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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客inSight:縣城裏的心理教師,和學生一樣在崩潰邊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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縣中評價人的方式是如此單一,只有成績。除了成績,沒有任何可以給到孩子支持的東西,孩子有特長、優勢,也不被認可,不被尊重。學校沒有任何課外活動,唯一一次破天荒地開了「興趣課」,還是為了應付檢查,抽出一個年級上,後來檢查不嚴了,「興趣課」再也沒開過。

有一種說法是,「心理學面對的已經是最末端的問題了。」無法改變現實,才只好訴諸心理,這樣高壓的環境得不到改善,我一個成年人都覺得壓抑,要這些孩子怎麼不抑鬱呢?

三、「抑鬱就是矯情」

和城市裏的孩子相比,縣城的孩子很難意識到自己的心理問題。哪怕生病了,他也不知道他病了,更不知道要和誰說,沒有任何能夠求助的資源。

我過去接觸過城市裏的學生,他們會看書,會查閱資料後主動詢問我:我有這些症狀,是不是生病了?我是不是抑鬱了?我怎麼辦?

但是縣裏面的孩子是沒有這種自我覺察性的。哪怕我做了一些科普,他們仍舊覺得「心理疾病離我好遠」。當疾病真正發生,他們格外手足無措。

孩子對心理疾病的覺察和周圍人的觀念有很大關係。這個環境不允許學生有心理問題。

在縣城,對抑鬱症等心理疾病最常見的錯誤認知,不是將其妖魔化,而是將其普遍化、平常化。校領導不止一次公開說心理學是假的,「信不信把學生送去州醫院、市醫院,全部都會診斷成抑鬱症」。他們向學生傳輸的也是這種觀念,「你不要覺得自己有病,你沒有病」或者「我們任何人都是有病的」。

有一次開全校學生大會,一位中層領導問台下的同學們:「你們誰敢說自己最健康、最沒病?敢的人舉手!」底下有同學舉起手,他接着說:「等下我帶着你去醫院,一診斷,就是個重度抑鬱。」舉手的同學又默默把手放下。

當學生出現心理問題,學校的第一反應是認為他是「裝的」,是為不想讀書找的藉口。即使有學生已經去縣醫院得到抑鬱症的診斷結果,他們也覺得醫院的診斷是「騙人的」。甚至一些班主任也這樣認為,每天說說笑笑的人怎麼可能抑鬱呢?哪怕相關的科普已經非常多,在網絡上幾乎是個常識了。

而學生因為擔心被老師貼上「矯情」、「懶」、「不想學習」的標籤,不敢發現自己的問題,更不敢向外界求助。結果就是越來越嚴重。

每個老師都要在校園的不同地方「站崗」,這是我值周時負責守的花園,晚上下自習也要來守,學校怕學生躲在這裏談戀愛

我剛去的第一個月,一個星期天的下午,副校長突然給我打電話,讓我趕緊去一條公路,幫他勸一個學生回校上學。這個學生在媽媽送他上學的路上,突然說,要是再逼他去讀書,他現在就從這個大橋跳下去,或者撞車撞死掉。

我當時人不在縣裏,沒法馬上趕到,就在電話里多問了幾句學生的情況,才知道他已經被診斷為重度抑鬱症。我很震驚,告訴副校長,孩子這種情況已經明確地在實施自殺行為,要引起關注,趕緊就醫,今天不要再去刺激他,更不要想着讓他回學校了。

可是無論我說什麼,副校長依然堅持讓我把學生「勸回學校」。我不同意,最後,他失去耐心,憤怒地掛了我的電話。

後來這個學生怎麼樣了我不知道——這是我工作的常態。雖然是名義上的心理老師,但我幾乎沒有機會完整地跟蹤一個案例。學校只在危急情況時把我拉過去,讓我和學生聊幾句,沒頭沒尾的。

我的辦公桌上,總有一沓待批改的作業

有心理問題的學生不僅得不到學校的信任和支持,也很難得到來自家庭的幫助和關懷。

縣城地處金沙江流域的一處乾熱河谷,是全省聞名的農業大縣,支柱產業是蔬菜水果種植和銷售。在我們學校,只有極少數學生的父母是公務員或做小生意,這些學生集中在最好的幾個班。其他學生的父母基本都是農民,對心理疾病聞所未聞。

我接觸過一個女生,通過量表和結構化提問判斷她確實有一些心理問題。和學生說了之後,她告訴我,「沒關係的,我還能再撐一下」。我想聯繫家長,幫她尋求更多幫助,她只說,「老師你不要說了,說了家長也不會信,只會覺得我矯情,他們不會支持我的。」

還有一個尖子班的學生,最初班主任覺得不對勁,是因為他頻繁地跟課任老師發生衝突。老師只是正常地說話,他會突然瞬間情緒爆發,站起來破口大罵,仿佛產生了一些妄想。

進一步觀察後發現,他常用小刀劃自己的胳膊,胳膊上深一道淺一道排滿了暗紅色的刀痕。在寢室,他會毫無徵兆地將頭狠狠地撞向床架。班主任怕出事,就來諮詢我。我們都很擔心他的情況,把他的家長叫到學校面談,想讓家長帶他去醫院做進一步的診斷治療。

