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職場硝煙 本分人被拼多多的高壓與猝死

—本分人

明天不用上班了

陳銳是拼多多公司里那種典型的本分人。他經常凌晨1點之後才下班,打卡記錄很少低於12小時,最長可以連續工作42天;他從不在中午12點前吃午飯,19點晚休前就已經坐回工位上;沒有‌‌「廁所自由‌‌」,那就憋着;他不提意見,很少抱怨。他很清楚,如果認同這是一場交易,那麼高薪與高壓就是劃等號。

誠信,盡職,專注,不貪便宜,求責於己,拼多多創始人黃崢關於‌‌「本分‌‌」的闡釋,陳銳可以脫口而出。在他的認知里,‌‌「本分‌‌」最核心的就是做好自己的事情。

儘管如此,這個本分的年輕人還是‌‌「被離職‌‌」了。

2020年12月的一天,作為買菜項目的後端工程師,陳銳已經連續工作20天。明天是周六,他想休息了。這不是一個本分人該有的想法,但雙十二馬上到了,如果明天不休息,接下來的三周更不可能休息,又要連續工作接近40天。上一次這樣高強度持續工作後,他總覺得膝蓋疼,體力下降,才27歲,搬東西上樓都有點費勁。

晚上10點,猶豫了半天,陳銳繞到斜對面的組長身旁。

‌‌「明天想休息一天。‌‌」他聲音不大,儘量只讓組長一個人聽到。

‌‌「手頭工作都做完了嗎?‌‌」組長問。

‌‌「做完了。‌‌」

組長盯着電腦屏幕,沉默了大概5秒,才說:‌‌「好吧。‌‌」

陳銳討厭組長那勉為其難的口氣,也討厭自己卑躬屈膝、小心翼翼的樣子,‌‌「為什麼我連正常的休息都要請假?‌‌」那天晚上,他失眠了。想來想去,只能說服自己,這也許就是接下來的常態,權宜之計是‌‌「以後不本分了‌‌」,‌‌「抓住任何偷懶的機會,儘量讓自己輕鬆一點‌‌」。

那天下午,他去超市買菜。上一次做菜,還是二十多天前的休息日,他做了宮保雞丁和炒蝦仁,這是生活中為數不多的消遣了。工作群突然彈出一條消息,是組長群發的:‌‌「周六休息的同學要跟我和xx(大領導)請假。最近發現晚上我們組都是走的最早的,好幾次別人過來問,咦你們組走的這麼早啊……不排除確實有的同事手頭上的事情少了,可以跟我反饋。整體來說要做的事情還是很多。‌‌」

陳銳被徹底激怒了。他把聊天記錄截圖,匿名發到職場社交平台脈脈,附上文字:多多買菜,PUA,比晚走,正常休息要請假。

這是陳銳畢業後的第一份工作。他從機械專業跨行到互聯網,得到這份工作並不容易。當hr說一周要工作6天時,他覺得也能接受。更何況,拼多多的薪資普遍高於行業平均水平,同樣的崗位有的能比同行高出5000塊。

他對這份工作的期待,也不僅僅是薪水,還想看看‌‌「這種能被全國人民使用的產品,到底是怎麼做出來的‌‌」。

周日,陳銳照常回來上班,加班到夜裏三點多。睡醒後,中午一點前又回到公司。

晚上10點左右,工作還沒做完,陳銳突然被叫到9層。三名行政人員坐在對面,其中一個舉起手機問:‌‌「這是你發的嗎?‌‌」

陳銳點點頭。對方又問,為什麼要發?還沒等他解釋,就聽到一連串的指控:一級違紀,泄露公司機密,惡意中傷公司。

那是陳銳在脈脈上吐槽的第二天。他使用的是匿名功能,帖子只有10多條回復,很快就被信息淹沒,‌‌「沒想到這麼快就被查出來。‌‌」信息是在家裏發的,他在想,如果不是脈脈泄露了他的身份,最大的可能就是,手機里安裝的公司辦公軟件有問題。之前聽學長說過,好幾次在私人微信群聊天時,突然收到主管的批評,說工作量不飽和。

