再也不敢現形了,這次四位空軍英雄事後才知道是錢奕強等。

    當天下午,匪米格又有四架向大陳山空襲,竟被我海軍一艘小炮艦,在屏風山外,用四公分機關炮打落一架,掉在海里。這是一件使人興奮的事。

    但大陳撤退的消息,仍然傳遍了大陳。報紙上的透露、無線電里的透露,以及外電更露骨的報導,雖然大陳是個與外隔絕的海島,但人們的耳朵仍是靈敏的,因此在民眾心中引起的恐慌與旁徨,是戰地最不利的可怕現象。又兼許久沒有補給船到大陳,物資奇缺,吃用兩難,一日三餐只有米沒有菜了。

    大陳撤退的消息,在風雨飄搖的戰地,比一江山之失、比匪機空襲大陳,對民心更有震撼的作用,使民眾最恐慌的是怕國軍撤退了把他們丟給共匪。

    實際上由美國第七艦隊協助我海軍艦隊,共同執行撤退大陳軍民的決策已在進行中。詳情如何,當時我們當然不會知道,可是我有了感覺,因為與我同機來大陳的就有海軍參謀人員,以及爆破隊和海中偵查隊的勇士們。


二月二日

    我昨天又到大陳的消息,很快的傳開了。沈專員由下大陳打電話來,鹽務局長也來電邀我過海吃飯。當我由關帝岙乘小艦過海時,見另一條小艇上立着祝紹周先生。他在抗戰期間任陝西省主席時,我們在西安有數面之緣,但此時此地又見到了他,既因隔得太遠,不便招呼,又因他必負有特別任務,我們不應像一般記者有新聞就挖,這種狀況之下,國家利害,甚於自己的報社。

    到了下大陳,在五百號(專員公署的招待所)見到了大陳行政首長沈之岳專員、黃加持主任,不多時,趙副司令官湘艇也來了。我們雖然祗是小別,再相見,他們都戴鋼盔,帶手槍,穿上了戰時服裝,臉上雖然仍有笑容,也沒有往時的歡暢。

    我把在台北所知道的有關撤退消息,輕描淡寫的透露了一些,同時我也說了自己的看法:「這就像一個病人,接受醫生建議鋸掉一條腿,雖然美方極力勸我方撤退大陳,但我們的痛苦不是別人所能了解的,大陳一撤,北邊的漁山島,南邊的披山島、南麂島都要撤退。我們反攻的距離,與空中和海上的情報範圍都縮小了。」

    大家黯然聽着,此時此地又能說什麼呢?大陳撤退已成了定局,今後的顧慮祗是如何撤法,只是大陳本島就有民眾一萬四千四百一十六人,在大陳專員奉命所出的佈告里,就可以看出了撤退的態度與範圍的模糊。

    浙江省大陳區行政督察專員公署佈告陳新字第二○七四號:

    一、查大陳地區已進入緊急備戰期間,最激烈之戰????將到來,本署為謀減輕部隊負擔,增強防禦力量,確保民眾生命起見,擬將本地區民眾設法疏散至後方,以策安全。

    二、凡志願疏散後方之民眾,不分男女老幼,自??日起至二月二日止,至各該縣政府登記,以便準備交通工具。

    三、特此佈告

    兼專員沈之岳

    中華民國四十四年一月廿六日

    下大陳鎮是大陳區的小上海,也是專員公署與縣政府所在地,如今婦聯會已被匪機炸成平地,餘燼仍在燃燒,僅此一次轟炸,就炸死了民眾九十餘人。市街上已完全失去了昔日的繁華,很多商店已是人去樓空,屋內雜貨仍在,幾家糖??店門上貼了條子:「戰士們,我們要去台灣了,你們請隨便吃糖吧!」一家醬油店所貼的條 子:「戰士們,這些醬油都送給你們了,吃吧,打共匪!」很多人家牆上寫着:「我們暫時離家,就要反攻回來!」

    大陳決定撤退了,民眾是萬人一心,決定都去台灣,當然也有極少數人因年紀大,身體病,走不了,他們仍在觀望。決定走的人,不敢住在家,都捆好行李搬到山村里借住。可是亂世人心浮動,大陳這麼多民眾,政府能有這麼多船隻嗎?尤其在此慌亂之時,共匪打來怎麼辦?人心恐慌不無理由,打仗貴有決心,又要退,又要打,最危險,幸而胡□師長不管這一套,他祗是準備打仗。

這時最大的定力,是蔣總統又派他的長子蔣經國主任到了大陳。他一個人的到來,等於增兵十萬,人們嘴裏不說,心都明白,蔣總統如無把握不會讓自己的兒子來送死啊!
    我在小碼頭見到了蔣主任和總顧問楊帝澤中校。蔣主任仍是輕輕鬆鬆和民眾、戰士們打招呼,他戴一頂軍用毛線便帽,穿一件綠色布茄克,人們見了他,立刻就掃除了一天雲霧。蔣主任說:已決定派趙霞副司令去南麂山當指揮官,並要趙霞立刻出發,要我催趙霞快點兒走。

    由大陳南去三十里,是披山島,過披山四十里才是南麂島,面積十平方公里,民眾一千九百五十二人。可住一個師自耕自食,不需補給,可駐整個艦隊在狹長的海灣中。這是大陳區的後??島,所以派趙霞前往坐鎮。當天下午又找到了趙霞,我建議他乘大陳土艦隊的75號小艇,另派八十號小艇伴護,晚飯後出發,三日早晨就可到南麂了。他接受了建議,在夜色茫茫中我送他上船,「嘭!嘭!嘭!」的開航出海了。

