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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稼祥:遺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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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下葬後,太陽也落進了江里,江面一片血紅。兒時的記憶里,父親每年春天都要到長江邊捕魚苗。幾個社員一組,住在臨時搭建的窩棚里,用一條黑褐色大褲管式的密網放在江邊,"褲口"敞開,"褲腳"處通向同樣密眼的方形箱網。順江水而下的小魚苗們,一進入"褲口",就進入了公社的財產清單。落日的餘暉下,父親有時會蹲在江邊,用胡殼油塗他皸裂的手。裂口裏滲出的血,被他在手上的虎口處塗成了一小片晚霞。如今,他去了比日落處更遠的地方,不再需要這條哺育了他一生的長江了。

簡單的"白喜事"酒席草草收場。親友們漸漸散去,但我叫住了大堂兄和三母舅,請他倆和我及哥哥、姐姐一起上樓,去打開父親留下來的一直視如珍寶的那口紅漆剝落的木箱,看看箱子裏有什麼遺產,讓他倆見證並主持分配。大堂兄只比我父親小几歲,我們雖然叫他"大哥",但在我心裏,他就和父親一樣。三舅是我母親的堂兄,大學畢業生,在縣城工作,是個局長,是家族裏的"高幹"。母親去世時,哥哥最長,13歲,我剛5歲。對於我們這幾個未成年就喪母的孩子來說,三舅一直就是一尊雖然身在遠方,但遇難有求必應的菩薩。

"小爹爹可憐哦,哪有什麼東西留下來啊,"大堂兄邊上樓,邊低聲說。他口中的"小爹爹",指的就是我父親,他以他自己的孩子們的身份這樣稱呼,這是我故鄉的習慣。

我相信大堂兄的話,父親不會留下任何有價值的財產。但我從小到大從哥哥和姐姐的言談話語裏得到的印象是,他們有理由不這樣認為,因為父親也確實曾經闊過。父親弟兄4人在當年號稱小上海的大通鎮上共同擁有過一爿小店,大概是掙了點錢,要不然,排行最小的父親,也不會被街坊稱為"小開(公子哥之意)"。雖然革命後,父親被趕到河對岸捕魚,分得根把金條壓箱底,也不是不可能吧?

至於母親,也有些來歷。她的父親,也就是我的外公,在三、四十年代曾做過當地"高官"——鄉長,說不準母親的嫁妝里也會有點細軟呢。這個猜想,還曾經獲得過間接證據的支持。在公社做官的小家公(即排行最小的外公)看我們幾個孩子沒媽照顧,怪可憐的,就給我們家塞了個後媽。後媽是江北無為縣來的,特別能幹。她到我們家半年,做了一個家庭主婦所能做的所有事情,但只有一件事除外:讓我父親正眼看她一眼。在一個夏日的午後,她在房間裏洗澡,叫我姐姐讓父親給她送短褲汗衫進去,父親沒送,讓姐姐送進去了。當天晚上,後媽就永遠從我們家消失了,同時消失的,還有一隻母親留下來的玉手鐲。也許,被父親珍藏的母親的遺物不只那隻手鐲吧?看到父親每次取出換洗衣服,便立即鎖上那隻紅木箱,產生這樣的想法也很正常。

此外,隱隱約約地,還有對父親積蓄的盤算。父親所在的漁業公社六隊的社員們常常在背後叫父親"尖頭棒",意指父親愛沾小便宜,而且小氣,鐵公雞,一毛不拔。細水長流,父親自己打魚掙工分所得的錢,有時,還有哥哥做搬運工之後每月上交給他的錢,以及我大學畢業後有時寄給他的錢,在他省之又省的生活開支之後的結餘,都會像小魚苗一樣,進入父親大褲管式的密網,日積月累地被養進那隻紅木箱裏的某個存摺的小池塘里吧,魚苗們會不會已長成大魚?