在他的回憶中,9層的同事提供了兩個選擇:10分鐘內主動離職,如果不同意,離職證明和檔案里可能會有污點。

沒有別的可能了。5分鐘後,他簽了字。

主管和行政人員陪同他退掉工卡,再到工位收拾東西。此刻是晚上10點半左右,正是這個擁有7000名員工,市值高達2000億美元的互聯網企業的黃金工作時間。一位拼多多前員工說,晚上11點之後的上海金虹橋國際中心,‌‌「只要你看到有那麼幾層燈火通明的就是他們‌‌」。

同組十多位同事都緊緊盯着自己的電腦屏幕,陳銳悄無聲息地把自己的書和水杯塞進書包。

他一個人走回出租房。到家的時候還不到12點,近幾個月來最早的一次。他有些懊惱,是不是不該發那條吐槽,不僅損失了年終獎、簽字費(互聯網大廠吸引校招生的福利),而且工作不滿一年,再求職也不容易。但難過中又夾雜着一絲高興,‌‌「第二天終於可以不用上班了‌‌」。

本分無需計算

在大廠上班,成為互聯網打工人的一員,是不少高校畢業生的至高追求。這個行業已經超越了快消、房地產和傳媒公關,成為年輕人瘋狂角力的存在。按照一位曾在2019年秋招季投出幾十份簡歷,最終斬獲拼多多offer的畢業生的觀察,每個互聯網大廠招收學生都有偏好的類型:

被騰訊錄取的人,多數是展現自我能力比較強的、在社團比較活躍的學生;去阿里的學生情商和智商一樣高,實際操作能力也好,人也很拼;去字節跳動的學生有很多創意;去拼多多的呢?就是要能幹,能吃苦的本分人。

陳銳就是符合拼多多要求的那種人。他以專業第四的成績被保送到某985院校,畢業前一年就開始刷算法題,自學JAVA課程。

有人在網上吐槽拼多多‌‌「遲到1分鐘,扣3個小時工資‌‌」的制度,陳銳會主動澄清這個規定的構成:正常規定9點鐘到,技術人員11點到,技術人員遲到1分鐘,往前推從9點開始算,就是3個小時,‌‌「規定就是11點,再遲到就不能賴別人‌‌」。

在拼多多,‌‌「本分‌‌」是最核心的價值觀。2018年,拼多多發佈的招股說明書中,解釋了它的含義:要誠信,並成為值得信任的人;要儘自己的本職,無論別人在做什麼;隔絕外力,回歸初心,專注做好自己該做的。

但在前員工李響看來,這個價值觀經過重重塑造,降臨到底層員工頭上,意思就不同了。要求你本分,相當於要求你‌‌「猶如工具人一般老老實實地幹活,少吐槽,少有不切實際的幻想。‌‌」他說,在接觸過的這些公司里,拼多多是最讓他覺得壓抑的。

一個本分的人可以在這棟大廈里,最大限度地投入工作之中。大多數員工需要遵守‌‌「11-11-6‌‌」的工作制度,接受高強度的業務壓力。中午被允許有1個小時的休息時間,公司會把餐送到樓上來,員工們去取餐室,端到擁擠的工位上解決。晚上下班後,十分鐘以內就能到達睡的地方——公司包吃包住,外地員工可以選擇住宿舍。第二天又是新的循環。

本分的人要嚴格遵守公司規定——一些被白紙黑字寫進員工手冊,另一些則是隱晦的、約定俗成的‌‌「潛規則‌‌」。比如,每個月你不要請假,非要請假的話,請一天可以,請兩天就不行;你上廁所在裏邊能蹲10分鐘,就不要蹲15分鐘;中午吃飯一個半小時能搞定,就不要搞兩個小時。‌‌「讓你做什麼就做什麼,這就是本分。‌‌」一位拼多多技術部離職員工說。

‌‌「本分‌‌」並不存在一套嚴密的計算器,但李響說,正是因為沒有規則,所以規則無處不在,‌‌「你隨時可能觸到隱藏紅線‌‌」。

入職第一天,他提議給一起入職的幾個人建個微信群,覺得‌‌「都是同一天來的,蠻有緣分‌‌」,當天就遭到主管嚴厲批評;有一次他出差回來,實在太累了,中午趴在那兒休息,VP過來拍了拍桌子,幾點了,還睡呢?他起來一看,多睡了十分鐘。‌‌「有一種在十九世紀紡織廠的感覺‌‌」。

