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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更欣:變形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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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歲那年,湖北人黃博被母親送進了一所未成年人矯正特訓學校。

黃博大學畢業,也有過正常的戀愛和工作,如果非要說有什麼特殊之處,那就是他每份工作都不會持續太久。在被送進矯正學校前,他辭職在家,有點「躺平」。

說白了,在母親眼裏,他不夠陽光。

他拒絕給家人寫信。如果母親想見他,可以在手機上點開一款為幼兒園設計的監控App。畫面展開,是湖南岳陽湘陰縣一所職業技術學校內部,可以看到體育館、禮堂、飯堂和操場。

黃博穿着橙色校服,在隊列里跳廣播體操。

2021年6月前後,操場上的方陣由八九十名學生組成,男女生各兩個班。方陣正在迅速膨脹,兩個月後再看,它的容量翻了兩番,足足有三四百人。

學校官網寫道:

給我一份信任,還你一個陽光少年。

1

緊接在黃博之後,來自廣東的利利也進入了隊列。

她是重點中學的高二學生,總和家人吵架,有時摔東西,鬧到鄰居報警。她獨自在家的一晚,幾個陌生人用她父母給的鑰匙開門,將她拽下樓,塞進黑色私家車。

同年10月,來自浙江的小琪「二進宮」。她患抑鬱症,已經在矯正特訓學校里待過三個月。回家後她又開始自殘,父親覺得她還沒被治好,學校把這名「反彈生」安排在湖南校區。

安徽男生小安,最能代表方陣里的大多數學員。他的媽媽說,如果打斷他玩遊戲,小安隨時爆發,甚至動手打人。

小安媽媽百度「青少年素質教育學校」,在諮詢對話里留下號碼。沒過多久,她付了學費加路費共五萬塊,把兒子送到了湖南湘陰。

黃博、利利、小琪、小安先後來到的這個地方,當地人叫它「六中」,因為這裏原本是湘陰縣六中的校園。2020年,湘陰縣教育局把校園租賃給了:

湘陰縣中山職業技術學校。

但其實這裏真正的作用,是一所青少年行為矯正特訓學校,校園裏還悄悄地掛着另外一塊牌子:

湘學教育集團。

湘學教育集團是一家2020年才成立的公司。它的來歷,還是湘陰縣教育局的一份公開信息無意中透露出來的,它其實是:

英高特勵志教育學校。

說起「英高特」,湘陰人就不陌生了。英高特背後的老闆名叫李錚。2012年就成立的英高特特殊教育學校,校區原本在湘陰縣嶺北鎮。

2019年,這所學校發生了兩起案件,先是一個教官多次用自來水管毆打學生,涉嫌尋釁滋事罪被刑拘。再是10月,一名男生在校內自殺身亡。

從那之後,「英高特」名聲就壞了。

但這並不影響它迅速擴張的步伐,它變身成了湘學教育集團。通過交疊的股東和管理層設計,李錚也隱身了。他對外的正式職位,是湘陰縣中山職業技術學校的校長。

目前為止,湘學教育集團旗下至少有六個校區,除了湘陰縣的兩個校區,其餘分佈在湖南長沙、湘潭、湖北黃岡、安徽宣城,是特訓學校行業規模最大的一家:

年總招生超過2000人。

說起特訓學校,最廣為人知的就是「豫章書院」。但其實,與湘學教育集團的規模比起來,「豫章書院」不算大。

這些學校普遍是輕資產,以不高的價格租賃下那些位置偏遠、被淘汰的學校校園。

李錚瞄準的,是一個空白的龐大市場。工讀學校淡出歷史舞台後,有重度行為問題、或已有案底的青少年,游離在家庭、學校、執法機關間的空白地帶。民辦特訓學校因此誕生。

民辦特訓學校通常歸屬地方教育或民政部門監管,但全方位封閉的管理模式,加上高額利潤滋養,又讓它們極易演變成隱秘的角落。

如今雨後春筍般的繁榮景象,源於生源結構的逆轉。比如黃博所在的校區,僅是網癮、抑鬱、厭學、叛逆、離家出走的學員,加起來能佔八成。

過去幾年,這個行業又迎來了兩個紅利期,一次是2021年,一次是現在:

孩子課也不上了,天天關在家裏,這樣那樣的問題都來了。

離職的心理老師季雨晴回憶,大部分學生家庭,都來自四線城市或鄉鎮。校方給她發出邀約時曾勸她:

不會因為你不來,這些孩子就不存在。

2

青少年特訓學校,現在不止做青少年的生意。

比如前段時間上了熱搜的河南學校,有一家人曾把媳婦送進去「鍛煉」。理由是:

家裏經濟條件一般,她花錢大手大腳、毫不顧及孩子老公的感受。

廣東台山某學校接收過一名投資比特幣失敗的男子。他掏空家底加槓桿,虧了200萬。待到第10個月,男子表示自己已經改造好,可家人說怕他出去,會重蹈覆轍。

「湘陰六中」里,與黃博年紀相仿且同期的,還有位武漢某211大學的畢業生,膽怯自卑,不善言辭。季雨晴告訴我,父母希望改變他的自閉狀態,讓他適應職場,早點結婚。

還有三十多歲的王騰騰。他患有痴呆癔症,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對刺激反應遲鈍,舉止像個小孩。家人心甘情願掏錢續約,期待某種奇蹟在此發生。

90後黎暢,大學畢業,養兩隻貓,疫情期間確診抑鬱,一直服藥並接受專業心理諮詢。2022年,她自覺好轉,但仍未找到工作,而父親的耐心已被磨盡,藉口說找朋友聊事,載她開進同集團另一校區。

黎暢初中時,電視裏總播放軍事化封閉管理學校的廣告,吵架時父母總愛提起。湖南衛視還有檔風靡全國的真人騷,讓城市裏養尊處優的孩子,與在鄉村的同齡人對調生活一周。父親也曾對黎暢說:

真的,我覺得你應該去一下《變形計》。

十年後,當鐵門在身後合攏,三個迷彩服男子朝自己走來,回憶夾雜着幾年前豫章書院的報道閃過,她突然全都懂了。

在那個掛滿錦旗的房間,黎暢被男教官和學生架走,她不斷向父親求救,用能發出的最大音量,尖叫着:你根本不知道這裏是什麼樣的地方!

