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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樂年華憶插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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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8年11月初,我和同學們赴隴縣下鄉,經歷了終生難忘的知青生活。如今,歲月已流逝四十餘載,當年的小伙姑娘均已到了爺爺奶奶的輩分,但追憶在農村插隊落戶的時光,有喜有悲,亦苦亦甜,依然是其事歷歷在目,其人栩栩如生,依然是說不盡道不完的苦樂年華。

風雪關山路

1969年初春,隴縣至甘肅馬鹿鎮的戰備公路開工。公社給大隊分配了民工名額。知青們無家室拖累,說走就走。我和同學老於(現在陝西汽車齒輪廠)懷着幾分好奇,隨幾個社員牽着送行李糧炊的騾子匆匆地出發上路。我們插隊的地方離施工點關山鹿房溝有近百里,硬是憑着年輕力壯,甩開腳板,走了近乎一整天!到鹿房溝時,天已黑得嚴嚴實實,雙腿又痛又麻,人已睏乏到極點,鑽進窩棚,倒下便鼾聲大作。

陽春三月,山外春風習習,春色點點,山里卻積雪未消,寒氣逼人。半地下式的窩棚擋不住夾雜着雪粒的寒風侵襲,清晨醒來,只覺被頭上又硬又涼,原來是被窩裏的幾絲暖氣都結成了一層薄冰。進山後不久,一場漫天飛舞的鵝毛大雪,紛紛揚揚,使山巒野林銀裝素裹,一尺多厚的積雪堵住窩棚門,出入難行。我們冒雪出工,扒開冰雪,挖運土石。頭上冒出的熱汗融化了飄落在衣領帽耳上的雪花,凍結成硬硬的冰殼,一個個都成了「白眉大俠」。

每天爬坡過溝,勞動量不小,還要拾柴做飯,漫山遍野去撿拾枯木。但要識別漆木,不小心叫漆樹「咬」了,那一臉一身的紅斑直癢得人抓耳撓腮,皮膚破了流膿淌黃水,十天半月不得痊癒。

每頓飯都是一大碗玉米面疙瘩,撒些鹽,放幾片酸菜葉,又無任何油水。當時吃得肚子脹,可不頂飢。山里水硬,消化得快,拉不了幾車土就覺得肚裏發空,頭冒虛汗,常常處於飢餓狀態。我們常跑到附近的小代銷店裏買些粗造的餅乾和八分錢一包的「羊群」煙充飢解乏。

山里天亮得晚,黑得早,出工收工兩頭不見太陽,但必須要堅持「早請示,晚匯報」,我們幾個人站在黑乎乎的山地里,望着周圍黑黝黝的山野,無論是風雪撲面,還是飢腸轆轆,都要首先「敬祝」一番,再機械地背誦上幾段語錄,每人喃喃自語地說上一通「鬥私批修」的套話,這種類似宗教的儀式才告結束。現在回想起來,覺得實在愚昧可笑,可卻是那個年代的真實寫照。

在山裏那一個多月,風餐露宿,饑寒相交,真切地嘗到「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的滋味。三十多年後,當我和老於在平坦的公路上驅車前往關山草原遊覽,途經鹿房溝時,我們的思緒又飛回當年的風雪中。

遭遇蛇擋道

馱糞,是一項技術性不強,又省心省力的農活。給馬和騾子背上架兩隻糞筐,裝滿土糞,牽着就走,上山吆喝悠悠,下山坐騎晃晃,十分愜意。我對此活路情有獨鍾,頗感興趣。記得一天下午收工時,我騎着騾子走在崖邊的小道上,望着火紅的夕陽照得晚霞燦爛,不由得信口唱道:「朝霞映在陽澄湖上······」

一句未完,胯下的黑騾子突然仰頭嘶鳴,驚恐地不住向後倒退,再三吆喝也無用。我抬頭朝前一看,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前方崖邊的小樹上盤着一條一米多長小胳膊粗壯的花蛇,正「哧哧」地吐信。山間小道,一邊山崖,一邊深溝,無法繞行,只有與蛇奪路!

我只覺得頭皮發麻,汗毛直豎,緊張得心裏「咚咚」直跳,忙叫身後一起出工的一個半大小子社員看住牲口,急速跳下騾子,從糞筐中抽出鐵杴,照着高揚的蛇頭砍去。不料,花蛇扭身溜下樹,橫在路中,又揚頭吐信做進攻狀。

我見此情景,一咬牙,舉起鐵杴狠狠斬在蛇脖子上。花蛇扭動身軀掙扎着,蛇尾「噼啪噼啪」抽動作響,又「唰」地一下子纏在鐵杴把上。我屏住氣,雙手使出渾身的力氣握緊杴把,死死地向下按着、按着。幾分鐘後纏在杴把上的蛇身癱軟散落地下,細看花蛇已經身首分家。這時我才覺得一身冷汗,雙腿發軟。

夕陽西下,天已擦黑。跟在身後的小伙子將蛇頭扔下山溝,用樹枝挑上蛇身,悠然下山,說是剝下蛇皮能賣錢。回到知青院裏,將與蛇之戰告知同伴,有人提議做清燉蛇肉解解饞。我說,本人已經殺生,眼前總是晃動着那條花蛇扭動的影子,那裏還有什麼好胃口。那是尚無生態環保意識,否則就不會置花蛇於死地,而會設法放生,讓其回歸大自然了。

