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 > 驚人之語 > 正文

唐映紅:生於盛世,隕於今冬

作者:

我幾乎無法讀完劉學州七千字的遺書。這名15歲自殺的少年,生於盛世,殞於今冬。

直到落筆寫下這些文字,我都千百倍地希望這只是一個杜撰的故事,‌‌「劉學州‌‌」只是作家創作出來的角色。魯迅先生說,悲劇是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劉學州‌‌」是一個典型的悲劇角色,他集齊了人世間所有的惡意對待,在這個‌‌「故事‌‌」里,‌‌「父母‌‌」、‌‌「學校‌‌」、‌‌「教師‌‌」、‌‌「人販子‌‌」、‌‌「醫生‌‌」、‌‌「媒體‌‌」、‌‌「民眾‌‌」等等,都是向他砸石頭的面目模糊的人。他被這些面目模糊的人圍獵,直到墜下懸崖,粉身碎骨。

他的親生‌‌「父母‌‌」遺棄他,把他賣給人販子。養父母在他4歲時雙雙罹難於一次爆竹爆炸事故。他還只是一個幼兒時,就無父無母,成為孤兒。

因為孤兒的身份,他小學6年轉了5次學,到哪裏都同樣被霸凌,被欺辱,被歧視,‌‌「學校‌‌」沒有給他庇護,教師也沒有給予他支持。相反,他讀初中時甚至成為‌‌「教師‌‌」猥褻性侵的受害者。

他生活的村莊,有至少七八名孩子是被人販子販賣來的,而且人販子在村莊裏似乎還受到‌‌「民眾‌‌」的擁戴。他的養姥姥因為曝光了人販子的事情,還與其他親戚鬧得不可開交。

他的親生‌‌「父母‌‌」賣他收了幾千塊,他的養父母買他付了兩萬七,中間的差價被人販子,以及拉皮條的‌‌「醫生‌‌」瓜分了。

他努力想找到自己的親生‌‌「父母‌‌」,然而他們都嫌他影響了自己的生活,生母甚至將他微信拉黑。

無奈,他求助網絡,把自己的苦惱和困擾傾訴出來。殊不料‌‌「媒體‌‌」僅僅採訪片面之詞就報道,他成為媒體報道中漫天要價、勒索生父母的‌‌「白眼狼‌‌」。接着,他就遭到連篇累牘的網暴,‌‌「民眾‌‌」各種難聽的、惡毒的言語暴力向他傾盆灌注。

他在遺書中給自己唯一的標籤是‌‌「堅強‌‌」,他表達自己是‌‌「一個努力發光的人‌‌」。他越是努力,越是堅強,那些面目模糊的各種角色,就越是像殭屍圍城一樣把他拼命往下拽,往下拽,直到隕歿。

如果他沒有那麼堅強,沒有那麼渴望發光,他可能不會遭此噩運,而是籍籍無名、跌跌撞撞過完艱難的一生。

自殺前,他仍惦記着照顧自己的養姥姥姥爺,把微薄的積蓄捐給石家莊孤兒院。如果這真的是一個故事,《被嫌棄的劉學州的一生》,他的墓碑上或許像川尻松子一樣,‌‌「生而為人,我很抱歉‌‌」。

可是,劉學州是現實生活中的一個少年,他的遭遇、命途就是這個時代真真切切的寫照。

親生父母遺棄他,把他賣給人販子,沒有受到任何法律制約,甚至連良心的不安也看不出來。這就是真實的世道。有多少無良的父母遺棄孩子而沒有受到法律的制裁?有多少?

醫院的醫生勾結人販子,整個村子裏七八名兒童像他一樣是被人販子賣過來的,人販子甚至受到村民的擁戴和保護。這就是真實的世道。有多少類似的村莊、醫院?有多少勾結人販子作奸犯科的醫生?有多少以販賣兒童為業的人販子迄今仍逍遙法外?

他在一間又一間的學校遭受霸凌、羞辱和歧視,學校沒有給他提供庇護和支持。他遭受一名無良教師的猥褻性侵,後者至今逍遙法外。這就是真實的世道。有多少兒童在校園遭受霸凌、羞辱和歧視?有多少兒童、青少年學生遭受過無良教師的猥褻、性侵?而又有多少施害者未受任何懲罰?

他被媒體片面之詞的報道所傷害,年輕的記者甚至沒有接受過專業新聞素養的基本訓練,至少從採訪報道劉學州的媒體記者身上看不出來。這就是真實的世道。有幾家媒體能夠招募到具備專業新聞素養的合格記者?我們的社會除了歌功頌德、獵奇炒作的媒體人外還剩多少能獨立採訪、深度調查的專業記者?

那些網絡上匿名的‌‌「網民‌‌」,一窩蜂地向每一個他們假想的‌‌「目標對象‌‌」傾注言語暴力和咄咄逼人的惡意,幾乎沒有任何風險。這就是真實的世道。在呼嘯而過的網暴狂歡中到底有多少真相被淹沒?多少無辜的人被傷害?

去譴責他的父母很容易,譴責無良的醫生、教師、人販子,譴責媒體、網絡暴民都很容易。然後呢?然後呢?因為劉學州自殺而被曝光的這些人,親生父母、無良醫生、禽獸教師、劣質記者、惡毒網民都必然受到壓力,甚至被新一輪網暴,甚至被追究,被處罰。其他遺棄買賣嬰兒的親生父母呢?其他沒有被曝光出來勾結人販子的無良醫生呢?其他猥褻性侵過學生的禽獸教師呢?濫用媒體公器的其他劣質記者呢?……

我注意到有關部門已經行動起來,警方正在調查劉學州被買賣一事。我相信教育部門也在摸底調查被控猥褻性侵是否屬實。劉學州已矣,他已經無法知道也無法感受到這個盛世遲到的‌‌「善意‌‌」。

被傷害,被侮辱,被遺棄的,難道只有一個劉學州?問題是我們根本就不知道還有多少像劉學州一樣艱難跋涉而看不到希望、一次次瀕臨絕望的命途中的底層青少年。我們甚至連數據都看不到。沒有一個媒體在/敢調查、搜集這一類有助我們了解真相的數據;學界也沒有一個被資助的‌‌「課題‌‌」在/能研究這些攸關民眾福祉的真問題。‌‌「劉學州‌‌」就像是划過暗黑夜空的一顆流星,霎那間噪聲四起,很快又復歸沉寂。一周後,一個月後,‌‌「劉學州‌‌」也就真的只是一個新聞故事,一個只存在於互聯網的依稀淡漠的‌‌「故事‌‌」。

一九一八年四月,魯迅在《狂人日記》最後一節寫到:沒有吃過人的孩子,或者還有?救救孩子……

恍若時文。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默存格物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本文網址:https://hk.aboluowang.com/2022/0126/1700717.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