    送走了趙霞,又回到沈之岳的專員公署,與蔣主任、毛人鳳局長、楊帝澤中校、黃加持主任等共進晚餐;雖然沒有菜,蔣主任仍是有說有笑,他是努力不教暗淡的氣息侵襲到這個房子裏,他一口氣吃了四碗飯,好像意猶未足。

    飯後,蔣主任說:「咱們到街上去忙忙」!我聽不懂,他笑了說:「這是我們家鄉話,望望就是看看。」

    一走出專員公署,門外已站滿了老少民眾,紛紛向蔣主任拉手,一位老婆婆說:「主任啊,你來了我們安心啦,總統老人家好吧?」

    另一位九十多歲的老人家,拉着他的孫兒,擠到蔣主任身邊說:「主任帶我們去台灣吧,我們都決定跟蔣總統走,我們不要共匪黨!」

    我們再往前走,燈影淒迷中的山路上,人們更多了,突然有人喊:「蔣總統萬歲,蔣主任萬歲!」又有人大聲叫:「蔣主任把我帶到台灣吧!我們東西都捆好了!」

    我們往路旁的房子裏看,可不是,家家戶戶都□好了行李,人們都準備隨時上船,他們連床鋪都拆了。

    看了這種情形,一向剛強的楊帝澤擦着眼睛說:「我眼淚忍不住了!」


二月三日

    蔣經國先生成了大陳生命的燈塔,只要他在大陳,人們逃脫共匪去往台灣的希望就不會幻滅。不知道是民眾有了組織或是偶然的現象,不論日夜,都有民眾守望在蔣先生住地附近,只要蔣先生─露面,民眾就會大聲向後邊傳喊:「蔣主任還在這裏呀!」

    一位七十四的林慶道老先生,每天早、中、晚,必定要和蔣先生見三次面,他才心滿意足的歡笑離去。他經常掛在嘴上的話:「我一家二十多口,被共匪逼下海來到大陳。這次如果走不了,再給共匪捉住,我準定滅門絕後啦!」

    以後,當船來了的時候,蔣先生親自把他送上船,笑着安慰他說:「這回你走成了,保你今後子孫萬代!」

    人人盼望的撤退船隊,一直還沒消息,若不是蔣先生在大陳滿山遍野的與民眾見面、安撫、鼓勵,大陳??不曉得要亂成什麼樣子了,這時的蔣經國,??成了大陳的萬家生佛。

    早飯時,沈專員連油條待客都辦不到了,每人三碗稀飯,蔣先生吃的滿口香,「哇,今天的稀飯特別有味道,如果有了油條,稀飯就顯不出這麼香了!」本來是一頓失望加上苦悶的早餐,經蔣先生一形容,喝稀飯的聲音仍然很愉快,很神氣。苦與樂本就是一念之間。

    有位薜老竄老頭兒,生了重病,家人不肯放他一人在大陳,於是決定不走了,老頭兒一生氣,夜間上吊死了。他用自己的死逼着全家去台灣。蔣先生聽到這個可悲可感的消息,立刻跑到薜家去慰問,並保證帶他們全家去台灣。

    今天下着小雨,偏偏又放了兩次警報,害得民眾在雨中逃警報。

    國防部對於大陳撤退計劃,在台北擬定了一個「金剛作業」底稿,派很多人到大陳協助執行。蔣先生在專員公署設宴款待他們;所謂設宴,也不過是一頓便餐;餐桌上因不見船團的影兒,大家對「金剛」二字也都閉口不談。

    晚間突然傳來了一個不祥的消息,據傳載趙霞赴南麂的兩條小艇,因海霧迷失了航向,開往舟山去了。

    蔣先生對此毫不緊張,過後接到消息,這個不幸,純屬謠言,兩條小艇迷航有之,但已安然到了南麂,人們又欽佩蔣先生的鎮定。

    大家盼了幾天的補給船二四一登陸艇,夜入大陳海灣,這是幾天來最大好消息,如再不來,軍民都要挨餓了。

    台灣來的人多了,這裏又沒有大旅館,五百號招待所成了撤退指揮所,副參謀哈慶文和政治部方光孚副主任,率大批人員負責編組指揮,忙得很,也擠得很,於是專員公署就成了北方大車店似的臨時旅店。蔣先生邀我和楊帝澤搬到了山腳下漁師廟住宿,這裏較安靜。蔣先生除讀聖經,寫日記之外,總是笑臉常開,沒說過一句抱怨、泄氣的話,這??是履險如夷的精神。


二月四日

    太陽未出來,就放了警報。放警報前,蔣先生早已起床盥洗完畢,他叫我:「請看看海上有船來嗎?」我可知道他心裏實在也很焦急,但他能穩得下,他又不能親自去望海,怕軍民發現他的焦急心情;他雖然祗比我大一歲,他的心胸與思考比我高明的太多了。

    漁師廟裏的早飯更「好」了,祗有湯湯水水的稀粥,佐餐的是一碟浙江鄉下人吃的又臭又腥的小鹹魚。他吃的很香,我吃的直噁心。

    早飯後我們先去專員公署,照樣先與守望的大??民眾寒暄;見了沈專員,他笑嘻嘻的拿出四張大陳的國民身份證,他以專員身份,親自贈給蔣先生、毛人鳳局長、楊帝澤顧問和我,為大陳榮譽公民。蔣先生很高興這項贈予,毛人鳳因為昨天己回台灣,楊帝澤代他接受了這項戰地榮譽。

    蔣先生又邀我到山上陣地里去看戰士,他在民眾里已建立了信心,這時大陳最需要的是軍隊能保持作戰的士氣,否則太危險了!

