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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區的保安,怎麼就成了我的典獄長?

我是居民,不是犯人。

各位好,本來今天說好了要更西遊記解讀系列的,但請原諒,實在是沒心情寫,因為我住的小區被封了,而被封這三天,我已經跟小區保安吵了三架了。

第一次是在4月24日的時候,當時小區已經提前多日貼出告示,說25日起要開始測核酸、同時封控。那天我寫完稿子已經是傍晚,想要出門遛個彎,捎帶手趕緊把緊缺的生活必須品補齊了。

結果走到小區門口,被保安攔住了,告知封控已經開始,必須測完核酸才能出小區。

我很為難,因為當天的測核酸傍晚五點鐘才開始,幾萬人的小區,只有一個核酸測試點,要排很長很長的隊,等我排完了,不知門口的超市是不是還開門。

於是我就跟保安說:公告上不是明明白白的寫着,明天才開始進行封控嗎?

保安:不知道,領導說的,現在就要開始封。

我又試圖勸他:即便我現在去測了核酸,拿了那個證明給你,對我這次出門有什麼意義呢?核酸檢測又不可能馬上出結果,那張貼紙只能證明我測過了,你們搞這個規定對防疫沒有任何意義。

保安:這是領導的要求,你跟我說這個沒用。

我轉而試圖乞求:大叔,你看我今天還沒吃飯,等到我排隊把核酸測完,超市肯定關門了,你們現在又不允許送外賣進來,你就通融一下,讓我出去。十分鐘我肯定就把菜買回來了。本來規定上就沒有寫要今天封……

保安還是那個回答:那不行,上面要求今天起沒核酸(檢測)不許出門。

然後他語氣又軟了軟:小伙子,你別再這跟我費口舌了,還不趕緊去排隊,再晚了隊更長!

我被他說服了,去趕緊排隊測核酸,排隊的全都是些被那位保安大叔卡下來居民,我一路聽着抱怨把隊排了下來。晚上九點,我總算拿到了那張寶貴的檢測貼紙,出了那道小區門,趕到超市搶購。

本來想買點新鮮蔬菜、方便麵什麼的,可超市裏哪還有剩啊?早被比我行動更快的鄰居搶購一空了。於是只好胡亂挑了一些東西,情形宛如逃難。

25日那天,情況還稍好一些,乖乖排隊測完當天的核酸,然後出門把物資補齊,那天算過得相安無事。我似乎已被馴化了,懶得再和保安爭執了。出示標籤,獲准出門的時候,甚至還有了一絲莫名的感激——感謝他還允許我出去。

果然,人是可以被馴化的。

但到了26日,也就是昨天,新問題又來了,我一大早按規矩測完核酸,領了證明,想要出門的時候,被保安攔下了:

「沒用了,沒用了,有核酸證明也不能出去。」他這麼跟我說。

我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什麼時候的通知?誰的規定。有核酸檢測怎麼也不能出去了?如果不能出門,那核酸檢測為什麼還要做?」

「核酸檢測必須做!這是市ZF的規定。」保安說着把他的腰杆挺了挺,讓我瞬間產生了一種錯覺,感覺他不是我們業主交物業費聘請來的,而是上面派下來看守我們的。

我當時其實氣憤不行,但轉念一想,眼下這個情況,除非我願意隔着鐵欄杆跟他打一架,否則發火也沒用。

於是我就又問了一個比較現實的問題:門封了,那我們買菜什麼的怎麼辦啊?

那保安立給我拿了一張帶着二維碼和電話的紙,說這是門口超市的電話和微信,可以加一下,有什麼需要的菜,讓他們送到門口,然後我們再下來拿。

我一看那個超市的微信我認識,說實話我不太喜歡那一家,我小區附近那條商業街有至少三家超市外加好幾個蔬果零售店,那家店的蔬菜好多不怎麼新鮮,尤其打電話讓店家給我挑的話,難保不挑些爛菜給我。

於是我就問了一句:「怎麼只有這一家啊?那幾家超市都在一塊,你們物業能不能多給幾個選擇?」

那位保安聞言把那紙收了收,眼睛像看外星人一樣看着我:「有的菜買就不錯了,你還挑三揀四的?」

我聞言真的似有一股無名火直往腦門上頂,提高嗓門跟他吵了幾句。

眼看衝突就要加劇,旁邊的大白和志願者都要圍過來時,有人拉了拉我。

我回過頭去,是個中年大姐:「小兄弟,算了算了,別吵了,日子還得過。」她特別小聲的跟我說。

我才注意到,這個狹窄的小門口,其實聚了不少住戶,大多數人聚在那裏,議論也只是像這位大姐一樣悄聲的——就像一群羊一樣。

我頓時覺得很無謂,謝了那位大姐,她又囑咐了我幾句被封控期間的生存小技巧,我就回家了。

但這一夜我真氣的沒睡好覺,樓下直到很晚,似乎還有人聲嘈雜。

然後就是27日,也就是今天,一大早,我又到小區門口轉了一圈。

那個窄窄的門口,現在已經跟菜市場一樣熱鬧了,保安昨天給我看的那張貼紙已經被貼到了牆上,門口站了幾個那家店的夥計,幾個人快活的健步如飛的運着物資,一個女的拿着筆記着賬單,一大群住戶在圍着她,七嘴八舌的說自己的購物需求:

