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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驅逐」的俄羅斯華人,手持紅碼,流浪地球

沒有身份,只能認栽

許文騰替身份過期的同胞估算了一下,如果他們在7月17日之前不抓緊時間辦理新簽證,一個月後的8月17日死限一過,就將無處可去。屆時被俄羅斯警方逮着,會被判遣返,五年內不可再回俄羅斯。

疫情已經兩年半,連停留時間較長的三年工作簽和學生簽也可能過期。許多人不得不被迫接受生活的重大轉變。一位前大學教授拒絕了採訪,因為簽證過期,滯留俄羅斯,為了生存,現在在做保姆。

一個留學生告訴我,班上有幾位研究生同學,原本打算畢業就回國。但現在,因為無法回國,他們擔心畢業後失去合法身份,不得不繼續申請讀博。在「聯盟傳媒」留言區,一個學生寫道:「一個人在異鄉確實挺艱難的,也不敢想如果八月底考不上博士該怎麼辦。」

相比之下,市場華商是受影響最深的重災區。據不完全統計,莫斯科柳布利諾和薩達沃兩大市場的華商有兩萬人左右。這些被稱為「市場華商」的人,大多來自東北、溫州、福建、廣東等地區,有的人從「倒爺」一路走來,已經經商了20多年,平時主要從義烏進貨,做服裝、日用百貨、玩具、數碼配件、小飾品等批發生意。2020年10月,俄羅斯第二波疫情爆發,單日確診病歷達一萬多例,不少華商已大半年沒開店,分文未賺。等疫情緩和店鋪重開,俄烏衝突又爆發了,他們手持大量貶值的盧布,有的人每天需要換匯從中國進貨,持續虧本的狀況下,生意大一點的人甚至一夜破產。而現在,他們還將面臨身份過期,無法回國的處境。

這些商人,大部分都是掛靠空殼公司,持有一年或三年的工作簽。平時,簽證過期,他們只要回國再找一家公司辦理,就可以解決問題。現在這條路堵死了,失去簽證,他們連合法居住登記也難辦到。辦理居住登記,需要房東陪同辦理。但是大部分房東不願辦理,因為一旦房租收入登記在案,就必須繳稅。即便找到代辦,也可能辦到在移民局沒有記錄的假證件。坑實在太多了,大家只能每天祈禱不要遇見警察。

上文提到的玲姐,就曾撞見過一次警察。那天,她連護照也沒有帶在身上。不過,這其實無關緊要,因為「身份過期了,帶不帶都要罰款」。所謂「罰款」,並不是真的按政策罰款,而是警察索賄。

去華人市場「遛彎」的警察沒有一天是空手而歸的。他們清楚,如果走正常程序,華商就會因非法工作,或者與簽證入境目的不符而被遣返,五年內不得再入境俄羅斯。如果遇到一時捨不得錢不肯交「罰款」的華商,他們就會帶着 ta去警察局,或者其他地方遛一遛,讓 ta好好想一想自己的處境。

「我們本來就理虧,把錢給他,平安無事就行了」,玲姐這樣的人也就只能認栽,交了5000盧布(約621元人民幣)。事後,玲姐還慶幸沒有遇到更貪心的警察。聽說有人被罰兩萬盧布也只能乖乖交錢。

年初,許多俄羅斯的中文社團都發文提醒,簽證有問題的華人最好不要出門。當時剛剛發生一起中亞打工者殺害俄羅斯人的案件,俄羅斯移民局開始大規模清理非法外來人員。長相與中亞人相似的中國人,也受到牽連。

簽證超期、沒有居住證明、證件與實際居住地址不符的華人都被判遣返。「他們不是不想辦合法身份,是辦不了。有的人身家性命都在俄羅斯,說走就走,能不崩潰嗎?」許文騰說。

許文騰最近在幫助一個同胞和移民局打官司,那位同胞滯留在俄羅斯遣返中心,簽證已經嚴重超期,按規定10天內必須離境。但因為中國疫情限制,目前不接受遣返人員。如果打贏官司,那位同胞可以更改離境的期限,暫時獲得自由。即便如此,「這也不是一般人打得起的,不但要花上百萬盧布的律師費,還要有過硬的關係」,許文騰介紹說。

他告訴我,還有更荒唐的事。遠東的一家移民局,疫情之初就羈押了一些違反移民規定的外國人,各國通航後,其他外國人已經陸續回國。但許文騰估計,目前可能還有幾百個中國人困在那裏,失去了自由。他認識一個人在那裏待了兩年,最近被釋放。根據俄羅斯的法律,待滿兩年就可以獲得暫居證。他已經有資格申請合法身份了。