    下大陳有處風景區,稱為甲午山,如今是守軍的炮兵陣地。海上作戰,炮兵第一。守軍團長彭上校,親開吉甫車,把我們接到甲午山,戰士們像歡迎家長似的歡迎蔣主任。

    蔣主任一下車,就拉這個戰士的手,抱那個戰士的肩,「你好嗎?你辛苦?你想家吧?」一連串關切之詞,既誠懇又親切。

    當他發現有五位台籍戰士時,一一問了他們的姓名,家裏住址,要我代他們寫了五封家信,並答應由飛機帶回台北,又關照彭團長:「要好好帶他們,他們還年輕呀!」

    五位戰士說:「報告主任,我們現在已經是能殺共匪的戰士了,不年輕啦!」於是蔣主任、彭團長、和全體官兵,都哈哈大笑了!

    這是蔣先生以關懷動人的摯情,恢復了若干天來沉悶的士氣。

    我們在甲午山與戰士共進午餐。蔣先生向戰士要了一支「新樂園」香煙,吸得津津有味。我知道他不會吸煙,他是藉此表達與士卒共甘共苦的精神。

    下午徒步到風門嶺陣地,沿途有很多民眾上山??警報,也是看蔣主任。在這個緊要關頭,人人都希望能看見蔣主任仍在大陳。

   

    一位九十歲的楊道法老先生,老遠看見蔣主任到了風門嶺上;他老人家竟而策杖登山,向蔣主任問好,並要求一定要帶他去台灣。

    蔣主任扶他進了陣地指揮所,親自給他倒杯茶,保證帶他去台灣,他才滿意的離去,蔣主任要彭團長派吉甫車送他下山,老人家感激的說:「我活了九十歲,這輩子還是第一次坐汽車呀!」說來好不幸福的樣子。

    蔣主任由風門嶺走下日新村,在村頭又被民眾圍上了,就坐在村頭的牆垛上歇歇腳,和老太婆孩子們話家常,給了民眾很大的安慰。

    下午二時半,今天已放了二次警報,警報解除,又去看游擊艇隊,上了八十九號機帆船,艇長是三十三歲的海門人陳大超。他非常感動的說:「主任也該自己保重啊,自從您到了大陳,我們軍民都知道您把全部精神和時間,都放在我們身上了,主任也該休息休息呀!」

    晚間回到漁師廟,蔣先生電話告訴劉司令官和沈專員說:「一有船來,先把被炸傷的人,年老的人,先送台灣。」可是我們盼望中可於今夜到大陳的船隻,仍無消息。

    晚七點五十分,遙聞西方轟炸聲,出屋見一江山火光燭天,我英勇的空軍,為了保護大陳,又在轟炸匪區了。

    這時蔣先生獨坐漁師廟的小山頭上,一直靜靜的坐了兩小時。今天上午他曾對我說過:「我們反共復國,是一件大事,為了百年大計,一時的忍痛,是不能避免的。」他獨坐山頭,目??大陳,目??月色下的故鄉,他的隱痛一定很難受的了。


二月五日

    這幾天我??懷疑蔣先生是否睡過覺;漁師廟祗有兩個房間,他睡裏間,我睡外面,有時楊帝澤也和我同住。現在的大陳,??是風雨飄搖,匪不來則已,來了就是全面攻擊,所以誰都不敢解衣大睡。每到深夜,我寫過日記,給中央日報寫完新聞稿,脫下皮鞋,把手槍放到枕下就睡,蔣先生仍在看書寫字,等我早晨醒來,他又洗過臉了。說:「到外邊看看有船來嗎?」

    這時我充份了解望洋興嘆的心情了。當然蔣先生聽說沒有船時的心情更為沉重。

    自從他到大陳以來,全部精神與時間,都放在大陳軍民身上,不顧疲乏危險,祗要有人住的地方他一定去。今天又要去下嶼看看,他仍然戴着線繩便帽,穿着茄克,一條打縐的軍服褲,一雙青布鞋。當我們往海岸走去乘船時,路過山嘴小村,三兩戶人家,頭一戶敞着門,門裏黑洞洞的,他走進門:「老婆婆好吧?」

    門裏驚喜的說:「啊!你是蔣主任,好早啊!」

    蔣主任說:「婆婆早,鍋里是飯嗎?」他掀開鍋,是一鍋紅薯。蔣主任好像到了自己的家,見了自己的親人般說:「我可以吃一塊嗎?」

    老婆婆受寵若驚的說:「哎呀,請還請不到,怕你吃不下去呀!」

    蔣主任一口咬了半隻紅薯:「謝謝婆婆,??好吃,又甜,又香!」

    這項小動作,任何大官要想表演也表演不來的,他與民眾有??感情,才能如此。

    到海邊又遇見了沈專員,又上了昨日乘過的八十九號機帆船,最妙的正好看見送趙霞去南麂的兩條小艇,泛着朝霞,經過往返一百五十里危險海程,安然歸來了。蔣先生高興的說:「有決心,有勇氣的人,一定能完成任何艱鉅任務。」

    由下嶼回來之後,可喜二四一號登陸艇於夜間又到了大陳,沈專員遵照蔣主任的指示,命負傷的和百餘老人及他們的子媳先上船,決定夜十二時行動,大陳的一切動作,在蔣主任指示下,都有了完整的編組,周密的準備,一切都已就緒,只等待船團了,


二月五日

    在戰場上共生死共患難之時,才是人類最誠懇最純潔最能見性的時候,蔣先生在漁師廟接到了憲兵同志獻給他的一封短柬:「您是我們的朋友,更是我們的導師,我們在那裏,您就到那裏,那裏危險,您就到那裏。」這些話正因為蔣先生在大陳風雨飄搖中,離開安穩昇平的台灣,來到烽煙萬丈,危在旦夕的大陳,在淒風苦雨中,與軍民共甘苦、共生死的感戴心聲。