鐮刀把上的語錄

四季農活最苦最累莫過於夏收。烈日當頭,暑渴難耐,還要翻過幾座山峁去割麥。收工時儘管汗流浹背,還得背幾捆麥子帶回麥場裏。一想起夏收,心中直發怵。當時農村沒有聯合收割機,即便是有,在陡峭的山坡地里也無用場,只能人憑鐮刀一點一點地收割。

最令人佩服的是會使走鐮的人。走鐮上裝有兩三尺長的刀片子,兩手提住繩扣,挺身直背,一步一甩,割倒一片,那動作恰似一種有韻律、有節奏感的優美舞蹈。

每逢夏收,便是會使走鐮的男人們大顯身手大出風頭的機會,掙十分工的男社員未必人人都會,知青們更是望塵莫及。我們只能虛心求教,從頭學起,怎樣用刃鐮、磨鐮,怎樣綰麥繩、捆麥個子,怎樣防止鐮刀傷了手腳。

割一天麥,麥芒刺得胳膊又紅又腫,太陽曬得汗水長淌,蟄得渾身上下又痛又癢,真想一頭鑽到河塘里永不上岸。所以,我和許多知青一樣,喜歡在麥場上幹活,出大力,流大汗,暢快利落,或者仗着點文化墨水去和麥客爭執着丈量地畝,清款結賬,而不願意窩得腰酸腿痛去割麥。

那時,大家議論最多的話題,就是「農業的根本出路在於機械化」,憧憬着山里割麥也能用上聯合收割機的美好明天。為了鼓勵自己克服困難,戰勝苦夏的怯場心理,從精神上樹立戰之能勝的理念,像那個年代許多通常的做法一樣,我在鐮刀把上刻下了一段毛主席語錄:「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有的同學還刻上了諸如「敢上九天攬月,可下五洋捉鱉」「不到長城非好漢」之類的名句。

以這樣的精神和意志,我們挺過了夏收,學會了「三夏」期間的各種農活,甚至也知道了麥客的辛酸經歷。我和大家都在虔誠地以這些理念支撐着自己在生活的苦難中滋生力量和信心。這種近乎阿Q式的精神勝利法,也許是那個時代「精神變物質」這一哲學命題的一個幼稚的標誌和最原始的實踐吧。

若干年後,當我在大學的課堂上聽哲學老師侃侃而談時,眼前總浮現着鐮刀把上那被汗漬浸潤得有些模糊的語錄。

情漫知青院

1969年夏收後,生產隊開始給知識青年蓋房。秋收前,五間土坯房屹立在貧困的村落里,顯得還有些氣勢,我們心中卻難免有幾分酸楚和迷惘,難道就這樣在農村「安家落戶」?心底充斥着不甘和無奈。從蝸居多半年的土屋搬進新居的那天,大家特別興奮,跑到縣城割了幾斤肉,包了頓餃子,一個個吃的心花怒放。當晚又多喝了濃茶水,難以入眠,就談性大發,天南海北地大聊特聊到天快亮。那時真可謂「少年不識愁滋味」呵!

儘管前途迷茫,心中無底,但眼前的日子還過得有模有樣:壘起院牆,自成天地;幾畦綠菜,四季生機;制定公約,生活有律。老彭(西安技師學院教授)用他拿手的隸書在門板上留下「四海翻騰雲水怒,五洲震盪風雷激」的偉人詩句,若干年後還能隱約尋覓到萬丈豪情的印跡。

男女生搭配輪流值日做飯,每逢節日和下鄉紀念日,還要改善一次伙食。十個人共同動手包餃子,兩三個擀皮兒的總供不上,「皮兒!皮兒!」的催促聲夾雜在熱鬧的談笑聲中,驅散了終日的勞累和心頭的陰雲,小院裏洋溢着一片祥和溫馨的氣氛。大張(寶雞床單廠)的炸醬麵別出心裁,沒有面醬就用醬油調麵糊取而代之,入口也特有風味。

如果光剩男生,做飯更簡單;攪一盆稠麵疙瘩,待鍋里水開後,伸手從盆里一抓,一擠,下到鍋里,再飄上幾片菜葉,撒兩把鹽,變成了又筋道又頂飽的「鱉跳崖」,我們如狼似虎依然吃得有滋有味!

記得當時不知誰從那裏帶回來一隻小狗,大伙兒非常喜歡,經常逗樂調教。這個小生靈也很有意思,凡是知青打扮的人進院,它搖頭擺尾,跟前跑後,但只要是公社幹部和村里農民邁進院門,它卻吠叫不止,呲牙咧嘴地向上撲。因此生產隊長每次進院前總要大聲吆喝:「把狗看住!把狗看住!」等我們把狗穩住後,他才小心翼翼地進來。村里農民都笑道:「知識青年的狗,眼裏有層層哩!」幾年後,最後兩名農友招工離開縣城時,那隻狗還戀戀不捨地追着汽車跑了好一陣子。

責任編輯: 吳量  來源:新三屆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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