沒想到,媽媽來了之後對孩子的自殘行為並不在意,她反覆說,她和孩子爸爸平時都很忙,孩子是因為離家遠,覺得父母不夠關心他,所以要裝病,以此來獲得父母的關注。在我的強硬要求下,這位媽媽才答應帶孩子住院治療。

和一些學生聊下來我發現,他們的癥結其實是在家庭。我在學校給他們做好了心理疏導,但是很難說服家長改變相處方式,學生一回到家,面對糟糕的家庭關係,很快又會重新陷入抑鬱。

我班上的一個學生,父母會在他面前罵人、打架,說話也很難聽,對他動輒打罵,但孩子從來不敢對家長說,這些行為對他造成了多麼大的傷害。我把家長喊來溝通,他們滿口答應,但後來問孩子,還是沒有什麼改變。

更何況,很多時候,孩子心理上出了問題,並不比孩子成績下降更能引起家長的重視。

四、一則免責聲明

疫情之後,整個社會對心理問題都越來越關注了。縣裏先後發生了兩起中小學生自殺事件,之後,全縣範圍內的學校都加強了對學生的心理問題的重視。

這看起來是件好事,但我總覺得,我們離正確的路還有很遠。

有學生自殺後,縣教體局要求各個學校上報名單,排查「問題學生」。所謂「排查」,其實就是讓班主任把單親重組家庭學生、貧困生、殘疾學生還有「刺頭」都統計出來,選出他們眼中疑似抑鬱症的學生,匯成一個六七十人的名單,讓我給這些的學生開場講座。

我聽到這個消息啼笑皆非。且不說這種「排查」方式根本不科學,抑鬱症很複雜,不是開個講座,說兩句話就可以好的。要一個個單獨地做輔導,才能評估到底是什麼原因,對症下藥。該就醫要就醫。

學校想的很簡單,講一場講座就可以讓他們舒緩情緒、不自殺了。他們不專業的做法完全不起作用,甚至會帶來更多不可想像的問題。

他們選出的人未必是抑鬱症,卻讓我針對抑鬱症講,相當於給別人貼標籤。裏面有真實抑鬱的人,一看這種專題講座,就會立馬對標自己,也會有病恥感。一群同樣抑鬱的人在一起,如果中重度的互相認識,某種因素催化下甚至可能會相約「集體自殺」。

我不願意成為二次傷害學生的那個人,因此我拒絕了。他們又去找了大學的一個心理學教授,人家當然也沒答應。後來這件事不了了之。

我猜測,也許學校也知道這樣沒什麼效果,他們只是把這些行動看作一則免責聲明,一種出事之後可以為學校開脫的理由——「我們給他們做過心理輔導了」。

23年的夏天,去一個經常生病的孩子家家訪,她們村有一棵酸角樹

22年下半年,疫情捲土重來,學校三天兩頭封校。原本學生周末兩天還能回家休息,現在只能呆在學校上課和自習。什麼時候能放假,都是未知的。晚上查寢走過女生宿舍,經常聽到陣陣哭聲。

那段時間,很多學生因為心理問題住院,光我們年級就有七八個。副校長對抑鬱症的態度出現了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從毫不在意變成了嚴防死守。

他不再嚷嚷着「抑鬱症不是病」,聽說哪個學生得了抑鬱症,也不管是不是真的,就如臨大敵,讓他們都去住院或者由家長領回家,「反正不能在學校」。

有個孩子住院後覺得自己恢復得差不多了,沒上報就回學校上課。副校長發現後非常生氣,當着全辦公室老師的面質問班主任:「你們班主任是怎麼防的?怎麼會讓這種學生進來?趕緊讓家長領回家去!」

從專業的角度看,評估學生能否復學需要很多流程。醫生出具建議書後,心理老師要對學生進行訪談,觀察他的語言和認知,做一些小的測評。還要收集他周邊人的反饋,看他的狀態是否穩定。

只不過,學校也並不遵循這一套,全憑副校長自己判斷,標準是成績。如果住院的學生成績很好,他會希望學生儘快返校;如果學生成績較差,他就會讓學生趕緊回家。

封校的日子裏,學生們說學校小賣鋪的紙太粗糙且貴,讓我幫忙「代購」

去年上半年,我和另外兩位不同學校的心理老師,被縣裏組成群訪工作組,為各學校排查出的問題學生做心理諮詢。

其實在我們看來,充其量只能算是訪談。心理諮詢是一個長期的過程,但我們只能和每位學生進行一個小時左右的交流,建立信任都很難,更不用說幫助他們解決什麼實際問題。

我們都覺得,拉我們去只是走個過場,假裝全縣很重視這個事情。

即便知道成效微乎其微,但我能感覺到其他兩位老師和我一樣,還是想努力做點什麼,可能學心理的人多少都有點理想主義情懷。每個孩子有什麼問題,需要校方、家長注意什麼,我們還是會整理成文字交給他們的班主任。

群訪結束時,我們寫了一份非常詳細的報告提交給教育局,列出了一系列問題,以及對部門和學校的建議。報告交上去,沒有任何回應。但我們也只能做到這一步了。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看客inSight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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