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聞 > 人物 > 正文

遺香落涇河:上官雲珠和妯娌司愛倫的傳奇

上官雲珠與司愛倫幾乎是同一個時間跨入張家門,這對妯娌不同的選擇留下了異樣的命運。

上官雲珠

一條涇河,穿街而過,流入長江,匯至大海……然而它的漪瀾之處所散發出的那股奇香,宛如飄蕩在歷史長河間的芬芳馥郁,沁人心脾,令我久久不能自省。

1命運多奇巧

在距我出生地很近的江陰長涇鎮上的涇河岸頭,有兩位絕代美女,她們都是17歲離家,然後都曾到了上海,又都在人生的道路上尋找着自己的愛人。其中一位繼續留在大上海,翻手為雲,熠熠星光,成為萬人矚目的「國色天香」,最後又香散玉碎——她就是上海灘上曾經名噪一時的電影巨星上官雲珠,在小鎮上她的原名叫韋均犖。

另一個則隨夫從上海來到了小鎮長涇,第五年其愛人不幸被敵人所殺,從此開始在異國他鄉的江南小鎮上度過孤獨、寂寞而又曲折、充實的漫長一生,她叫司愛倫,波蘭人。

司愛倫

奇巧的是,這兩位命途多舛的美麗女子,竟然嫁給了當地同門一家的大財主張氏兄弟倆:上官雲珠的丈夫叫張大炎,司愛倫的丈夫叫張大烈。張家是大戶人家,大炎與大烈是同門同族的堂兄弟,皆可稱得上少年得意的英俊才子,而且都是學美術的。作為張家的兩個媳婦,上官雲珠與司愛倫幾乎是同一個時間跨入張家門,這對妯娌後來一個從這兒往外走了,另一個則永遠留在張家大院。不同的選擇留下了異樣的命運,令人扼腕與嘆息!

上官雲珠的故事大家都比較熟悉:17歲時,美貌的她嫁給河對岸的張家大財主的公子張大炎。1937年日本侵略中國,為避戰亂,張大炎舉家來到上海。那天在我們老何家照相館開票的上官雲珠,被老闆一眼看中,照片經過同意給店裏做了招牌。誰也沒想到,照片這一掛,我們老何家的照相館火了不說,上官雲珠從此人生命運發生了徹底的變化,上海灘上「第一美女」的美名頓時在各種報刊上被傳播起來。

過了將近八九十年的今天我們再來看當年上官雲珠的黑白照片,你也不得不承認她確實美得讓人羨慕。她的那種美,就是江南女子水靈靈的嬌艷之美。

上官雲珠

從此上海灘的電影公司先是邀上官雲珠雲演話劇《雷雨》中的丫鬟四鳳,一夜間,她紅爆了黃浦江岸,報刊上有關形容她的美幾乎都是「傾國傾城」四個字,其美譽度可想而知;之後她開始演電影,且演一部,紅一部,幾乎可以橫掃大上海的整個藝術界:從最初的《天堂春夢》,到《一江春水向東流》《萬家燈火》《麗人行》《烏鴉與麻雀》《香飄萬里》《枯木逢春》《早春二月》,再到《舞台姐妹》……可以說,只要上官雲珠出演,上海灘上的電影就會轟動。尤其她出演的那一類交際花、富家太太形象,被演繹得淋漓盡致,惟妙惟肖,又生動可愛,深得觀眾喜愛。

上官雲珠與張大炎

當時紅極一時的上官雲珠,先是與已經有一子的張家二少張大炎分手,又與演藝界人士再婚……新中國成立後雖個人在演藝事業和成就上達到巔峰,但最後在1968年飽受「四人幫」迫害的她,無奈選擇了跳樓自盡的絕路……一代巨星,便這樣隕落,成為上海影迷們揮之不去的遺憾。數十年來,唯有哺育她的長涇小鎮尚可尋覓其永不散去的遺香……

2忠貞的愛情

然而她的同門妯娌、美麗的波蘭佳人卻與她走了一條完全相反的道路,並成為我故鄉一段流傳在百姓口頭的不朽愛情詩篇——

才情橫溢的張大烈,比起堂哥(上官雲珠第一任丈夫)對待愛情問題,其實更加羅曼蒂克,然而沒有想到的是他與異國戀人司愛倫的愛情與婚姻竟然到了海枯石爛不變心的地步,這可是誰都不曾想到的。

1936年10月,也就是17歲的上官雲珠被河對岸的張家抬轎子入門差不多時間,張家的另一位身穿西裝的翩翩公子攜着一位金髮洋女郎也進了張家大院。這一下長涇小鎮好不熱鬧起來:鄉里鄉親們好奇關注、竊竊私語着。那就是張大烈和他的異國自由戀愛的白人妻子司愛倫。