那次他偶然路過高管工位,看到他們在開會,一張表單被標上了各種不同顏色——數據分析呈現員工在哪個時間段加班,標示不同的顏色,‌‌「經常在八點鐘那個時間就走了的人應該會被重點關注。‌‌」

說不清是什麼時候開始,一些員工默認了‌‌「本分‌‌」的價值觀。李響說,他剛入職拼多多的時候,也曾覺得這或許是一個向善的價值觀:講求誠信、勤奮、遵守規則。他對此是認可的,並且願意維護它。

有一回,他去某大學招聘,介紹說自己來自拼多多,講台下傳來不屑的笑聲。彼時,拼多多還沒有經歷股價的飛速躍升,‌‌「被冠以假貨這樣的代名詞,和早期的中國製造一樣,和質量差綁在一起了,大家覺得(加入)它不是一個非常光彩的事情。‌‌」李響當時還很生氣,他質問台下的同學:目前脫離了父母完全可以自己掙生活費獨立的有多少人呢?‌‌「我覺得他們沒有資格嘲笑拼多多。‌‌」

他也默認在公司問‌‌「你叫什麼名字‌‌」,意味着問花名。哪怕是回到宿舍,同事之間也不會進行更深的交流,直至離開,他甚至不知道同屋室友的真實姓名。

李響記得,2018年自己進入拼多多工作時,這家公司員工的平均年齡是26歲。最開始這或許是偶然,但李響猜測,這後來成為公司的策略——年輕人更能加班,他們的身體更健康,比起工作了很多年的人來說,他們可以承受更大的工作壓力。

‌‌「金字塔上屬於頂端的這群人,他們的自驅力是非常強的。‌‌」他說,聰明的人更容易適應系統的運轉,之後,‌‌「根本不用什麼制度流程約束他,他自身就是一個制度流程‌‌」。黃崢在接受媒體採訪時也說,本分變成公司的文化,是很強的核心競爭力。

在拼多多,本分經常會被員工掛在嘴邊調侃。‌‌「今天早上你本分了嗎‌‌」,指‌‌「今天11:00你打卡了嗎‌‌」,‌‌「中午要去本分嗎‌‌」指‌‌「中午在辦公室吃嗎‌‌」,碰到有人被處分或者只是在公司看書,同事之間就會說,這個人真是不本分。

李響後知後覺,‌‌「大家拿這個調侃的時候,證明這家公司的價值觀,大家已經不信了,它已經崩潰了,大家從心裏已經不認可它了。‌‌」

直至拋棄自己

如果沒有進入‌‌「多多買菜‌‌」項目,陳銳大概率會繼續本分下去,‌‌「11-11-6‌‌」對他而言不是那麼難以忍受,大廠都是這樣吧,‌‌「這種模式持續下去,也挺好的。‌‌」

買菜屬於拼多多的社區團購項目,當時業務範圍覆蓋武漢和南昌,以低於商品市場價格的優勢著稱。2020年8月,陳銳跟隨師父,來到‌‌「多多買菜‌‌」項目的第一天,僅有的周六休息日就被取消了。

作為新人,陳銳負責最簡單的工作。8月17日23:00正式上線。他以為終於可以輕鬆一些,周六和同學約好去看新上映的電影《八佰》。但第二道任務很快下達:那個周六,陳銳所在的小組,必須優化團長小程序的頁面和功能。

據公開報道,上線後13天,多多買菜日單量就突破20萬,體量和規模遠超美團優選和橙心優選。這才是真正的開始。阿里、美團、滴滴、京東等巨頭相繼入局,這個項目背後真正角逐的是互聯網巨頭的‌‌「圈地‌‌」速度。

買菜的擴張直接體現在29層的工位上。陳銳記得,買菜團隊原來僅佔4排工位,12月初擴張到10排;技術人員在8月時只有15個左右,到10月增加到50多個。人越來越多,平均每月換一次工位。有人的衣服散發出濃重的汗臭味,同事之間基本‌‌「不交流,不分享,只有工作‌‌」。每天下午,他都會感到胸口發悶,頭暈噁心,‌‌「應該二氧化碳濃度過高‌‌」。

這個龐大企業機器運轉的速度越來越快。什麼時候能慢下來?沒有人知道。

在26歲的劉文文記憶中,拼多多的管理變化是有跡可循的。她在2016年年底以管培生的身份入職拼多多。當時,拼多多依託微信,以拼團等形式撬動了巨大的流量和用戶資源,‌‌「在微信里發送連結就很像那種釣魚執法的不正規網站。‌‌」但成立於2015年的拼多多只用了一年時間,獲得B輪1.1億美元的融資,用戶突破1億,是最受關注的獨角獸公司之一。