 這時的大陳,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人們的行囊早已捆好,天天等船,就是不見船來。蔣先生也有些急了,他準備明天飛回台北去看看,但又怕民??誤會,因之遲遲未作決定。
    晚半晌天氣放晴,又放了空襲警報,蔣先生勇氣十足的說:「咱們上山到高射炮陣地去看看。」人們躲警報還怕不安全,他偏要山頭上去亮相。我當然不便說什麼,跟他在一起,膽小怕吃苦,那就是自找苦吃。

    我們在山頭上坐了一陣子,當然全大陳的眼睛,都看向這個山頭上,人們私底下又說了:「一正避百邪,看呀,蔣主任在山頭上一坐,共匪的飛機也不敢來了!」

    晚飯時,回到漁師廟,連腥臭小鹹魚也沒有了,鹽水泡飯也吃的很飽。蔣先生看着滿天月色說:「戰士們天天睡在山坡上和海岸的貓耳洞裏,一定很辛,我們也去嘗嘗睡貓耳洞的滋味吧!」

    於是走出漁師廟,就在附近找到了一個守軍不用的貓耳洞,那是在土地挖了一個一公尺寬深的土洞,兩傍各開一個可以睡一個人的橫洞,裏邊鋪着稻草。我倆各據一個橫洞,穿衣睡入洞裏,把皮鞋脫下放在耳洞裏。

    我與蔣先生相識將近二十年,今年談得話超過了二十年的總合,我對他有深刻的認識也是這幾天。

    他雖然是蔣總統的長公子,因為他很早出國到了俄國念書,在俄國期間,史太林給他戴上了一個罪名,罰他在烏拉山的唐克工廠作了三年苦工,又充軍到西伯利亞零下四五十度的冰天雪地里淘金伐木。在那些日子裏,他養成了吃苦耐勞自力更生永不屈服的克難戰??精神,也堆積了對俄帝的仇恨,以及對共產那一套有了更深刻的了解。

    在別的大官吃燒餅油條,睡貓耳洞,也許是做作,在他就是很自然的過去生活之舊夢重溫。也只有他的苦難經歷,才造成他對共產主義有深刻獨到的了解,我們談到共產主義,他認為共產主義是一個幌子,馬克斯以及列寧,都是史太林執行大彼得未完成的政策的工具,他對歷史加予蘇俄的教訓,因為他與史太林面對面談過這件事,史太林自己對蔣先生說:希特拉與拿破崙都在俄國失敗了,俄國不怕西邊來的敵人,但是有敵人從西伯利亞打過來俄國就受不了,俄國曆不到一千年,可是東方敵人蒙古成吉思汗的子孫統制了俄國三百年,所以他們一定要蒙古,日本雖然垮了,還怕美國由蒙古借道打俄國。

    所以蔣先生認為,世界上如想剷除共產威脅,必須中華民國收復大陸。

    蔣先生又說:莫洛托夫說過,二次世界大戰之前,俄國與民主國家實力之比是一比五,但戰後變成了一比三,等到一比二的時候,世界就是俄國天下了。

    蔣先生這夜睡在戰士們的貓耳洞裏,非常自然,??無故意表演的誇張,也無試試的奇怪神色。我最後也發揮了心中的感慨說:「睡到這個土洞裏,??有些人生終站不過如此的感覺。人生一世,為什麼不好好作番有益社會的事業呢?那些家財萬貫的傖夫俗子最後也不過爾爾!」

    他又說了幾句他心中的感受,便寂然入睡。


二月六日

    突然間我被笑聲驚醒,蔣先生探頭到土洞裏,手裏提着他的布鞋說:「昨夜又下雨了,把鞋裏都灌滿了!」說罷又笑。

    我們回到漁師廟吃早飯,冷得很,剛才在路上看海,還是不見中美船團的影子,心裏更冷,但看了大陳海面的二四一登陸艇已經開走了,業已將全部負傷的和老年人運往台灣,這使蔣先生減少了一項心理上的負擔。

    外邊還飄着冷雨,蔣先生一刻也不肯閒着,放下飯碗就說:「走,我們到附近的陣地里去看。」

    他每一項動作,看似很隨便,其實都含深意,現在傷的、老的民??運走了,其餘民??也都整裝待發,這時能保持大陳平靜,不被共匪搔擾的全靠我守大陳的守軍了,因之鼓舞士氣,安定軍心,比什麼都要緊。

    我們走到附近一個陣地里,戰士們一看見蔣主任,歡聲雷動,有的倒茶,有端來了板??,戰士萬能,不曉得由那裏找來了木炭,升個炭火盆為蔣主任取暖,事情雖小,看出了戰士們對蔣先生的敬意和關心。

    蔣先生和戰士們相處從不拿出大官身份,他平易近人的親切態度度戰士發生家人父子兄弟般的愛心,一位戰士指着一付象棋說:「主任,咱們比賽一盤象棋好不?」

    蔣先生笑着說:「好啊,輸的人可要受罰。」

    戰士問:「罰什麼?」

    蔣先生說:「打手心。」

    戰士同意了,比賽開始了,蔣先生棋藝很高,很快的就把對方殺得兵敗將倒。戰士認輸,深出手掌等着挨打,蔣主任怎捨得打他?大家哈哈一笑,等於開了一個小型康樂會。

    下午六時,勇敢的陳文寬,駕着他的藍天鵝又飛到了大陳,有飛機到大陳,給軍民吃了小小的定心丸。現在大陳對台灣交通,不能再糟了,我的新聞稿已經三天未帶走,現在大陳只有我一個記者,後方一定很關心大陳近事,可敬的周光鬥老弟,發現了我的窘急,他拿了我的稿子就走,「我到上大陳把稿子送上飛機。」他為趕渡船、趕飛機,幾乎墮海。這種友情,使我永遠不忘。