父親神色篤定,面帶笑容,也對她喊出最後一句話:

你現在也許會恨我,但以後一定會感謝我。

3

2021年春,黃博來時,校長是個喜愛鏗鏘有力演說的退伍軍人。畢業生們描述,他會叫停無休無止的蛙跳深蹲,盛夏讓學生進室內鍛煉避免暴曬,也曾三令五申禁止體罰。

這位前校長仍然活躍在特訓教育領域,我問過他關於黃博的事情:

一個成年人,在父母簽字付錢的情況下就能消失,對嗎?

儘管黃博年近三十,但校長依然把他叫做孩子。他回憶起「孩子剛到學校的時候,為了出去,把宿舍窗戶玻璃砸碎了,抵在自己脖子上要挾教官。後面我去跟他溝通以後,幫助孩子解決了問題。」

校長說黃博這個孩子精神正常,沒有危害社會,但想法比較偏激,可能因為有點胖而不自信,又怕累,對工作生活比較迷茫……

至於為什麼不放他走:

他爸爸媽媽是監護人,簽了合同。

對成年學生的安撫和改造,校長頗有心得,「我們又沒打他,又沒罵他,對他還是比較尊重了……後面給他找了點事,給其他孩子補文化課,有事幹了,他就沒有那麼多苦惱了,慢慢就穩定了。」

確實,黃博後來放棄掙扎。他意識到,只要不妄想走出校門,年齡與學歷優勢,能讓他過得比普通學生舒坦。訓練的強度可以打打折扣,只要他偶爾以「湖大」高材生身份,與來探訪的家長交流經驗。

進去前,父母總不滿他不會為人處世。現在的他念念有詞,「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飛越瘋人院》原著序言裏說:

你可以選擇服從,然後獲得釋放;也可以保持你的骨氣,但一直被留在病房裏。

4

進來第一天起,16歲的高中女生利利想要記住一切。

從大門外看,這是一座普通的職高,中山職業技術學校。豬肝紅的行政樓和教學樓,操場、宿舍、食堂一應俱全,除了封住過道和每扇窗戶的鐵欄杆,似乎和普通學校沒什麼區別。

唯一不一樣的是,在學校的最深處,還有一座綠色鐵皮牆,三四米高,圍出了一片獨立王國,也有操場、禮堂、宿舍和飯堂。

利利被送進的,就是綠色鐵皮圍起的圍城中。

夏天,學員早上5:40起床,將被子疊成豆腐塊。5:50,宿舍樓門口集隊去飯堂。早餐吃饅頭、白面或白粥。

早餐10分鐘後開始「訓練」,日復一日,稍息立正踏步走,加上深蹲、蛙跳、兔子跳、鴨子步、掌上壓、跑圈,有時做匕首操、擒敵拳、手語操《國家》,舞蹈《小蘋果》。

11:30吃午飯,回宿舍午休。下午在禮堂上40分鐘左右課,心理學或《弟子規》,然後訓練繼續。晚上的訓練到8:30左右,總教官作總結,列隊回寢。

訓練、吃飯抑或轉場,人無時無刻不在隊列之中。每半天會有一到兩回,學生分批排隊到文化樓一樓上洗手間,限時十分鐘。利利望着洗手間的小窗出神,那個方形空洞非常狹小,直通綠油油的農田。

手機在進校當晚就被收繳,除了父母,無人知曉她到底在哪。她錯過學業水平考試,消失在高三前夕。

很快,這個重點高中的學生總結出了一套生存策略。

首先不要得罪任何人,然後儘量取得喜愛和同情。宿舍里會有未成年人描繪自己的性愛過程,炫耀在酒吧門口拉車門(盜竊)賺過多少,描述毆打別人時對方叫得多慘,這類「風光事跡」。

利利也會痛哭流涕,訴說對女朋友的思念,添油加醋地美化戀愛經歷,也能吸引聽眾。每每物色到身邊有人快要「畢業」,她就拜託她們帶信出去。

信是一張窄窄的紙條,寫着女朋友的電話和簡短求助信息。為了躲過搜身,女孩們把它藏在鞋墊底下、內衣可取出的棉墊里、衛生巾與內褲的粘連處,甚至頭髮里。

幾個月過去了,利利不知道訊息是否送達,始終沒人來營救她。

5

作為集團的主校區,「湘陰六中」的招生數佔到集團半壁江山。

短訓學生的學制和學費是三個梯度,6個月35800元,9個月45800元,一年55800元。像黃博和黎暢這樣的成年人,每年加收一萬元。

當學生們被枯燥的作息和集體生活折磨得受不了時。心理老師會引導他們換個環境:

初中階段學生可以加錢上文化班,半年一萬;

高中生可以去「職高」,三年十萬。

學校設置了招生激勵。季雨晴告訴我,普通心理老師的工資由兩部分組成,底薪四五千,加上學員家長介紹新生入學的提成。

「你必定要向着學校,不然怎麼招生?孩子該走的時候,你就得違背心意不讓他們離開。」

大學畢業的黃博,後來甚至兼任了文化班的數學物理老師。

普通學生、學生會和助教,分別穿着橙色、白色、迷彩色制服。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獸樓處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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