「我要三斤西紅柿。」

「我要兩斤黃瓜。」

辣椒還有嗎?」

「水果都還有什麼樣的?」

「那種袋裝的方便麵什麼時候能進貨?……不,不,不要老壇酸菜的。」

……

說實話,平素即便是在真的菜市場裏,我也沒看到這麼多人在這麼狹小的空間裏聚在一起,這裏面要是真有一兩個感染新冠的,雖然大家都帶着口罩,但我估計被感染的風險很高。

吸取昨天的教訓,我沒再去跟保安爭論,鐵柵欄這邊的椅子上坐着一個大白,我徑直走過去跟她交涉。

但保安還是沒放過我,可能是覺得我口罩帶的不嚴實吧。擱着遠遠的他就指着我,高聲喊:「哎!哎!帶嚎摳照!帶嚎摳照!(方言)」

我不得不順從的調整了一下「摳照」,然後才走到那大白面前。

看得出,那是一位姑娘。她還算蠻客氣的,隔着厚厚的隔離服,我甚至能感覺到她臉上有一絲歉意甚至畏懼——顯然,雖然是大清早,但我已不知道是她接待的第幾個抱怨的住戶了。

「請問一下,這個封控到底什麼時候才能結束啊?」我儘量讓自己的口氣客氣、客氣再客氣一些。

「我們現在也不知道,得等上面的通知。」她也小心翼翼的說。

「那買菜的事情,能不能多開幾家店,供我們有個選擇?」我又問。

「這個我們管不了,你得找物業那邊進行協調。」她看了一眼保安。

「那如果我要上班的話,怎麼辦呢?」

「如果您單位能出紅頭文件,經xxxx和xxx蓋章之後……」

「那如果我是私企的話,公司出不了這種文件怎麼辦?這麼無限期的跟老闆請假,老闆要開除我怎麼辦?」

「這個……我們也沒辦法,你說明情況,儘量協調吧。」

正說話間,一輛汽車從我們身旁駛過,門那邊的保安很殷勤的打開了大門,放那汽車通過了。那車歡快的駛向了我所嚮往的那個外部世界。

「為什麼他可以進出,我們就不可以?這個小區到底有沒有新冠感染者?有的話為什麼封的這麼不嚴?沒有的話為什麼不讓我們出門?」我終於耐不住性子,問了一句。

「他們……是來送物資的……」那位大白姑娘很明顯底氣不足的敷衍到。

「請配合我們的!」旁邊穿紅馬甲的「志願者」見我問的多,語氣有些強硬的幫腔。

同時我隱約還能聽到那位保安在不停的朝着聚集在門口買菜的居民喊:「哎!哎!你!帶嚎摳照!帶嚎摳照!」

我突然覺得累了,很怕像昨天一樣再吵起來,同時覺得爭辯也無用,於是就轉身回了家。

回去的路上我突然在發覺一件事:我這四天遇到的這四次保安,雖然都隔着「摳照」,我不確定他們到底是不是同一個人,但給我的總體感覺,是他們對我的態度越來越傲慢而惡劣了。

尤其是昨天和今天這兩位,氣質上讓我一下子想起了童年時我隱約記得的一段往事……

那是上世紀90年代初,那會兒惠民德政菜籃子工程還沒有完全普照我出生的那座小城,有一次,我奶奶帶着才四歲的我去門口那家國營糧食站,把最後一點糧票換了。

比我再晚一點出生的人,應該就沒見過這東西了。

我隱約記得,當時也是排了好長的隊,隊伍的盡頭,隱約可以看到幾個小山高的米麵堆,懶洋洋、半睡不醒的店員一邊跟顧客交易,一邊吩咐同伴從地上直接鏟米麵,合着地上的沙子灰塵,裝到編織袋裏,交給顧客。

這一幕的衝擊給我太大了,有點噁心,好幾天鬧着不吃主食。我也明白為什么小時候家裏的米要一淘再淘才能吃。偶爾還會有沙。

幾年後,那家國營糧店壽終正寢了。而也我再長大一些,見識了更多正常售貨員後,問奶奶,他們怎麼那樣啊?