「喲,阿烈,儂討了個洋媳婦回來啊,我是叫她嫂呢,還是叫她弟妹?」上官雲珠的丈夫張大炎與張大烈其實同年出生的,只是張大炎的出生月份大了幾個月。堂哥張大炎娶的韋家女(上官雲珠)則比他小9歲,而司愛倫又同張大烈、張大炎同為1911年出生,所以張大烈大大方方地回敬自己的堂兄弟:「儂理當叫我夫人為嫂嫂……」說完,張大烈把司愛倫叫到身邊,樂滋滋地聽着張大炎叫自己的愛妻「嫂嫂」。再說這邊的張家兩位少爺張大炎和張大烈趁着給親戚勸酒之際,偷偷溜到長涇河邊閒聊起來。兩人都是學美術為生,張大炎便問張大烈:那年你離開長涇到了上海讀美術專科學校後,為何不聲不響跑到國外去了,而且還帶回了一個洋媳婦?

「說說你的羅曼史吧!」張大炎讓張大烈坦白。

1936年張大烈與司愛倫結為夫婦

張大烈回憶起他如何在老師劉海粟的推薦下,到了巴黎,並當上了朗多斯基學生的。「怎麼說呢?這段時光確實難以忘懷……」張大烈的思緒仿佛一下從故鄉小鎮的長涇河拉到了法國巴黎的塞納河——在異國他鄉的日子多數是孤獨與寂寞的。張大烈也一樣,不過作為藝術家,他的生活還是豐富多彩的。領略巴黎風情、尋找風物和模特是他專業所長,而就是那一次在百貨店裏的咖啡座上與波蘭美女司愛倫的邂逅,成就了他和她一生忠貞的愛情。

「哈哈,真是超級浪漫!」聽完這段異國情戀史,張大炎大為感嘆,說:「只怕我們這個鄉下小鎮,她不知能不能習慣……」

張大烈肯定地:「只要我喜歡的地方,她都會喜歡!」

過了不久,張大炎和上官雲珠離開了長涇鎮,到了上海,而張大烈與洋夫人司愛倫則將生命永遠地留在了涇河岸頭……

上官雲珠到了大上海後的命運我們已述。張大烈帶着洋媳婦到老家後的選擇讓人有些不可思議:先是有許多大城市的著名大學前來邀請張大烈去他們那裏的美術系當教授,甚至有盛邀其擔當美術系主任的,因為是劉海粟和朗多斯基的門徒,但張大烈卻選擇了留在家鄉。

3一生的名字

1937年,日本侵略者大舉佔領江南一帶,到處橫行霸道,令我山河滿目瘡痍。上官雲珠和丈夫就是在這個時候離開小鎮長涇的。

「我想留下來辦校……家可破,地可無,孩子們不能沒有學校上。你怎麼想的,我親愛的?」張大烈問愛人司愛倫。

司愛倫上前給了丈夫一個深深的吻,然後說:「我到中國的那一刻開始,就選擇隨丈夫的所有決定!」張大烈激動地伸出雙手,將愛人抱起,歡欣地旋轉起來:「謝謝我的愛倫……!」

「愛倫」二字在英文譯義是「高貴」和「忠貞」的意思。然而連司愛倫都不曾想到,這竟然成了後來她在中國一生的名字。

關於張大烈怎麼成了江陰「革命烈士」的過程,是我此次到長涇講課後參觀他的舊居時才了解到的:日本侵略者佔領江陰一帶後,到處燒殺搶掠。張大烈不得不帶着愛妻流浪了一段時間後又回到老家,一看當地的學校校舍都被日寇炸毀,便心生重修學校的念頭。經過一番辛勞,學校重建之後,他親自出任校長,大批流離失所的孩子重新回到了課堂。但當時江南一帶日寇和抗日隊伍經常交戰,形勢十分危險。日寇佔領區的校長並不那麼好當。然而張大烈一身民族骨氣,不被強盜霸道所挾。也就在這個時候,中國共產黨領導江南抗日鬥爭的譚震林同志聽說張大烈後,主動找上門,從此兩人結為同志加好友的關係,相互配合從事抗日鬥爭。張大烈是當地的名人,他的抗日行動,也讓漢奸隊伍的「忠義救國軍」妒恨起來,於是有一天幾個身穿便衣的「忠義救國軍」槍手,找到正在長涇鎮一家茶館會友的張大烈,隨即當場拔槍殺害了這位年僅29歲的天才畫家和革命者。

張大烈的突然被害,震驚了當時的江陰一帶。譚震林親自為其召開追悼會,並派隊伍安葬了張大烈。

張大烈

「烈士的洋媳婦怎麼辦呀?」隊伍里的許多同志和鄉親們都在這樣議論。這自然也是譚震林所顧慮和擔憂的。「馬上想法給他的妻子送去200塊銀元,以表慰問。再看看她需要什麼幫助,甚至包括送她回國……」譚震林立即指令部下。

「你們江抗戰士赤腳露宿打日本侵略者,我怎麼能忍心收你們的錢呢?留着打日寇吧!」司愛倫婉言拒收。然而她又說:「你們放心吧,我哪兒都不去,我留下守着丈夫,他在長涇,我就永遠在這裏。順便轉告你們首長,現在開始,我只有一個名字叫司愛倫……」