    蔣主任在大陳這些天,我發現他表面隨和,但自律甚嚴,尤其有關大局的事,他的言行都非常審慎,他絕不以特殊身份給決策者增煩惱。軍事首腦在上大陳,他深知現在大陳的戰局,隨時可以發生變化,他希望劉司令官能全神掌握機先,所以蔣先生不到上大陳,但仍盡他的本分,用可能的精神力量鼓舞士氣,有些地方他很關心,仍能隱忍不加過問。

    他在下大陳,所以搬到漁師廟不住專員公署,也是為了沈專員能夠全心全意照顧萬餘民??赴台灣的事。

    下午,劉司令官由上大陳打電話給我,告訴一項好消息,我空軍前夜炸沉了二條共匪兵艦,另還炸傷一條,匪第五艦隊副司令員也被炸死了,他特別強調:「這是共匪自己廣播的!」

    在晚飯前,想不到在這個風雨惱人的夜間,傳來??人關心的大消息:台北電報到了,大規模徹退大陳民??的船團,已定後日(八日)到大陳。蔣先生有了安心的笑容,他本來預備飛回台北的決定也取消了。

    很多美國人也乘飛機到了大陳,包括美顧問團陸軍組長麥克唐納等十餘人,他們都住在上大陳。這一來人心大定,民??一心要跟蔣總統走,這時確定可以走成了。

    有人預料明天一定有大批外國記者湧來大陳,蔣先生認為外國記者早就應該來看看大陳民??厭棄共匪,熱戴蔣總統的動人情形。

    又有人說:「外國記者看的時候,應該準備幾位會講話的代表和他們見面。」

    蔣主任說:「何必要找呢,讓記者們自己去找吧,每個老百姓都會把心裏的話說出來,那不更動人、更真實嗎?」

    是的,大陳同胞自己所寫的歷史,才是這個世紀最動人的詩篇。

    消息不來則已,一來就是不斷,據說「金剛計劃」也要同時實現了,所謂金剛計劃,是撤退大陳全部守軍。我聽了這個消息,好難受!看到我們國軍用盡血汗在這裏所得到的成就,一旦放棄,真酸心!

    我同楊帝澤冒雨站在燈影淒迷的海邊,望着這片龍蟠虎踞的大陳山,好不蒼涼哀傷,但想到一江山之戰,這個自由前哨基地,也許會有一天同一江山一樣的空留英雄血,全部壯烈成仁。全為配合美國盟邦全部戰略,暫時忍痛,留着實力,再打回來。

    夜景隨着心情的沉重,變得更為淒冷,屋漏偏逢連夜雨,我和楊帝澤一再搬動床位,還是躲不過水淋,索性出房望海,見一位憲兵冒雨守在門外,我勸他:「這裏很安全,您進來躲躲雨吧!」他說:「那怎麼可以,這是我的責任!」

    風雨越下越大,海上波濤叫怕人,深夜屋漏,破窗灌風,看蔣先生房中仍有燈火,他仍未睡,我傍燈寫稿,百感交集,今夜又將失眠!


二月七日

    外邊下大雨,又冷又困,想要睡一下,一看被褥,又髒又黑,只好合身躺一下,如此再過幾天,身上一定會添些小動物。

    一大早,楊帝澤悄悄起床過海了,他又忙着過上大陳。談到這位有中美雙重國籍的勇敢聰明人,他對任何人都不佩服,我們是二十多年的老同事、老朋友,知之最深,這些日子,他對蔣主任欽佩得五體投地,他雖然代表美軍為我政治部總顧問,但對蔣主任恭敬倍至。

    楊帝澤剛剛走,蔣先生也出來了,依然和往常一樣,平淡的說:「到外邊去望望吧,今天該有船了!」

    夜雨已停,仍是滿天低雲,我跑出漁師廟,上了附近的海邊小山頭,往東一看,嚇,真來了,大概是一艘美國海軍的掃雷艦,也許是聯絡艦,艦身的號碼是一二四號。再往屏風山外邊看去,有更多數不清的戰艦,像鯊魚群似的往大陳海域湧來。我立刻跑回漁師廟,報告了蔣先生,他只微笑的點點頭,一句話也沒說。

    早飯,跟着蔣先生乘吉甫車去風山嶺,又看見了下大陳守將彭團長,他陪我們爬上下大陳最高峰鳳尾山,一路上蔣先生同他隨便談些防務事宜。上山之後,才知道美國第七艦隊已像獵人似的在大陳海域散開了獵犬,海上有一眼看不清的兵艦,空中處處都有噴射飛機巡邏,還有一些大蜻蜓似的直升飛機在艦隊上空迴旋警戒。我們可敬的戰士們,雖然也知道了徹退計劃,但仍在挖戰壕、修碉堡,詭變無定的戰場上有備才能無患,可是一些庫存待運的彈藥箱,已在往山下搬運。


D日加一天

    大陳撤退的計劃,按我國防部的原案,是以八日為「D-DAY」,先由我國船團接運民??,再加一天,也就是九日,由美國船團接運大陳守軍,然後是漁山、披山的軍民也同時撤退,全由我海軍艦隊負責,第七艦隊只管護航。

    現在出現在大陳海域的,只是先頭艦隊,大批戰艦與飛機,已為綏靖大戰海域,用戰??姿態開始清理海面和空中。另有一些先遣人員,分乘指揮艦、驅逐艦,和我國一艘中字號登陸艇,進入大陳灣,很多中美官兵,用艦上攜帶的小艇下艦去了上大陳。

    十時正,由一二四號美艦上下來了二三十位官兵,由美海軍少校Lcor Ohurclz率領,在我兩棲司令部馬君武副參謀長陪同下,到了下大陳登陸。正好我隨蔣先生也到了海口,看見那些美國兩棲偵查員,紛紛跳下冰冷的海水裏,開始測量架設浮碼頭的作業,蔣先生對他們這種迅速執行任務的精神,似很注意。