「本來不合法的,現在又合法了,這不是開玩笑嗎?」許文騰無奈地說。

面對身份過期的問題,許文騰特別為「普通百姓」擔憂。根據他的經驗,在俄的國企員工、駐外機構、以及大型私企的員工可以想辦法解決身份問題,但那些從「貧瘠的土地、落後的縣城裏走出來的普通百姓」,往往無路可退。許文騰說,嗓子都喊破了,可是自己算不上什麼有分量的人物,給不了太多幫助。

李大哥就是其中之一。三個月前,他和同行的十七個中國工人來到巴格達林小鎮採礦,那裏離中國邊境不到1000公里。中國老闆說是給他們辦工卡,不但沒辦下來,護照也沒還給他們。如今,他們每天工作12個小時,頓頓吃土豆和大頭菜,連工資也沒有按時拿到。老闆還不時把黑社會掛在嘴邊嚇唬他們。

李大哥和工友們想逃,可是他們工作的山溝離村裏有60公里遠,就算可以開着鏟車跑路,也不懂俄語,不知道出去了可以向誰求助。李大哥最擔心的是,路上遇到搞不清楚狀況的俄羅斯警察,沒有護照和工卡的他們會被關起來,被遣返。那樣的話,五年內就不能出國打工了。

兩國面對疫情不同的政策,加劇了李大哥的困境。根據最新總統令的規定,如果李大哥不能在8月17日前儘快搞定身份,他或許也要被迫面臨回國不成,被滯留在遣返中心,或者去其他國家謀生的狀況。

連續兩個下午,他背着老闆偷偷給我發信息,但拒絕了語音通話,「能打字就不錯了」。他所在的山溝「與世隔絕」,如果被老闆發現求助外界,他擔心連衛星電話也被切斷。「第一次出國怎麼遇到這樣的事?」,李大哥想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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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轉國體驗「流浪地球」

除了從莫斯科直接飛回中國,中俄有漫長的邊境線,也有人劍走偏鋒,自行「闖關」回國。許文騰聽說,有兩名中國人從遠東的布拉格維申斯克偷渡,回到黑河,不過被黑龍江省愛輝區法院判了五個月拘役,罰款兩千元,同時限制出境。許文騰特別理解他們,「都是淳樸的東北農民,大不了再也不來了,別說兩千,兩萬也認了,總比死在俄羅斯強」。不過這只是極少數在俄華人的選擇,大部分人都承受不起「限制出境」的代價。

更多的人想走中轉路線,比如去香港轉機。不過轉機香港需持有七天過境簽,而依照當地防疫政策,需得在酒店隔離七天才能走,也就是需要買到卡點的機票,否則一不小心就會超過過境簽有效期,被遣返回俄羅斯。

還有一些人設計了極其複雜的回國路線。有兩個中國打工者,他們來自黑龍江,打工地是俄羅斯庫頁島。兩地直線距離約800公里,在疫情前他們回家的路線是:俄羅斯南薩哈林→俄羅斯符拉迪沃斯托克→中國北京→中國黑龍江。如今,直飛和陸路通道關閉後,兩位中國打工人規劃的路線是:俄羅斯南薩哈林→俄羅斯哈巴羅夫斯克→俄羅斯伊爾庫斯克→泰國曼谷→中國香港→中國北京→中國黑龍江,全程12000公里,翻了15倍。

兩位打工人的回國路線。|圖片由伍德提供

結果剛出俄羅斯,在曼谷機場,他們正提着大包小包的免稅商品滿心歡喜,卻突然被攔下。理由是,中國駐俄羅斯大使館不給經停第三國的人發綠碼。

「從哪兒來回哪兒去」,他們只好坐着飛機回到伊爾庫斯克機場。下了飛機,兩個警察就在機場等着他們。因為簽證過期,他們被禁止入境俄羅斯,在機場「小黑屋」里關了五天。第六天,一個警察建議他們去亞美尼亞,那兒從2020年開始對中國人免簽90天。

事實上,現在去亞美尼亞被認為是最靠譜的辦法,「大使館的門檻都踏爛了,去亞美尼亞的每個航班都有中國人」,許文騰說。

在亞美尼亞辦理赴俄簽,需要俄羅斯移民局簽發的邀請函。申請人得在俄羅斯先找到諸如學校、公司等邀請單位才行。邀請單位會讓申請人填一份申請表,在表格中的簽證簽發地一欄,寫上俄羅斯駐亞美尼亞使館。經過俄羅斯移民局審核後,再以電子郵件的形式發送邀請函給申請者者。有了邀請函之後,才可以前往俄羅斯駐亞美尼亞使館,辦理赴俄簽證。

