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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坡:我討厭說什麼楊過楊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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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大白‌‌」還是一個褒義詞的時候,我就討厭‌‌「大白‌‌」了。當時我還討厭‌‌「羊‌‌」‌‌「捉羊‌‌」‌‌這些說法。

現在我討厭‌‌「楊康‌‌」‌‌「楊過‌‌」,以及作為名詞使用的‌‌「陽康‌‌」‌‌「陽過‌‌」。我更討厭作為祝福語的‌‌「郭襄‌‌」。

我是一個現代漢語的寫作者,我發現,要想好好說話,不能輕易放過每一個新生詞彙。否則我的頭腦很快就會被集體無意識佔據,變成一團不成形狀的漿糊。

我的抵制,過去沒能妨礙‌‌「大白‌‌」的流行,現在也阻止不了‌‌「楊康‌‌」‌‌「楊過‌‌」的泛濫。我也沒有這麼大的目標,我只想保護我一個人的語言。

‌‌「大白‌‌」最早來自迪士尼動畫電影《超能陸戰隊》,是男主角的哥哥研發的一款充氣醫療機械人。在電影裏,大白機械人願意服從任何命令,只有一條例外——不能傷害人類。由於大白這個角色,無比的萌,無比的高科技,又無比的無私,所以獲得了無數觀眾的喜愛。

或許正因如此,當疫情剛出現的時候,恐慌中的人們,看到穿着白色防護服的醫護人員、志願者,備感安慰,於是情不自禁地將他們稱為大白。但是隨着防疫的持續化、日常化,防護服的門檻越來越低,‌‌「大白‌‌」成為人們身邊一道常見的景觀。公眾與‌‌「大白‌‌」群體之間的感情,也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有人繼續把‌‌「大白‌‌」當成一種榮譽,但越來越多的人把‌‌「大白‌‌」當成一種身份、一種職業,乃至一種特權。到了後期,‌‌「大白‌‌」與群眾之間的衝突越來越頻繁,‌‌「大白‌‌」這個詞的含義也就越來越複雜。

歸根結底,現實中的‌‌「大白‌‌」與電影裏的機械人大白有本質區別,活人都有自己的脾氣,自己的利益。如果我們稱他們為防疫工作者,就像我們稱警察為警察,稱醫生為醫生,我們是承認他們本身是和我們一樣有局限的人,只是專業分工不同。而當我們稱他們為大白的時候,無意中剝奪了他們人的屬性,一開始敬之若神明,但當他們的表現不能符合期望,立馬斥之為鬼怪。

如果我沒有記錯,‌‌「楊康‌‌」‌‌「楊過‌‌」開始流行的時間,正是管控放開的初期。堰塞湖開始泄洪,從前遠在天邊的洪水猛獸,一夜之間進入千家萬戶。恐慌在所難免,但此時恐慌已經被剝奪了合法性,因為專家和媒體都在勸大家鎮靜。

理智上想要鎮靜,身體上還是慌,怎麼辦?‌‌「楊康‌‌」‌‌「楊過‌‌」出現了,成為新的救命稻草。

既然誰都無法擺脫陽的命運,人們就不太願意把之前掛在嘴邊的‌‌「羊‌‌」安在自己身上,動物化別人可以,動物化自己還是不太舒服。可是人們更不願意直面‌‌「新冠病毒‌‌」這麼一個陰森森的事物,而把新冠轉化成楊康、楊過之後,同樣的病毒便顯得親切宜人許多。新桃換舊符,皆大歡喜。

金庸小說里,楊康是一個忘恩負義的角色,本該銘記靖康恥的他,卻認賊作父。上學的時候,如果說一個人是楊康,可能會挑起爭鬥。而現在,楊康成了一種祝福。金庸先生應該也明白,武俠小說里的國讎家恨,都當不得真。你能想像,我們會用趙高、秦檜的名字來祝福別人嗎?

為了吉利,我們是一個什麼都不顧的民族。

更重要的是,現在‌‌「大白‌‌」已經失去了魔力,在寒風中發燒的人們知道,除了布洛芬,再沒什麼靠得住。於是互聯網玄學成為唯一的倚仗。轉發這個郭襄,一輩子沒有楊過,明知無意義,還是會轉。

一個群體急於把未知的風險轉化成熟悉的形象,把嚴肅的事情萌寵化、幼稚化、遊戲化,這種事反覆發生,一定不是偶然。這背後有一個集體心理密碼。

當我們說‌‌「大白‌‌」而不說‌‌「防疫工作者‌‌」,當我們說‌‌「楊過‌‌」而不說‌‌「感染過‌‌」的時候,我們的內心得到了一種隱秘的撫慰,世界似乎變得溫柔了一些。當其他的安慰劑都用完之後,語言就成了最後的安慰劑。但是每一種不勞而獲都是有代價的。記住,我們永遠無法通過修改語言來度過難關。

我討厭說什麼大白、楊康、楊過,因為我不喜歡成年人的世界變成過家家。當所有成年人都在過家家的時候,小朋友還去哪裏過家家呢?直面真實的世界,從珍惜語言做起。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人間三角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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