劉文文入職時,拼多多只有幾百號員工,辦公地點還沒有搬到如今的金虹橋。入職動員會上,創始人黃崢給新員工們做了一次講話。在拼多多工作的一年裏,劉文文不記得公司宣傳過如今廣為流傳的‌‌「本分‌‌」,但她記得黃崢當時的講話,‌‌「大意是說年輕人實現自身的價值,應該是從工作中完成的……加班也不要懼怕,這是成長過程中必須經歷的,也只有在不斷加班和奉獻中才能看出你對公司的忠誠度。‌‌」

劉文文總結那場講話的關鍵詞,‌‌「就是奉獻、加班、成長、集體精神,拋棄個人個性。‌‌」

在前員工楊凱看來,拼多多上市成為一個轉折點,在那之後開始‌‌「有一種若有若無的,說不清道不明的壓抑在裏頭。‌‌」他2017年後半年加入拼多多技術部,據他回憶,剛進去的第一年,除了加班累點,其他都還很正常。

曾在拼多多工作過三年的安全工程師Leadroyal在自述中寫道,2018年公司上市後,有員工向黃崢提問,‌‌「我們什麼時候從單休改成雙休?‌‌」黃崢的回覆是:等我們成為中國第二,就可以雙休了。而當時的拼多多已經創造了神話,成立不過三年就成功上市,當時的‌‌「中國第二‌‌」京東完成這一過程花了6年時間。

2019年,拼多多的用戶數、GMV(交易總額)乃至市值均超過了京東,雙休依舊沒有到來。有離職員工記得黃崢給的回覆是:我們和阿里還有差距,還是一家太過年輕的公司。

高速運轉下,一切可利用的會被發揮到極致,一切無用的會被毫不留情地剝除。

溝通與聯絡被一點點切割。楊凱剛進公司的時候,工作溝通都用微信,同事之間還能互相加好友;後來,公司把溝通的平台換成了企業QQ,就只剩下花名了,微信群不再允許建立;再後來,公司開發了內部溝通工具,所有的聊天就都在監控之內了。

私隱也被一點點奪取。有一次,因為所在的樓層廁所要排隊,他到樓下去上了廁所,回到工位有些晚了,被HR查監控發現,處罰他的領導,‌‌「連坐‌‌」。為了不被監控更私隱的內容,他從來不連接公司內網,在公司一直使用手機流量。

有人曾經在脈脈上吐槽了拼多多,結果是整個部門都被查了一遍手機。楊凱雖然覺得很不被尊重,但也沒敢說什麼。‌‌「難道你能拒絕嗎?你想不想混?拒絕肯定是不本分的,你可能就上黑名單了。‌‌」

許多員工提到了‌‌「不信任感‌‌」。前員工Leadroyal在自述中記錄,拼多多在2019年以前可以使用開機記錄、瀏覽器記錄、聊天記錄等證明自己確實到崗,主管承認即可。從某一天開始,據說有員工替旁邊員工開機,高層大怒,決定以後補打卡都需要HR查監控,不再認可一切證明。‌‌「公司是非常不信任員工的,一切都會朝着壞的方向去思考。‌‌」

起初,拼多多的員工會在wiki上面存放技術和產品的文檔,大家可以互相學習。楊凱回憶,後來為了防止信息泄露,公司移除了搜索、最近訪問等功能,變相地切斷了部門、業務之間的連接。如果要聯動做一個項目,就得通過人找人,效率非常低。

前員工李響則記得有一位剛剛跳槽到拼多多的同事,告訴組長他要去一場面試,實際上是到樓下咖啡廳跟朋友待了一小時。‌‌「這在別的公司只是一個小事情‌‌」,但在拼多多,這意味着你沒有誠信——組長打電話過去求證,然後開除了那位同事。

當你奉獻了所有可供驅使的時間、精力,展示了自己的忠誠度,就會是那個合乎‌‌「本分‌‌」的員工嗎?