我拿着鑰匙打開木箱時,抬頭看了一眼姐姐。令我驚奇的是,我並沒有在她臉上看到預期中的渴望與期待,她的眼睛甚至看往別處,好像是窗外,嘴角向下撇着,一副漠不關心甚至帶點嘲諷的樣子。這讓我想起一件事。哥哥曾在我回家探親的日子裏,有幾次抱怨姐姐不該把父親留在她那裏幾個月不讓回來。我說姐姐願意照顧父親,不是挺好嗎?

"挺好?"哥哥同情地看了我一眼,"書把你念孬了哦。她不讓父親回來,自己倒回來了,要給父親拿換洗衣服……"

我仍然一頭霧水地看着哥哥。哥哥開導說,拿換洗衣服,是不是要拿父親開箱子的鑰匙回來?開箱子僅僅是為了拿衣服嗎,還不是想看看老頭子在箱子裏都藏了些什麼寶貝嘛。拿衣服的時候,還拿走了什麼,鬼才知道。如果哥哥所言不虛,那姐姐臉上的表情就可能不是裝出來的,而是看到謎底之後,再看謎面的自然反應。

箱蓋吱呀一聲被打開,裏面整整齊齊疊放着父親打滿補丁的長衫短褲,夾襖秋衣。愛乾淨整潔是父親一生養成的與其職業身份不相稱的習慣。同樣的衣服,穿在父親身上,看到的人,會嘖嘖稱讚"清絲絲的",穿在我身上,就顯得"邋裏邋遢的"。這些被父親曾經清絲絲穿過、並被珍藏在箱子裏的衣服們,此後最好的命運,大概就是被嫂子拿去納鞋底了吧,如果她如今還需要納鞋底的話。

兩層衣服之下,有個布包,引起了大家的興趣。布包並不大,包裹得卻嚴實。打開三層包裹後,露出了一雙很普通的手工製作的黑布布鞋,鞋底納得很細密,針腳也勻稱。一雙布鞋值得如此寶貝,莫非鞋裏面有玄機?我拿過布鞋,拿出塞在鞋幫里的舊棉花,手指伸進去探摸,好像什麼也沒有。

"別摸了,沒東西,"哥哥突然發話,"這雙鞋是姆媽生前給老頭子做的,他一直捨不得穿……"

我和姐姐都疑惑地看着哥哥,因為這需要一個解釋。

哥哥眼裏似乎有東西閃爍,他把臉轉向一邊:"去年梅季,老頭子曬梅,街坊看到這雙鞋,說他老抱怨自己沒有布鞋穿,幹嘛年年曬這雙鞋,又不穿……"哥哥哽咽了一下,"老頭子說,這是他姆媽生前為他做的,穿了就沒了……"

我遺憾在父親下葬前不知道有這雙鞋,否則會為他穿上。

拿出最後幾件秋衣,露出了一個比較大的布包,非常重,似乎有貨。打開布包,大家都呆了。裡面包着的,基本都是我的東西:中學時代的幾張獎狀,成績單,皺巴巴的幾張與同學合影的照片,還有一大塊——方磚!大堂兄和三母舅都困惑地看着我:

"用這磚壓箱底?"

我摸了摸磚,解釋說:"這是我上中學時用來練習毛筆字用的。"

這些東西本來應該是我的遺物,現在反而成了父親的遺物了。幾年前,我在北京出事,在見不到任何人的地方呆了三年,出來後,神經崩潰,一下吞了3瓶安眠藥,志在必得。老友吳國光在海外報紙上還發表了悼念我的文章,沒想到被救了回來。我的這些東西估計就在那個時候被父親當作我的遺物收藏的。

大概是怕我們徹底失望,磚頭底下有張存摺,存摺上有5000多塊錢,這就是父親留下的全部貨幣資產。我將存摺遞給哥哥:"你和姐姐兩個分了吧。"我雖然沒有要錢,但我分得了父親留下的那份最尊貴的遺產——愛。

1994年初稿,2021年12月改定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愛思想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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