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說，漢語就不是一條需要保護的河流呢？
紅線、底線、生命線、零容忍……大約，朋友們會很熟悉這幾個詞，經常看見，經常聽見。
我也一樣。熟悉。
只是，常常又覺得有些不對。到底是哪兒不對呢？每次想到這裏，我都立即停下來。仿佛，前面就有條紅線。
昨天，2023年10月21日，江蘇衛視報道了一個新聞。
泰州市姜堰區居民，深受一批霧炮車的困擾。這批霧炮車，一年365天，晝夜不停，「嗚嗚嗚」，帶着噪音，圍着一個很小區域噴灑（長方形，以上海路、淮海西路、三水大道和馬廠西路為四邊），晴天也噴，下雨天也噴。
於是，這條路一年365天都是濕的，居民稍不留神就被噴得一身水，以至於冬天時結冰，居民騎電動車常滑倒在地。與此同時，城區其他地方卻不噴。這很明顯就是數據造假，因為這個小區域裏有一個大氣監測國控點。
這霧炮車事件，算新聞，又不算新聞。
一年半之前，2022年3月14日，江蘇省生態環境廳就通報了5起人為干擾環境治理監測站點問題，其中3起就是泰州的，多是霧炮車噴淋：
2021年7月30日、8月10、20日，泰州市「留學生創業園」空氣質素自動監測站點採樣區域受到霧炮車噴淋；7月30日、8月1日、9日、20日「蓮花」空氣質素自動監測站點採樣區域受到霧炮車噴淋；8月20日泰州市「公園路」空氣質素自動監測站點採樣區域受到噴淋裝置噴淋。
當時，通報說，秉持「零容忍」態度，堅持「發現一起，查處一起」，開展專項調查……
在這裏，我注意到了一個詞：「零容忍」。
兩個月前，8月23日，人民日報發表過一篇評論《環境監測數據造假？要讓違法者算明白一筆賬》：「環境監測數據的質量是環保工作的生命線……持續保持高壓嚴打態勢，對篡改、偽造自動監測數據行為發現一起、查處一起，體現了生態環境部門對自動監測數據弄虛作假『零容忍』的鮮明態度和依法嚴懲絕不姑息的決心。」
在這裏，我再次看到了「零容忍」，還看到了一個詞：「生命線」。
時間往前推，2016年11月7日，在環境保護部的官網上，有一篇監測司有關負責人答記者問：「環境監測質量管理是環境監測工作的生命線。」「環境保護部XX部長、XX副部長、XX副部長等高度重視環境監測數據質量工作，多次強調「要像對待生命一樣對待監測數據質量，確保數據真實準確」、「保證監測數據真實可靠是監測工作的底線，絕對不能碰」……」「建立環保與公檢法的聯動機制，對監測數據造假『零容忍』，發現一起，查處一起，依法移交有關部門處理，並加大宣傳力度，提高對監測數據弄虛作假行為的震懾力。」
在這裏，我們又看到了「生命線」，還看到了一個詞：「底線」。
那麼，問題來了：什麼叫生命線、底線？什麼叫「絕對不能碰」？
一年前，泰州就已被通報觸碰了生命線、底線，可是，之後一年多，直到今天，泰州依然故我。
很可能，大家說的「底線」「生命線」不是同一條「線」、同一種「線」。
也很可能，在我們的語言裏，混進來了一條「生命線」「底線」。於是，這條底線之下，還有那一條底線；這條生命線之外，還有那一條生命線。
2018年1月，寧夏回族自治區石嘴山市環保局大樓變「冰雕大樓」的圖片在網上廣為流傳，事件原因也簡單：這裏同樣設有一處國家環境監測網空氣質素自動監測站點，當地霧炮車白天黑夜集中對着這裏噴水霧，以降低相關數值，沒成想，那幾天夜間氣溫忽然轉低，已經達到零下10攝氏度左右，而霧炮車依然忘我工作，堅持噴淋。
與其說霧炮車「用力過猛」，不如說是早已厭倦這一切的老天以幽默的方式讓魑魅魍魎原形畢露。
一開始，當地環保局工作人員回應說，是大樓水管壞了。還是寧夏回族自治區環保廳實事求是，點出了霧炮車的原因，通報說，「嚴禁觸碰環境監測數據質量的紅線。」
這裏，我們又看到一個詞：「紅線」。
紅線意味着什麼呢？當時寧夏的通報說，「相關責任人被嚴肅追究責任」：對大武口區環境衛生管理站站長毛峻峰、副站長蔡天明分別給予警告處分。
這個處分，定義了通報中的「紅線」一詞。