    這時,我們海軍陸戰隊的蛙人也來了,他們同樣的一到海邊就往水裏跳,沉入海底摸暗礁、測水深。另有一些陸戰隊,已在臂上??了黃布上邊印着「憲兵」,開始了岸上維持秩序工作,因為很多民??已湧向岸邊看熱鬧。


大陳最後巡禮

    午飯後,我為了要作一次對大陳區最後的巡禮訪問,徵得蔣先生和剛剛回來的楊帝澤之同意,托方光孚副主任(他現在是總協調官)找了一條交通船,準備到海上兜個大圈。

    等我們到了海邊,才發現方副主任給我們找的是條漁船,船??小又慢,對整個大陳海域又不熟,幸而蔣先生常坐的八十九號武裝小艇,看見蔣先生到了海邊,他們立刻請我們上了八十九號艇。他們有武裝,速度也快,先過豬腰石,準備去上大陳的關帝岙看看。有幾天沒到上大陳了,現在的關帝岙海上,已泊了好幾艘中美軍艦,岸上也擠滿了中美官兵。

我們還未到關帝岙,岙口裏如飛般馳出一條快艇,臨近時才發現是劉廉一司令官陪着麥克唐納少將在艇上。他們攏過來,隔船與蔣先生談了一陣子,原來他們是去美國旗艦,拜訪第七艦隊司令浦賴德。
    分開之後,我們便開始了海上巡禮。楊帝澤不停向岸上照像,這在以前是軍機大忌,現在不同了,他說:「將來我們反攻時,這些照片大有用處。」

    大陳山的防衛情形,以前我總以為我最了解,可是這時在海上看大陳的工事構築,與火力的布署,我知道的實在太少。大陳的守軍,把沿海峭壁挖成了像蜂窩似的暗堡,無數的炮口,隱密的指着海上,楊帝澤慨嘆的說:「大陳如果不撤退,共匪無論如何也攻不上大陳島,他們連大陳海邊也接近不了!」

    過一會兒他又說:「以前把這些大炮裝進碉堡里又是如何進去的呢?最難的是在這一天一夜裏又要吊上去,撤走!」

    蔣主任笑笑說:「我們的戰士是無所不能!我們不會把這些寶貴的大炮毀掉,更不會留給共匪!」

    海上風浪好大,我們的衣服都被打濕了,身上像掉在冰窖里似的寒冷,但誰也未叫出來,因為我們看了大陳??將撤守,我們心裏更冷,但為了配合盟國的總戰略,只好忍痛了。

    現在風雨更大了,海浪排天翻滾,我們八十九號小艇變成了搖籃,有時盪在浪頭上,倏又跌落水谷里。好不容易駛過屏風山,迎頭一艘美國巨艦,開進大陳海面,有更多的軍艦,由遠海浪頭上露出了黑糊糊的巨影,無數各型飛機在空中嘶吼。

    我們又回下大陳繞個大圈兒,快到竹嶼時,我們航行在匪踞積穀山與大陳之間。在往昔這裏是停戰海域,現在不同了,一些山嶺似的美國巨艦,橫列在積穀山下與一江山前,擺成了一字長蛇陣,把大陳與匪區隔離了!

    我回頭戲問我們的八十九號艇長:「假若共匪也有這些兵艦,我們怎麼辦?」

    他拍着胸脯說:「沒有兵艦就不打仗嗎?過去共匪在這一帶也有二三十條大小匪艦啊,我們不是照樣去漁山,去披山,往返南麂嗎?打仗是一股子氣,只要老子有骨頭,大不了是個死,可是怎麼也死不光,死不光幹下去就是勝利啊!」

    聽了他的話,冷風冷雨打落身上,再也不覺冷了,一股子熱氣升自心底,我說:「你才是大丈夫、好男兒,中華民國有你這種人,我們反攻一定勝利!」

    蔣先生也笑了,「你真有骨頭!」

    再回到大陳時,只這兩三個小時,碼頭上已變了樣,海軍碼頭石崖上,掛了一塊大綠布,這是按照D計劃的綠灘頭,大沙頭碼頭上掛了塊大紅布,這是紅一灘頭,右邊的小康港和南坑裏,分為紅二、紅三灘頭,按照預定計劃,我海軍LST 203泊大沙頭,載民??一七四四人,LST 207泊海軍碼頭,載民??二二七三人,LST 211泊小康碼頭,載民??二三七四人,LST 209泊大沙頭,載民??二三一三人,LST 205泊海軍碼頭,載民??二一八一人,每一碼頭派舢舨二十隻,機帆船二隻撥運,規定兩天兩夜完成。

    軍事動作的整套計劃,都是有板有眼,現在的大陳海面,每分鐘都在變化,岸上繁忙,海面也在忙。

    大陳的形勢,上大陳在北、下大陳在南,兩島對灣,東有屏風山橫隔海峽巨浪,西有竹嶼隔着去大陳的海流,中間有五公里長寬一片海面,是一塊天然巨港。

   

    我們回到大陳海岸時,靠岸已有了浮碼頭,聚集在岸邊的民??,臉上都丟掉了愁苦之色,他們一見了蔣主任,都大聲叫:「主任好!」

    蔣先生與八十九號艇長緊緊握手告別,與其他水手道辛苦,不論別人臉上的表情如何變化,眼前的事物,就無法在蔣先生的面孔上找出激動的變化,他彼時已經具有了治大事、應萬變的氣質與修養了。