奶奶說:哎呀,你還沒見過國營肉店呢,你必須跟賣肉的搞好關係,因為一張肉票,到底給你割肥割瘦還是割囊膪(也就是前兩天爆火的「乳頭肉」),還不全是人家那一把刀說了算?

奶奶隨後教育我:要跟百行百業都搞好關係,要不然說不定誰用自己的拿捏一下你,你都受不了。

不過說實話,奶奶的這通教育,在我其後的這小二十年生活中沒怎麼應用過。因為等我長大後,中國的市場經濟已經很發達了。

平素我作為買糧、買肉、買菜、買房的被服務對象,完全不用討好服務提供者,因為我和對方都很清楚,我作為被服務者有的選,你要是敢在我面前傲慢耍權,我下次不在你這裏消費了。

是的,自由市場的特點它用金錢代替了權力成為社會運作基石。我們大多數人都缺錢,所以很多人不喜歡市場,但當自由市場,但當自由市場關閉時,你會發現一個權力型社會更讓普通人舉步維艱。

是的,我長大成人之後的這十幾年,是這樣過得:

工作時,我作為服務提供者對被服務方盡心竭力,不讓對方看我的臉色。

生活中,我作為享受服務者,也沒必要看任何人的臉色。

我覺得這樣的生活結構,才是正常的,讓大家都舒心的。

而奶奶所描述的那個所有人都在自己工作中有點小權,有點小權就能對他人卡一卡,耍一耍;而自己也在生活中被被人卡,被別人耍,並由此滋生出各種權力傲慢的社會,似乎離我很遠。

然而我沒想到,這兩天,僅僅這門一扇被鐵絲箍住的大門,居然就把我拉回了奶奶所警告的那個年代。

高中的時候我學過一篇課文,是何滿子先生的《剃光頭髮微》,裏面有一段情節我印象特別深:說《人民日報》接到一封讀者來信,某市一家理髮店的理髮工人,拒絕給一個「鄉下佬」剃平頭,認為鄉下佬只配剃光頭。當「鄉下佬」碰了壁跑掉以後,一對男女理髮師還說:「鄉下佬還想理平頭,沒門!」「也不瞧瞧自己那模樣!」……

當時我們學這篇課文,感覺就跟聽天書一樣——理髮店的Tony小哥,有權不許顧客理什麼頭髮嗎?小區保安,有權對業主吆五喝六嗎?

可是,這兩天,我突然理解了何滿子先生的深意——這種人,其實從未在我們的生活中走遠,他們只是在等待耍權的機會。

問題不在於什麼標準,也不在於這位城裏人的理髮師為什麼瞧不起「鄉下佬」,而在於為什麼他可以任意決定誰該剃平頭,誰只能剃光頭,可以這樣為所欲為?

原因簡單之至:剃頭刀在他手裏。

這就是權。雖然僅僅是一把剃刀,但掌握在手裏,就有那麼一點剃頭權,在這點權限里,誰撞在他手裏,就得看他的嘴臉,聽他的發落。你要剃平頭,沒門!權在他手裏,「鄉下佬」只好悻悻而去,乃至悻悻也不敢悻悻。

幸虧他只有這麼點兒小權,如果他掌握了用人的權,分配房子的權,乃至更大的權,那就不僅「鄉下佬」,更多的人在更多的事上也只好「沒門」了。

——何滿子《剃光頭髮微》

當然,我也並不想針對我們小區的保安,就像那位勸我的大姐說的:「他們領的工資也沒漲,現在活兒還比以前多了那麼多,大家都不容易。再說抬頭不見低頭見,再說這幾天咱的生活還指着他們呢。」

可是我也確實看到,小區僅僅封了這麼幾天,已經有個別保安,不再把自己當做被僱傭來為業主服務的工作者,而儼然成了我們的牢頭禁子、獄卒甚至典獄長。

且看得出,有個別的人很享受這種權力感。

《水滸傳》裏,當牢頭戴宗曾對犯人宋江說:「你這賊配軍,販到我手裏,就是我的行貨,輕咳嗽便是罪過!」

《肖申克的救贖》裏,典獄長對曾對肖申克說:「把你的靈魂交給上帝,把你的賤命交給我。」

只有牢頭禁子,獄卒和典獄長對犯人的權威與傲慢才是絕對的。

而我想問的是,我犯了什麼罪?我住的小區的保安,憑什麼用這種態度對我?

國家的防疫方針,我當然願意配合。可是這種拿着雞毛當令箭,拉大旗作虎皮,有點小權,就要藉機耍耍、甚至藉機謀利的人,我忍不了。

我是居民,不是犯人。

責任編輯: 李華  來源:海邊的西塞羅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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