忽然想到，我女兒在讀小學，她就很喜歡課本上畫來畫去，畫得最多的，就是紅線。此「紅線」顯然不是彼「紅線」。
2021年7月30日，河南省生態環境廳發佈《關於個別國控城市點位受到人為干擾調查處理情況的通報》：2021年6月，生態環境部通報河南省，洛陽市「吉利監測站」、平頂山「規劃院」兩個國控城市點位受到霧炮車噴淋干擾，要求嚴肅查處。接到函件後，河南省生態環境廳立即責成洛陽、平頂山兩市針對問題展開調查整改，對相關責任人員查處追責。
那麼，怎麼追責呢？
——洛陽：「孟津區攻堅辦、孟津區城市管理局對該事件涉事網格組組長張少琦予以扣除獎金處罰，對環衛中心機掃隊隊長郭衛鋒通報批評並做出深刻檢查、司機陳長生予以扣發工資處罰。」
——平頂山：湛河區環衛局對值班司機王紅軍調離工作崗位並寫出書面檢查。
紅線、底線、生命線、零容忍……由國家部委正式通報的霧炮車噴淋國控點事件，地方上回應的最後處罰是——環衛局司機寫書面檢查。
有點意思。
我翻看了《大氣污染防治法》，翻來翻去，看到第二十二條規定：
「對超過國家重點大氣污染物排放總量控制指標或者未完成國家下達的大氣環境質量改善目標的地區，省級以上人民政府生態環境主管部門應當會同有關部門約談該地區人民政府的主要負責人，並暫停審批該地區新增重點大氣污染物排放總量的建設項目環境影響評價文件。約談情況應當向社會公開。」
從這部國家法律的字面意思推論，這些被曝光的霧炮車，之所以如此異常工作，或者就是為了保護「該地區人民政府的主要負責人」的帽子和面子。
很多時候，「零容忍」是嚴肅、嚴厲的。比如，三天前，2023年10月19日，三部委聯合發佈依法嚴懲重點排污單位自動監測數據弄虛作假犯罪典型案例，一共4起。其中一起來自山東滕州：
2018年至2022年6月，索某某等4人對外宣稱「專業降低氧含量、顆粒物，保證達到超低排放標準」，為12家企業安裝干擾裝置，稀釋污染物濃度，干擾實時檢測數據，致使二氧化硫、氮氧化物的數值降低約30%至50%。非法獲利共計30餘萬元。4人被以「破壞計算機信息系統罪」判處五年十個月至五年三個月不等的有期徒刑。
這4人，為的不是面子和帽子，而是自己的錢袋子。
每隔一段時間，生態環境部就會通報一批類似的污染企業干擾實時監測數據的案例，涉案人大都判刑。
對於把誰抓起來判刑，具體判刑多少年，不是我今天關心的重點，我今天關心的是：我們能不能用中文漢語表達的清晰準確的字義？比如：
霧炮車是否也屬於「干擾裝置」？
如果這是模糊的，或者，是否是這樣理解語言的「博大精深」：所有的「干擾裝置」自誕生起都是一樣的干擾，但有一些「干擾裝置」比其他「干擾裝置」更加干擾？
以及，所有的紅線都是紅的，但有一些紅線比另一些紅線更紅？所有的底線都是在底部的，但有一些底線比另一些底線更加在底部？
說了這麼多，想必各地「霧炮車愛好者」已經很有一些不喜。但我認為，不管是否歡喜，有一個點，是我們所有中國人都應該，也願意去做的——保護中文漢語的純淨：
紅線、底線、高壓線、生命線、零容忍……這些詞，它們到底是什麼，我們就說是什麼。當我們說「紅線」「生命線」時，說的應該是同一條紅線，同一條生命線；當我們說「底線」時，就真的是底線。不能隨便來一個人，就把這些詞重新定義一次。我們也必須明白，當我們使用一個詞彙時，應該明了它在說什麼，並承擔相應的責任。
簡單來說就是四個字——「實事求是」。相反，把「是」和「非」混在一個詞語裏，那不是在表達態度堅定、負責，而是在態度輕佻地腐蝕漢語根基。
霧炮車事件後，那些「高高舉起、輕輕放下」的處理態度與空話套話，是在空氣污染之後，又製造了一場場次生災害：漢語母語污染。
詩曰，「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誰說，漢語就不是一條需要保護的河流呢？誰說，中文就不是一片需要保護的藍天呢？
願國泰民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