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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進死亡集中營的上海女人

—夾邊溝,右派分子的死亡集中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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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鑽沙包」的死者都有親人啊。古時唐詩有此悽美的名句:「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深閨夢裏人」,其悲情非常動人,但現在這些死去的右派甚至不敢企望得此「享受」!首先,「無定河邊骨」生前不管怎樣說也是為國捐軀的戰士;而自己卻已淪為「不齒於人類的狗屎堆」,是「人民」的敵人(右派分子的全稱是「反黨反人民反社會主義的資產階級右派分子」),完全不可同日而語。還有,自己會是千里之外的「深閨夢裏人」嗎?真不敢有太多的想像。君不聞,「一張大被不可能蓋上兩個階級」,許多親人在高壓之下大義滅親劃清界限還唯恐來之不及。不過也有例外。楊顯惠書中有一位不懂政治不理會政治的上海女人,從遙遠的上海趕到夾邊溝時,活着的丈夫已經消失了。淚水已乾的這位女人非常堅強,抱着對丈夫的一腔忠貞,終於找到連屁股上一點點肉都已不知被誰吃去、乾巴得如同剝去了樹皮的樹幹似的丈夫的軀體。這位女人還是「幸運」的,她畢竟將她丈夫的遺骨帶回了上海;這位右派丈夫也是"幸運"的,他畢竟圓了生前的唯一的心願……

自從楊顯惠的夾邊溝系列問世以來,人們對那個幾乎被歷史風塵淹沒的慘劇投入了莫大的關注。近年來,有關「夾邊溝事件」又撰寫了或出版了幾部書。如趙旭的《風雪夾邊溝》、鍾政的《血淚驚魂夾邊溝》、邢同義的《恍若隔世?回眸夾邊溝》、白天和鳳鳴的《經歷:我的一九五七》,等等。這些作品,有些更緊貼史實,更具史料價值。如《恍若隔世?回眸夾邊溝》,是作者歷時數載走訪了當時夾邊溝等農場勞教右派中的健在者,查閱了有關的歷史檔案,掌握了大量翔實可靠的第一手資料,又用了一年半寫成的心血之作。有些就是作者本人的親身經歷。如和鳳鳴的《經歷:我的一九五七》。作者及其丈夫王景超在1957年反右中雙雙被劃為右派分子(王景超並被定為極右分子),一下墜入黑暗的深淵,成為階級敵人,都被發配到農場勞動改造。在緊接着到來的1960年大饑荒中,作者總算死裏逃生,但她的丈夫卻活活餓死在夾邊溝勞教農場裏。又如寫《血淚驚魂夾邊溝》的鐘政,是夾邊溝的倖存者。他原名提中正,因為和蔣中正重名犯忌而改,打成右派前是甘肅人民廣播電台的播音員、記者,今年年近八十了,但血淚驚魂,尚歷歷在目。

去年6月28日,上海作協為《恍若隔世?回眸夾邊溝》開了一個研討會,由上海市作協副主席、《上海文學》雜誌社社長趙麗宏主持。趙麗宏指出,《恍若隔世?回眸夾邊溝》體現了一位有良知的知識分子的歷史責任感和勇氣。《上海文學》之所以從當年發表楊顯惠的夾邊溝系列,到現在為遠在甘肅的作家開這次研討會,一直關注夾邊溝那段慘痛歷史,目的也在於希望後人不要忘記不要忽略我們民族曾經有過的那段傷痛。五十年過去了。現在的夾邊溝是怎樣的呢?

不久前到過的人說,當年右派們住過的房子,由於年代久遠,已經拆得七零八落。一面將要傾倒的泥磚牆土腥瀰漫,向東開的門框猶存,不知何人何年塗在上面的藍色油漆顏色依舊鮮艷。這就是死在這裏的右派後代們所說的「哭牆」。「哭牆」後面,是一些楊樹、沙棗樹和榆樹,這是當年右派們的「勞動成果」,半個世紀過去了,樹木已長大成林,一派生機,而種植者的身影已經消失,雖然他們大都沒有離開。

翻過土丘,面前是一面斜斜的戈壁,鐵青色的黑色沙子靜默着,幾百年不移動一寸。那面微微突起的沙丘就是「萬人坑」,裏面「扔」了好多人的屍體。土嶺前,一綹一綹的墳墓格外清晰,像是人側睡的模樣,一個挨着一個……

還有必要記住這些嗎?一個強大的聲音說:不必了吧!

