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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正果:撐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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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曉康按:老康停了他的臉書,偶有得意之作,會來央我幫他貼出,這不,他忽然從舊友處得着幾張照片,勾出他的一段回憶,落到文字上乃是一個樂極生悲的故事,卻充滿了關於飢餓、存活、動物等等的張力,中國人在瘟疫、病毒、囚禁之前的記憶,大概只有飢餓吧?】

有位友人傳來馬欄農場柳樹坪站近照,原來這處關押勞動教養犯的監獄已廢棄了。我曾在該站服刑三年,這場景讓我想起一段往事:

柳樹坪是盛產土豆的地方,那是一種紫皮土豆,個兒大,澱粉含量多,吃起來很面,若吃一大口而下咽太急,很容易把你噎住。但自我們到達此地,從沒有放開肚皮吃過土豆。我們勞教大院建在低處的山坳上,圍一圈高牆,牆內又一圈號舍,中間空出的一大片院子是我們平日活動的場地。從院子裏抬頭可以望見修築在半山腰平曠處的站部,那裏有房屋和窯洞,房屋裏住着幹部和武警,窯洞裏貯存着各種東西,而一排排土豆窖則在山腰的更高處,在荒草間露出狹小的洞口。土豆窖里貯存的土豆主要供播種之用。冬閒時常派個別人到窖內翻檢所存的土豆,把部分變壞的土豆挑出來送入伙房,伙房的人剜去霉爛處,留下那可食的部分給我們做菜。每天送入伙房的爛土豆十分有限,能用來做菜的當然不多,整個冬天,分到碗裏的煮土豆總是湯多土豆少,發出了泔水一樣骯髒的灰色。隨着天氣變暖,土豆窖內清除出來的土豆量加大,湯里的土豆也日漸增多,等到播種開始,土豆的供應便達到高峰,每個人吃飯時都能分到一大碗煮土豆塊。這時候大量的勞力拿鐮片切下土豆上有芽眼的部分,拌上灰,運到地里栽種。剩下的多餘部分全部送入伙房,在伙房裏稍經洗刷,切成塊大鍋給我們煮食,各組的飯桶里,飯後常出現剩餘。我終於目睹了六號在五處曾向我描繪的情景,不論你飯量小或飯量大,這期間確實都可以放開肚皮往飽吃了。

春播期間,從西安看守所正好送來一批新勞教,一個個蒼白的面孔風吹日曬後都起了皮,脫皮之處,都是深一塊淺一塊的褐斑。我已在勞改隊混過幾個月,新來乍到的陌生感正在淡薄下去,突然站在局外觀察新來的勞教犯,從他們臉上正好看出了自己當初的餓鬼模樣。新勞教中有個小伙子,他大約就像王建中那樣餓壞了肚子,碰上這一年一度放開肚皮大吃土豆的日子,吃得他忘掉了節制。那天,他吃完自己的一份土豆,又貪吃了別人分給他的,結果吃的太多,飯後不久,就肚子痛得在地上亂打滾,醫生還沒來得及急救,便因腸胃堵塞而撐死了。

原來人不只能餓死,還會撐死,這可是我從未經過的世事。但"撐死"這個詞我早就知道。我想起了小時候西安的小孩子都會背誦的童謠,那時候每到黃昏,成群的烏鴉從城外飛到住家戶的大樹上棲息,哇哇地叫着,此刻,我們小孩子就在樹下齊聲高喊﹕

「老鴰老鴰一溜溜,

回去給你媽炒豆豆。

你一碗,我一碗,

把你媽撐死了我不管。」

撐死,就是沒有限度地進食的結果,它基本上是動物的行為。比如,開春後我們的煮土豆內偶爾會有一點點羊肉,據伙房的人說,都是因羊號不斷有死羊送來,才使我們的菜碗裏增添了肉味。原來春暖草長,窩了一冬的羊群突然面對鮮嫩的新草,便沒命地飽吃起來,其中有些小羊沒有控制能力,往往一直吃到撐死為止。我曾目睹過羊號送來的死羊,肚子都是鼓脹鼓脹,像吹足了氣的羊皮筏子一樣。我們的祖先經過了漫長年月的制禮作樂,才使先民脫離了動物狀態的飲食惡習,從而建立起文明的飲食禮俗。而監獄,特別是共產黨的監獄,現在卻濫用其飢餓懲罰的手段,把一個犯人餓得像春天的羊那樣沒命地暴食,最終撐死了自己。

小伙子撐死的次日,幹部叫我上去幫忙裝殮死人。屍首停在土豆窖附近的窯洞內,一具臨時釘起來的薄棺材放在一邊,死人的肚皮鼓脹,身上散發出食物發酵的酸臭味。他吃下去的土豆已經在屍體內膨脹開來,撐得他的肚子和腰部碌碡一樣滾圓。我和另一個人用盡了力氣,都無法把一條給他換上的乾淨褲子提上胯部。實在沒有辦法,我們只好把半穿着褲子的屍體裝進了棺材。

自從裝殮了那個可憐的撐死鬼,我一看見飯桶內堆積的煮土豆,就想起他鼓脹的肚皮,還有他那土豆芽一般蒼白髮青的臉色。整個春播期間,每逢端起碗吃我那豐盛的一份,我嘴裏都有一股子怪味。那幾句童謠從遙遠的童年隱隱傳來,在我的耳邊迴旋不已﹕

你一碗,我一碗,

把你媽撐死了我不管。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蘇曉康臉書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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