    今天是我國過年後的第一個大節日的元宵佳節,大陳人不能在大陳家過節,他們樂觀的大笑說:「我們到台灣跟蔣總統去過節。」

    當我們回到專員公署時,有幾位大陳長者,代表大陳區一萬七千一百三十二位老少男女給蔣先生呈上一封向蔣總統致電,請蔣先生轉呈總統,以表全面對總統感戴之忱。

    夜裏又下雨了,蔣先生凝神聽着窗前的雨聲,悠悠的說:「這麼大的雨,民??扶老偕幼上船太苦了。」話是對五六夜未曾睡眠的沈之岳專員講,其餘別的工作人員也在場,大家一致保證:「都準備好了,不會有意外。」

    就為了使民??能安然上船,蔣主任不再去漁師廟,現在他要在專員公署里為工作人員打氣,同時也可以隨時看到民??登船的情形。

    沉悶了很久的大陳,燈火管制了很久的大陳,如今不再沉悶了,雖然大雨不停,遍山仍是人聲鼎沸,遍地燈火,海上的戰艦,也都全艦燈火,照得大陳山海一片通明。

   


二月八日

    像一塊巧克力糖似的沈之岳專員,無論在何時何地,總是放着一張使人喜歡的笑臉,他五六天未睡,今早五時又來叫我們:「民??四點鐘就可開始上船行動了,今天想把九時上船的時間,提前八點鐘上船,早完些好使民??安心呀!」

    但我耽心大船團不能如期趕到,等我們到海邊一看,乖乖,僅是小睡半夜,大陳港里業已擠滿了大大小小各型船隻,全個港內,像煮水餃的鍋子一樣,擠得滿滿騰騰。一條美軍大船的肚皮囊,像黃魚下籽似的,不一會時間,產出了百八十條小登陸艇,這些小艇真正變成了小沙魚活蹦亂跳的排成隊向大沙頭港口駛來。

    另一條前高后低的大怪船,由後尾巴放出了合字號登陸艇,也像蠢笨大水牛似的兇猛向海軍碼頭搶灘,另一排水鴨子似的小登陸艇,去了上大陳的大岙里接運民??登艦,大陳變得空前熱鬧,這種規模,假如共匪在望遠鏡里能看見,一定嚇壞了,因為我們也可以用同樣方法反攻登上大陸啊。

    蔣先生始終站在海邊給民??送行,不停的招呼,不停的說:「台灣再見,」不停的扶老的,助小的,「走好啊!地面滑!」

    不容易激動的蔣先生,看了民??有組織、有紀律、有信心、有熱情到台灣去,他的眼圈也有些發紅了!

    上午九時,我國的大艦隊也到了,浩浩蕩蕩開進大陳港,國防部長俞大維,海軍總司令梁序昭,副總司令黎玉璽,國防部第三廳副廳長蔣緯國,空總第三署署長羅英德都來了,還有四十多位中外記者。

    老朋友們在此見面,份外親切,黎玉璽送我一包軍用餅乾,平時不算好東西,此時在大陳就是救命丹。

    記者朋友們很多向我採訪,我難以招架,笑着說:「不用問,舉目看,掀開鼻孔嗅,都是好新聞,保你寫不完、照不完。」

    我的照相機底片早用完了,夠朋友的黎副總司令說:「我照相機里有一卷,你拆下來用吧!」這該是多麼大的交情啊,我刊在「就要回來」小書上的寶貴照片,都是他的賜予。

    軍聞社的黃影帆、吳益壽、中廣的王大空、美國廣播公司的張廣基都來了,妙的是韓國戰場回來不久的魏景蒙也來了,他滿身批掛,戴了一頂紅色鴨舌帽,特別顯眼,他們都忙着搶鏡頭,找新聞。不用搶,不用找,眼前都是!

    一轉眼,又看見了哥倫比亞公司秦凱,米高梅的王小亭,新生報的黃漢,戰士報的嚴重則,香港時報的黃仰山,中華報的周萍,中央社的胡黎明,中央日報的郭琴舫,他們都是這次空前歷史的見證人,卻不見了蔣先生,他與俞大維部長有更重要的事。

    行政院新聞局為沈之岳專員舉行了一次記者會,這對滿頭大汗的沈專員真是一項負擔,但他很尊重新聞朋友,仍簡單的說:

    「撤離平民登記,是在一江山戰事開始以後,一律憑志願登記,並??編隊,鄉為總隊,村為中隊,鄰為小組,目前上大陳有三、九三七人,下大陳有一○、九七四人,披山一、○八三人,漁山五一八人,共一七、一三二人,就中三位過七十的病弱者外,全部志願赴台……」。

   

    蔣先生由上大陳來電話,希望記者們到上大陳去看看,於是又一窩蜂去上大陳,有些人想把行李留下,幸而有戰地經驗的魏景蒙說:「帶着吧,很可能今晚又要上船回台北了。」果不出所料,他們都由上大陳上了船。

    晚間大陳海上耀眼燈光,無數小船載着登艦民??,穿梭不停,海上變成了夜市,比香港九龍間的海面還熱鬧。

    蔣先生於晚飯後,和黎玉璽、沈之岳、楊帝澤,又到碼頭去給民??送行,他是一刻也忘不了這些苦難中而又忠勇的民??。然後又到漁師廟慰問十幾天來朝夕相處的戰 友,然後再到一個茅棚里去探望由漁山來的一對老夫婦臨時的家,鍋里還留着半碗飯,箱中有半桶米,竹床上一雙未縫完的布底鞋,他們曾流着淚向蔣先生要求:「一定要帶我們去台灣呀!」今天一聽到可以上船,便什麼都不顧的走了。

    夜,本來是安靜的,尤其是海島之夜,今夜卻大大不同了,滿海都是小艇的馬達聲,滿山都是人語。半夜後,我們也要休息,蔣先生對我說:「明天五時起床,六時出發。」這位精力充沛勇敢負責的人,見到大陳沒問題,明天又要去漁山,還要去披山。