整個8月,陳銳沒有休息一天,過着‌‌「陰間作息‌‌」,每天凌晨1、2點下班,最晚的一次早上6點走出公司,當天下午繼續上班。10月,主管明確提出,2021年4月會恢復正常。但在辦公樓的電視裏看到黃崢講話的轉播,他隱約記得,黃崢最後提醒大家要拋棄幻想,陳銳‌‌「越聽心越涼‌‌」。對他而言,這也許就意味着要拋棄‌‌「周六想休息的幻想‌‌」。

他開始質疑這種生活的意義。在他看來,每周休息一天完全可以達到,但公司的氛圍是,‌‌「把人當工具,切成24小時,不停去做,不讓休息‌‌」。高層轉述的‌‌「買菜‌‌」的意義,也曾模糊打動過他,讓他相信‌‌「對社會有意義‌‌」,‌‌「在為用戶創造價值‌‌」。但至於價值是什麼?他只能說出‌‌「便利‌‌」和‌‌「便宜‌‌」。

後來,這些口號在他眼裏變成‌‌「扯淡‌‌」,因為他連最基本的休息都不能保證。被調到買菜項目後,他平均每天至少工作12個小時。有一天夜裏,他12點多下班,同事酸溜溜地說,‌‌「你怎麼走這麼早。‌‌」

他的師父是一名老員工,是他見過的、少數認可拼多多價值觀的人。這位80後經常告訴陳銳,拼多多是一個可以快速成長的公司,干3年相當於5年經驗。但10月的一個下午和晚上,陳銳發現師父接連趴在工位上休息了半小時,他感到震驚,‌‌「從沒見過他這樣疲憊。‌‌」兩天後,師父悄悄轉崗,調到買菜項目下面一個不太核心的部門。

陳銳也想過逃離。那段時間,每天上班,他都要看一眼辦公系統上的離職按鍵。但他告訴自己,再堅持一下。他依舊勤懇地工作,看起來不那麼突出,但也基本不逾越任何紅線。

然而這套系統率先拋棄了他——因為一次匿名的吐槽,因為他的‌‌「不本分‌‌」。

人生不在於精彩,而在於平穩

在金虹橋國際中心,沒人討論陳銳的離開,或者說,是沒有注意到他的離開。直到離職兩天後,一個平時相熟的同事在微信上問他:怎麼還不來上班,跑路了?即便目睹他的離職,共事五個月的主管全程只說過兩句話。將他從工位上喊走時說,‌‌「你跟我來一下‌‌」;送出大樓那一刻,拋下第二句,‌‌「以後別再這樣了‌‌」。

陳銳開始找新的工作。他現在的要求是,哪怕收入少一點,也一定要保證兩天的休息,其次,絕對不能接受加班。‌‌「人生不在於精彩,而在於平穩‌‌」,這個27歲的年輕人說。

大廠對他不再有吸引力。‌‌「這種靠人力的加班去堆,取得的這種業績,並不是說它在技術上有什麼創新。‌‌」

1月3日下午,陳銳正在準備面試,刷脈脈時,看到了一條求助消息,‌‌「我的好姐妹在新疆買菜猝死了,真的沒人敢講一句話嗎?是不是在大家眼裏那點錢比什麼都重要?‌‌」

他能做的只有不停轉發,希望這個98年同事的遭遇能被更多的人看到。幾天後,23歲的長沙同事從27樓跳下自殺。緊接着,前端工程師王太虛自述,因為將同事上救護車的照片匿名發到脈脈,被要求主動離職,過程幾乎和陳銳一樣。

這些消失的年輕人,並沒有撼動這裏絲毫。有人在網絡上稱‌‌「最起碼拼多多還有高薪‌‌」,‌‌「給錢多賣命也是值得的‌‌」……1月5日拼多多的股價暴漲12.24%。

但是,猝死、跳樓、被離職的新聞也在隱約動搖某些渺小的個體。一位在拼多多安全部門工作三年的前工程師說,因為負面事件,很多學生會來向他徵詢關於公司的評價和看法。

看到猝死消息的時候,曼曼突然有了一點點釋然。作為2020屆某985院校的應屆畢業生,她在秋招中,通過層層篩選,拿到了拼多多的運營管培生offer。她是一個事業心重的女生,想要做一個奮鬥者。但出於對身體和家庭的考量,最終花了5000塊的毀約金,選擇朝九晚五的事業單位,心裏隱隱不甘。‌‌「但是那個瞬間,我可能覺得選擇是正確的,沒有那麼後悔了。‌‌」