不遠處,一個岔路口,就有一面牌子,上面大書「夾邊溝渡假村」。真是讓人仰天長吁,無話可說。一邊是飢餓和死亡,一邊是酒足飯飽,歌舞昇平。歷史和人,反覆得耐人尋味。目睹的人說,當年右派們住過的房舍現在不可以再拆了,連廢墟都沒有勇氣面對和保留的民族是沒有希望的。為什麼不在這裏建一座紀念館,以警示後來者呢?竟然把夾邊溝開發建成了一個度假村,不能不讓人感到十分驚訝,並且感到無比的荒謬和恥辱!我知道,夾邊溝這些慘烈的故事,與當下的時尚大相逕庭。這是某種人不願提起,也聽不進去的故事。然而,它們與今天的生活難道真的沒有一點精神聯繫了嗎?社會政治和文學藝術都不能忘記昨天,因為,關注昨天就是關注今天,關注歷史就是關注自己。

夾邊溝事件中有這麼一個「細節」:在死亡邊緣的右派們經常談論的話題是,明天該輪着誰了,張說輪着我了,李說輪着他了,王說一定是我。當死亡成為唯一的話題,當「脊樑」似的精英一一折斷,這個民族還能期望什麼?!這難道不是一個極其慘痛的教訓嗎?還有這麼一個令人無限悲憤的「細節」。由於死亡人數實在太大了,1961年元旦開始,倖存者分期分批給予遣返。但是,農場有一名醫生被留了下來,在夾邊溝繼續工作了六個月,任務是給死者「編寫」病厲。一直到1961年7月,全部死者病厲才「編寫」完成——一千五百多名右派雖然事實上幾乎全是餓死,但病例上全然不見「飢餓」二字。

就全國來說,夾邊溝不過是一個小小點。三年「大饑荒」或所謂「三年自然災害」中,以現在比較公認的數字計,甘肅餓死了一百萬人,安徽是四百萬,全國餓死的人口大約是三千萬。這不是一堆冷冰冰的統計數字啊,每一個數字都是一條人命!每一個數字都是一個控訴!不管其原因是「七分人禍三分天災」,還是退一萬步來說「七分天災三分人禍」!1962年7月,劉少奇毛澤東中南海游泳池畔發生了那個著名的爭論。一向對毛非常恭順的副主席,這次居然「有些動感情」地頂撞了,憤然作色回應:「餓死這麼多人,歷史要寫上你我的,人相食,要上書的!」

中國人敬畏歷史。歷史就在眼前流過,不會無動於衷。夾邊溝事件,以及當時全國大大小小的類似的事件,是中國當代史上一段切膚之痛。不單是個人之痛,家族之痛,人群之痛,「而是整個中華民族之痛。不僅切膚,而且徹骨,而且剜心。」(《當代》刊登楊顯惠《告別夾邊溝》的《編後》,2004年1月)

當地傳說,現在的高台縣明水農場,就在埋葬夾邊溝右派的地方,每到夜深人靜之時,總會有鬼魂說話的聲音。聚集在一起的鬼魂們嘈嘈雜雜說個不停。他們無法在人世間說的話,在另一個世界裏可以自由地隨便地交談。躲在黑暗處偷聽的人聽不真切他們在說些什麼。如果一旦有人咳嗽或說話發出了聲音,倏忽間,聚談的鬼魂們就立即轉移了,在遠處的什麼地方低低的嘈雜聲又重新響起。人們言之確鑿。明水農場一位叫宗華的人就說,他自己就曾偷聽過鬼魂們的談話,雖聽得不真切,但確實聽到了。原來,他們只要躲開活着的人,在另一個世界裏言論完全自由,他們談得興起,無止無休……

往事無法埋葬。往事不會灰飛煙滅。或遲或早,往事都會一個個從墳墓里爬出來。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往亊微痕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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