就在兩位打工人抵達亞美尼亞的那天,在俄留學生伍德也開始了在那裏的新生活。伍德在學校里犯了一些錯誤,致使學生簽證作廢,變成了黑戶。在新簽證申請通過之前,他必須離開俄羅斯一陣子。

伍德沒有趕上回國學生包機,也沒錢支付4–5萬一張的機票。在對比了幾個對中國免簽的國家之後,他決定去「待三個月(花費)也不會超過1萬塊」的亞美尼亞。

他在 QQ群搜索「亞美尼亞」,找到了當地的華人群。在那裏,他認識了那兩位從遠東來的打工人。或許是因為相似的經歷,三人很快成了好朋友。在亞美尼亞的80天裏,他們差不多一半的時間都在為辦俄羅斯簽證奔走,互相出主意。

亞美尼亞首都埃里溫共和國廣場。|圖片由伍德提供

如果回不了俄羅斯,伍德就沒書讀了。亞美尼亞回中國的飛機每兩個月才有一班,他不知還要在那裏流浪多久。等消息的那些日子,他一想到這種最壞的狀況,就感到很痛苦。

一天清晨,伍德醒來點開郵箱,裏面躺着一封邀請函。當時還懵懵的,反應過來後,他從床上一躍而起,直奔大使館。

從二月份開始申請,這封由學校外辦發送的邀請函,伍德等了40多天。對於伍德來說,這份邀請函來之不易,他與學校外辦爭執許久,後通過使館工作人員的協助溝通,學校才同意發送邀請函,讓伍德具備辦理赴俄簽證的資格。

但伍德在亞美尼亞的兩個好友就沒那麼幸運了。他們沒有在俄的邀請單位,「被勒了大脖子」,只好求助於代理。代理會幫助尋找邀請單位,但他們的收費非常高昂。最終他們每人花了2600美金,相當於正常簽證價的32.5倍,才如願拿到商務簽證。

但他們依舊是幸運的。在亞美尼亞,中國人只有90天的免簽停留時間,如果在這期間沒有搞定赴俄簽證,只能再找個地方待着。有人到了亞美尼亞才發現,俄羅斯很多地方的移民局不發放邀請函,「聽都沒聽過」。最近俄羅斯移民局收緊了該項業務辦理,除莫斯科、聖彼得堡等大城市,其他地方很少簽發去第三國邀請函。

但那時他們已經回不去俄羅斯了。許文騰琢磨着,不行就在亞美尼亞也搞幾個公寓,將來接待這些流浪的人。

有人徘徊在亞美尼亞和格魯吉亞之間,兩邊清停留天數。2015年,格魯吉亞開啟電子簽證,對中國人開放停留30天的旅遊簽證。辦理條件相對簡單,只需持有護照、往返機票行程單、酒店訂單、覆蓋三個月花銷的財務證明和國際信用卡便可辦理。

也有人走得更遠,去白俄羅斯、土耳其、阿聯酋、塞爾維亞、波黑等對中國免簽,或者可以辦理電子簽證的國家流浪。他們中大多數人英文不好,所持的旅遊簽也不能找到工作,只能眼睜睜看着積蓄花光。有人告訴我,一個開餐廳的中國人,因為疫情餐館倒閉,幾乎花光了所有積蓄才湊夠一張回中國的機票,卻因為沒有綠碼被擋在國門之外,至今仍在到處流浪。

6月30日,中國駐俄羅斯大使館發佈《關於自俄出發赴華航班乘客行前申請健康碼最新要求(第五版)》,其中提到「中俄之間有直航航班期間,乘客也可選擇經第三國轉機赴華」。這項政策對於那些暫時「流浪」於俄羅斯鄰國的同胞來說,似乎是一個好消息,但直飛機票難買,在當下依舊是一個無解的問題。有人說,只有中俄之間陸路通道開放,對所有想回國的在俄華人來說才是最大的好消息。

「不要用『流浪』這個詞」,伍德糾正我,他覺得也沒那麼慘,「在哪不是過日子」。在亞美尼亞的那段時間,他最美好的記憶是關於春節的。那天,他參觀了超級大的使館,「特別爽,不看證件,刷臉就能進」。

大使館門口。|圖片由伍德提供

在那裏,他領到了裝着口罩、醫用酒精、餃子、巧克力等豐厚的物資。「兩個月沒見自己同胞,大使館春節突然開放讓大夥碰個頭,真的是非常感動」。

亞美尼亞大使館發的春節包。|圖片由伍德提供

至於最壞的記憶也是那一天,他沒能和父母一起過節。

責任編輯: 劉詩雨  來源:BIE別的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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