她在社交平台上記錄下當時的感受:‌‌「我感到脊背發涼,就像自己的身邊人,瞬間不再世界上的那種感覺。我相信沒有發生這件事情之前,她應該和我和我們,這一屆應屆生一樣,經歷了競爭激烈的秋招,拿到了滿意薪資的offer,期待着自己的第一份工作,期望能夠在互聯網闖出一片天地,為多多開疆拓土。‌‌」

在當時的她看來,雖然這家公司沒有獨棟辦公樓、廁所坑位少、沒有食堂而被其他大廠‌‌「碾壓‌‌」,但是它打開了下沉市場,前景遠大。更何況,互聯網是畢業生最具光環的行業選擇。‌‌「大家的從眾心理是非常強的,其實是害怕被整個隊伍落下,害怕被這個時代拋棄。‌‌」

面試官問過她,能接受11-11-6嗎?曼曼當時說,這就是我平時睡覺的時間,‌‌「我願意成為開拓者的一部分‌‌」。沒有人覺得加班是最嚴重的問題,‌‌「996哪個大廠沒有呢?‌‌」

拿到offer後,曼曼曾被拉到一個‌‌「關愛多多‌‌」的微信群。最開始,群里很活躍,‌‌「大家熱熱鬧鬧取花名,曬工作餐,吐槽黃燜雞沒有幾塊雞肉,廁所在排隊……‌‌」在曼曼的印象中,那個時候工作氛圍似乎比較輕鬆,周五群友還會相約探店吃美食。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沒有人在群里分享生活了,直到2020年8月的某一天,群主突然一個一個地把成員踢出了群聊。‌‌「關愛多多‌‌」群就此解散。

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曾在拼多多做過組長的李響說,很多公司都是996,大小周,但會有‌‌「一層很厚的遮羞布‌‌」,彰顯人文關懷,安排豐富的娛樂活動,幫助員工消解壓力。拼多多完全不會,它‌‌「赤裸、直白,利益至上‌‌」,‌‌「就看你的恢復能力了‌‌」,李響說,受不了就離職,‌‌「拼多多的離職率相當驚人‌‌」。

他曾經將大量年輕人招進拼多多,現在反過來勸阻,‌‌「應屆生真的不適合進去,他們其實是海綿,應該去汲取水分,去成長,知道到底什麼是好的,什麼是善良的。‌‌」而在這裏,‌‌「大家都在拼命往前跑,所有的問題都被發展掩蓋了,誰會管你的成長呢?‌‌」

三年前,劉文文離開拼多多,聽從家人的建議,找了一份體制內的工作,‌‌「我就想要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好像也是讓自己有時間療傷。‌‌」

她在2019年重新找了一份互聯網公司的工作,新公司不是如今人人擠破頭想進去的‌‌「互聯網大廠‌‌」,每周有兩天休息日,偶爾加班,最晚也只會工作到晚上8點。公司的氛圍很好,可以自由、順暢地向領導提出自己的異議和建議,但有時向領導匯報工作,她發現自己總是繃得很緊,‌‌「說話一板一眼的。‌‌」她有時會羨慕自己的同事,自主意識強,能帶動整個團隊的積極性,‌‌「他們都有一張沒有被拼多多毒打過的臉。‌‌」

陳銳決定回北方老家發展,現在他對薪水的要求不高,甚至只有原來的一半也能接受。他退掉了距離金虹橋大廈只有兩站地鐵的房子,準備離開上海。公司安排了三人間宿舍,但他喜歡做飯,寧願每個月花4000塊租30多平的大單間。他其實是一個熱愛生活的人,以前會堅持游泳、跑步,有段時間還迷戀上輪滑,他喜歡看科幻、歷史小說,也讀古詩詞,聊天時,隨口就可以吟誦屈原的《國殤》。

離開拼多多以後,他終於能重拾愛好,每天炒菜做飯,也會到處逛逛。對於這個城市,他曾經只知道‌‌「寂靜的凌晨和喧囂的午後‌‌」——那是他的下班和上班時間,在上海的最後幾天,他驚喜地發現,‌‌「還有晚飯後廣場舞的悠閒‌‌」。

(為保護當事人私隱,文中人物為化名)

責任編輯: 趙亮軒  來源:極晝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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