4傳奇新篇章

司愛倫的傳奇便從此開始了新的篇章。那年這位波蘭美女、江陰長涇媳婦才29歲,而此時比她年齡小的妯娌上官雲珠則在上海已經開始大紅大紫,前程不可估量。

「高閣客竟去,小園花亂飛。」沒有了丈夫的司愛倫不僅是痛苦的,更是孤獨和寂寞的。最難的是戰爭所帶來的不確定性,日寇對江陰的轟炸和燒殺搶掠時常發生。包括自己家族多數人在內的鄰里鄉親早已逃離小鎮,留下的都是些老弱病殘者。年輕美貌的司愛倫留下來本身就是危險,四周明的暗的「狼煙」四起,孤單單的她需要百倍勇氣和意志。多少個夜晚,多少次恫嚇,她只能靠着緊緊抱住丈夫留下的一根扁擔作為防身武器,苦度漫漫長夜……

最初,她不是沒有想過通過在上海的丈夫的朋友與波蘭老家取得聯繫,但後來知道了自己的國家早已被希特拉的法西斯軍隊佔領,過去的家園已經毀掉,親人不知去向。也就是說,在這個世界上,她司愛倫除了能夠去墳頭與自己埋在地下的丈夫哭訴幾句外,沒有人能夠聽得懂她說什麼、想什麼——那個時候司愛倫並不會說江陰長涇話,只能用手筆劃作最簡單的交流。

但是司愛倫義無反顧地選擇了留在涇河邊丈夫出生和生活過的地方,也是她與他度過五年多夫妻生活的那個「張家」。挽起丈夫留下的竹籃去街頭賣菜、賣香煙和化妝品……她靠這個維繫自己的生存。

這過程,她艱難而又慢慢地學會了一口純正的「長涇話」。她開始笑了,能夠與隔壁的老太太、老伯伯交流了,也可以同鎮上的賣月餅、燒餅的人做買賣了——「我現在是長涇人了!」她自豪地用「土話」跟人說。原本遠遠地躲着她的人開始接近她,與她說話,教她補衣納鞋織毛衣。而她則給鄰居泡咖啡、調紅酒。

司愛倫

新中國成立後,在譚震林等關懷下,張大烈被評為烈士,其墓也搬進了當地烈士陵園,司愛倫作為烈屬而得到了基本的生活保障。

「山無數,亂紅如雨。不記來時路。」歲月便如此一年又一年地在流逝。

司愛倫從婀娜多姿、風采照人的年輕少婦,到風韻綽約的張家兒媳每一次上街、每一次到烈士陵園去掃墓的身影,都看街坊鄉鄰在眼裏、記在心裏,念叨在嘴邊:這個洋女人真不容易啊!儘管她能說長涇話,但多數時候司愛倫是孤獨無援的,多數時候她只能獨守在回憶和思念丈夫的無邊憂思中……她慢慢學會了獨自站在涇河邊看潮起潮落,以及到丈夫當年建起的學校去聽孩子們的琅琅讀書聲——她說這裏是她最溫暖而充實的生活。

司愛倫的美譽開始在涇邊兩岸傳開,一直傳到人們慢慢忘了她有個洋名字,而習慣叫她「張家太太」,而她也似乎喜歡大家這樣稱呼她。

20世紀80年代,她成了江陰政協委員,從此也徹底有了「長涇人」的光榮身份,並重新搬回張家大院內那間當年她與丈夫一起住的廂房,而且有了自己的一個書房。

1991年,司愛倫因患肺病,在張家自己的寓所逝世,終年80歲。這一年是她隨丈夫張大烈來到長涇張家整55年,也是她在丈夫犧牲後獨守涇河邊第51個年頭……

落花已久,遺香猶存。那天我站在涇河上的那條石橋中央,靜觀着默默流淌的涇河水,眼前不時閃出這涇河邊的兩位絕代美女年輕時的形象,一直在作如此一個設想:假如當年韋家女留在小鎮上最後會是一個怎樣的人呢?是個美貌的賢妻,還是勤勞的良母?而司愛倫不隨夫到中國,或者她也浪跡演藝界、或在二戰結束後回到波蘭,其一生命運又會是怎樣呢?

然而誰能料定和預知自己的人生呢?生活就是如此:落花有情、流水無情……

但,我堅信,在長涇,在我故鄉人的心目中,上官雲珠與司愛倫這對美貌與才華皆出眾的妯娌,她們雖然在長涇小鎮選擇了完全不同的人生涇渭,可從她倆身上散發出的可貴遺香,永遠會像長流不息的涇河水一樣,涓涓流淌在人們的心田,並讓小鎮更增添幾分誘人的魅力……

責任編輯: 劉詩雨  來源:夜光杯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本文網址:https://hk.aboluowang.com/2022/0919/1804917.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