二月九日

    半夜大雨,把街頭洗得乾乾淨淨,摸黑走在民??撤走了的冷冷清清石板路上,很不是味道,蔣先生、黎玉璽、楊帝澤、沈專員等幾個人好像探險隊似的在街上摸索,僅管海上燈火耀眼,岸上顯得更黑暗了,兩隻沒有了主人的狗,見人就驚叫亂跑,一隻失了主人的小貓,可憐的「咪咪」哀叫,蔣先生說:「共匪不但害人,也害了畜牲!」

    好不容易上了太昭軍艦,看見了這次行動中的兩棲艦隊劉廣凱和參謀長宋長志,他倆志氣軒昂的向蔣先生報告了航行計劃與全部行動的概況。

    太昭艦威武的通過了頭門島,駛向北方的漁山,這是太平艦沉沒之後的第一次壯行。漁山在大陳北三十里,靠近舟山,??無碼頭,風浪又大,蔣先生耽心撤運民??不太容易,但劉廣凱和宋長志充滿了信心。

    蔣先生一到漁山,他又變成了爬山虎,腳步輕快的到了每個陣地,訪問了所有村舍,他們都安安靜靜的等待上船,在海軍幹員的安排下,當天下午五時,全部軍民都上了船,開往台灣。

    我們在漁山時,劉廣凱旗艦上接到披山電報──共匪向披山發炮,擾亂我軍民上船──劉廣凱關照參謀:「立刻回電,通令各艦還擊,掩護軍民上船,不能停止。」

    蔣先生見漁山事了,披山有了意外,他靜靜的說:「我們到披山去!」

    披山在大陳以南三十餘里,與漁山同樣情形,無碼頭,也無可以搶灘的灘頭,當我們到達披山時,披山軍民已經登艦完畢,在由披山回大陳途中,宋參謀長對黎玉璽報告:「我們的工作已經完成了五分之四,兩處最容易出毛病的地方,我們自己竟能提前完成了!」

    回到大陳時,載運民??的船隻業已開走,軍隊正在上船,整個大陳山各處都有爆破聲,蔣先生早就決定了,不給共匪留下任何軍用東西,但民間的一切,都整整齊齊的留下了,因為那是屬於老百姓的私有財產。

二月十日

    沈之岳真是一位了不起的官員,光作不說,早三點,又冒雨到街上去,找了一條船,把百餘舢舨夫也送走了,今天撤運軍是登陸艇直接搶灘,用不到舢舨駁運。

    整個下大陳除了軍隊只剩我們幾個人了,我們走在路上,忽見有十幾條舢舨,蔣先生說:「這可不能留給共匪。」會變魔術的沈專員,很快的找來幾瓶火酒,於是我們來一次「火燒戰船」。

    專員公署也不能留給共匪,沈專員說:「本想燒掉,怕風大連及民房,我走後就爆破。」蔣先生遞給我一根木棒:「你也發泄一下吧,今天你打破公家財產不犯法!」

    昨夜蔣先生由太昭艦上帶下一面國旗,我們幾個人回到旗竿下,舉行了向大陳列島告別的升旗禮,由黃加持主任司儀,大家默默的淚水向心裏流,蔣先生說:「不要難過,不要失望,此刻我們要下決心打回來!」然後,他悶悶的領着我們走遍了大陳街道,然後才戀戀不捨的到了海邊。

    十一時過海去上大陳,各處都是爆炸聲,戰士們雨水與汗水流在一起了,他們奔跑着搬運彈藥,真想不到,大陳有了這麼多彈藥。

    胡□師長痛苦的說:「戰士們看見自己血汗所構築的工事再由自己爆破,難過極了!」其實我們聽了看了也像扯塊肉似的痛心。


二月十一日

    上下大陳均無處可住了,蔣先生帶我們到海上的高安艦過了一夜。早飯後,黎副總司令又調來一艘小艇,蔣先生又帶我們去上大陳,他是一刻也不肯休息,他要親眼看到每一件事的確實完成理想地步。

    麥克唐納將軍也在上大陳,蔣先生和他在泥濘的碼頭上談了很久,人們都凍得發抖,蔣先生仍是精神奕奕,這裏雖然不是西伯利亞,但我不相信他不冷,只是他有超人的忍耐。


二月十二日

    所有官兵及物資都上了艦,十時許,劉廉一司令官、胡□師長,也到了高安艦上,劉司令官悽然的說:「什麼都完了,落一場空!」他說這話時,蔣先生沒有表情,我想蔣先生的心裏也難過,但他不認為都完了,我們還要打回來。

    一夜航行,於十三日又返回久別的基隆港,碼頭上有很多人在歡迎,好像何應欽上將也來了,蔣先生對劉廉一說:「你快下去吧,都是來歡迎你的!」

    事過廿餘年,舊事重提,憶當年,談往事,如非蔣先生深沉穩重的坐鎮大陳,熱情真摯的與軍民共渡患難,大陳撤退計劃,也許完成,而不會如此圓滿,蔣先生實為大陳民眾的萬家生佛。為完成這一計劃的第一功,但他不居功,連歡迎的榮譽也退避了。


■■■■■■■■■■■■■■■■■■■■【以上內容完】

    以上《大陳列島軍民完整撤退來台補記》,是以《傳記文學》雜誌總第189-190號(1978年)同名連載內容光碟版文本為發佈底本;收入析世鑒時對光碟版原文本的若干訛誤作了訂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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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毅夫: 大陳列島軍民完整撤退來台補記 全文完)

 

蔣經國巡視大陳島與島上國軍官兵合影(1954.08.10)


 

責任編輯: 鄭浩中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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