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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渡王后:盛美村「萍姐」的美國往事

萍姐被護送着離開法庭,站在門邊時,她突然回頭,看着她的家人,動作僵硬地揮了揮手。接着她臉上帶着木訥的笑容,轉身離開了法庭。 她呆滯地自言自語:我出獄都92了。

然而,蛇頭的好日子到頭了。

美國政府在泰國機場安排了大量專家,專門檢查不合法或偽造的簽證。幾乎一夜之間,去美國最順暢的路就堵死了。

偷渡生意很快陷入停滯,蛇頭不得不把這些人安置在機場附近的安全屋內,等待適合的時機再送上飛機。但來到泰國的人數並沒有因此減少,機場附近的安全屋幾乎被擠爆。

偷渡客們暴躁不安。機場的嚴查仍然沒有任何鬆動的跡象。

身在紐約唐人街的萍姐通過電話得知了現狀,她開始思考一種的新的運輸方式。

萍姐派人來到距離德信百貨不遠的一間小公寓,住在裏頭的,是「福青幫」首領「阿琪」。

福青幫曾經兩次搶劫萍姐。幫會成員直接衝進她的家,威脅所有人,甚至直接用槍指着萍姐的頭,第二次搶劫,他們從萍姐家的冰箱裏拿走了2萬美元現金。

「請不要嚇唬我的孩子」,萍姐當時對福青幫說,「拿槍指着我就行了。」

萍姐決定不計前嫌,和福青幫一起來做偷渡生意。

阿琪24歲就成為了福青幫的領袖,他知道,搶劫和綁架能賺的錢始終有限,而同一區域的販毒又面臨着激烈的競爭,若不小心被逮住,刑事處罰能讓人吃不了兜着走。

偷渡生意卻是一個好機會。

這是比販毒更好的生意,利潤更多,風險更小。如果被抓了,就馬上認罪,只要坐6個月牢。一位福青幫的小頭目回憶:

而且,你的商品可以自己走路。

萍姐決定和福青幫聯手

在機場嚴查之後,船運理所當然地成了蛇頭的一個新選擇。

相比高風險的海運,陸運的安全係數更高,人數少隊伍也更加好控制。但海運一次成本更加低,跨海大船的承載設計也能帶來更多的利潤。

但如何讓船接近美國海岸成了一個重要的問題。

阿琪提供了一個風險大,卻有效的解決方案:

先讓船在離美國海岸幾百英里的公海停下,然後派出小漁船靠近。等到起浪的時候,小船和大船的高度接近了,讓大船上的乘客跳上小漁船。

在漆黑的夜晚裏,偶爾有人失足,跌入大海。

萍姐說有一艘大船正要靠近美國,想讓他幫忙「卸貨」。

自那次入室搶劫之後,兩人一直沒什麼交集。但這次面談結束,萍姐主動給阿琪打了個電話。

阿琪趕緊在電話里道歉,說:對不起,萍姐。每個人都有年輕的時候。

電話里,萍姐語氣緩和,她似乎並不生氣:都過去了,我們現在談生意。

萍姐想知道阿琪的「卸貨」方法是否安全,她馬上有一艘船將要靠近美國。

阿琪說是,在這通電話的結尾,萍姐同意支付福青幫75萬美元作為「卸貨」的工錢。

幾個星期後,阿琪打了個電話給萍姐,說「卸貨」成功。萍姐趕緊讓自己丈夫張亦德去倉庫里把乘客接回來。她另外準備了一個紅包給阿琪,裏頭裝着3.8萬美元現金。

這次成功合作讓兩人建立了夥伴關係,萍姐似乎已經原諒了阿琪。沒過多久,在寄錢回家這方面,她給了福青幫的成員一個折扣佣金,在所有人看來,他們已經成了好朋友。

只是阿琪沒想到。萍姐一直在暗中,向FBI提供着他的所有情報和信息。

1991年的一天,翁玉輝走進德信百貨店,像往常一樣,萍姐正站在櫃枱後面。

他拿出了3萬美元的現金,遞到萍姐面前,說要把這些錢寄到曼谷。

在過去,翁玉輝一直都只寄出少量的錢回家,突然拿出的巨款,這很反常。

萍姐突然想起,翁玉輝似乎一直對蛇頭的生意很好奇。

每當他看到萍姐時,他會追着問一些相關的事情,比如誰是大蛇頭,偷渡這門生意又是怎樣運作的。

而曼谷,又是偷渡產業中的關鍵位置。

「哦。」她頓了頓,打量着翁玉輝,開玩笑一般地笑着說:

現在你是我的競爭對手了。

翁玉輝的偷渡生意,碰巧在發展最快的時候,趕上了美國政府派人到泰國機場加強證件檢查。

萍姐也在為此事發愁。1993年初,她有20名客人在泰國等待着登機前往美國。

最終,翁玉輝發起了一場蛇頭會議,討論如何解決泰國危機,萍姐受邀參加。

這場會議決定用船將滯留泰國的偷渡客送到美國,他們找到了一艘名為Najd II的船隻,翁玉輝佔了其中的30個位置,而萍姐佔20個位置,剩下的空間,將租給其他蛇頭。

可以說,這是一艘將各家蛇頭客源打包的聯合偷渡行動。

在穿越非洲肯雅的蒙巴薩港口時,Najd II拋錨了。當局不允許偷渡客從船隻上下來,沒有燃油,也沒有食物補給,不知道還要多久才能夠抵達美國,焦躁不安的情緒開始在狹小的船艙內蔓延。

不斷有婦女被蛇頭帶走強姦,爭執和打架成了家常便飯。偷渡客們撕下船艙牆壁上的鐵皮,打磨鋒利之後,作為防身的匕首。

萍姐等人找到新船來接偷渡客。那是一艘鐵鏽斑斑的貨船,看上去早就應該報廢了。

這艘船出廠於1969年,船長45米。本來是一艘貨輪,有人擔心這么小的船根本不能穿越大西洋,更別提還要搭載數百名乘客。

萍姐接到了翁玉輝的電話,得知自己的20位客人都安排好了。

幾天後,萍姐再次接到電話,20個人,只有2個人上了船,其他人都拒絕上船。

沒上船的客人認為船太小了,不可能到達美國。萍姐很憤怒,認為翁玉輝的無能,壞了自己「偷渡女王」的名聲。

但此時,這艘載有286名偷渡客的船支已經準備啟程。

這艘船在航行途中,改了一次名字。船員用白色油漆在船身寫上了「金色冒險號」。

05

如果像萍姐和福青幫首領阿琪談好的那樣,福青幫的小漁船應該開始準備迎接「金色冒險號」了。

但福青幫發生了叛亂。

原本負責人口走私的成員自立門戶,阿琪派人追殺未果,卻引起了警方的注意。

阿琪當即表示「要金盆洗手,不幹了」。他離開紐約,回到福建英嶼村避風頭,把福青幫交給了他25歲的弟弟管理。

離開前,他再三囑咐弟弟記得去接金色冒險號,萍姐和其他蛇頭還指望着福青幫來進行卸貨。

就在金色冒險號靠近美國領海的五月份,叛變的幫會成員闖入阿琪弟弟家中,對這位即位不久的首領開槍,阿琪的弟弟身中9槍,當晚去世。

失去了首領,福青幫變得一片混亂,沒人有心思去顧及已經接近美國東海岸的金色冒險號。

在唐人街,翁玉輝不顧一切地想找一個能派船接駁的人。但很快他發現,福青幫成功地壟斷了東海岸所有的接駁生意,以至於沒有人能夠頂替。

他衝進了萍姐的商店裏,請求支援。見到翁玉輝,萍姐淡淡地回了句:

我只有兩個人在船上,幫不上忙。

一周後,經過五天航行的金色冒險號從東海岸出發,抵達了北大西洋一個預先安排好的航海坐標。他們本來應該在這裏與福青幫的漁船會合。但船長無法通過無線電聯繫到接應的人。

他們找到了翁玉輝,得知福青幫已經陷入混亂,不會有人來接船了。翁玉輝建議金色冒險號掉頭,先補給,再決定下一步行動。

從2月到6月,金色冒險號已經在海上漂泊了4個月。船上的乘客們焦躁不安,食物和燃料變得越來越少。

船上的一個小蛇頭從乘客中召集了盟友,他悄悄地分發了六把刀、三根木棍和一把槍。趁着吃午飯的時間,叛亂者衝進了駕駛艙,把船長和船員鎖進了甲板下面的小屋。

小蛇頭接管了整艘船:我們必須上岸。

晚上11點左右,金色冒險號到達了洛克威海域附近。小蛇頭最後一次嘗試和翁玉輝聯繫,但是沒有人接電話。

夜深了,風已經刮起來了,海上波濤起伏。

小蛇頭拉響了船上的鈴鐺,向機艙發出命令:全速前進。

「讓我們給紐約一個驚喜吧,」他近乎瘋狂地喊道。

6月6日凌晨2點,載有286名中國偷渡客的金色冒險號,闖入了美國。

翁玉輝找萍姐商量時,這起偷渡事件已經傳遍了美國。

哪怕萍姐是「偷渡王后」,甚至私下裏還和FBI保持着秘密合作,也已經無能為力了。

萍姐準備逃跑,她龐大的偷渡網絡即將崩潰,雖然這是遲早的事情,但她一定沒想到,起因是這次僅有兩個偷渡客的小生意。

6月6號的晨間新聞,頭條報道了金色冒險號搶灘事件,這件事情引起了全美國極大的震驚。

晨間新聞頭條報道了金色冒險號事件

幾個小時後,紐約當局宣佈,福青幫的阿琪是主要嫌疑人。

之後,19名福青成員被逮捕,一個大陪審團對他們和阿琪提出了45項起訴。當局一片片地將與金色冒險號和偷渡貿易有關的主要人物全部抓捕歸案。

華盛頓方面發出信息:不遺餘力地追蹤策劃「金色冒險號」航行的人,把他們拿下。

8月27日傍晚,阿琪正在香港的街頭漫步,準備去街上吃飯。一群便衣包圍了他,阿琪平靜地舉手投降。警察在他身上只找到了幾美元,幾條掛在脖子上的大金鍊子和一個雕成龍頭的金戒指。

在福青幫成員被圍捕幾周後,FBI突襲了東百老匯47號,屬於萍姐的大樓。那裏空空蕩蕩,萍姐早已逃走。在商店裏,特工們發現了用於製造假證件的覆膜機和來不及交給客戶的身份證件。

1994年春節,隱匿已久的萍姐從香港回到了福建盛美村,她終於能休息一段時間了,但依舊沒有停止自己的事業。

她在盛美村,繼續遙控着自己的偷渡網絡。

1998年,她策劃的一起偷渡中,偷渡者乘坐的船隻在危地馬拉海岸附近傾覆,14人命喪大海。她還在村子裏開設了一個英語學習班,去那上課的,大多都是中年人。

即使已經離開了唐人街,她依舊扮演着類似母親的角色,面對村民的求助,她總是有求必應。

她或許是大夥心中的大好人,但萍姐很清楚,自己並不是一個好母親。她曾經將11歲的小兒子到香港,多年來疏於照顧。

現在小兒子在鄉下呆了兩天就要走,萍姐拉住他,希望他能多陪自己幾天。但小兒子甩開了她的手:「小時候你都不管我。」

萍姐想彌補。過年之後,她搬到香港和小兒子一起生活,每天給他煲湯,照顧生活起居。

但正當她努力彌補之時,一切都來不及了。

2000年初,駐香港的美國領事官員正在處理一堆綠卡遺失的申請,官員發現了萍姐的小兒子也是申請人。

警方給萍姐的小兒子發了一封信,要求他去機場辦理綠卡丟失的手續,他們希望能尋找到有關萍姐的線索。

4月11日,一隊由數十名香港警察組成的隊伍來到香港國際機場的候機樓。萍姐的小兒子並沒有出現,上午11點剛過,萍姐竟然來到了機場,她是來為小兒子辦理手續的。

萍姐被當場逮捕。警察她身上搜到一本非她本人的護照,一疊屬於偷渡客的護照照片,以及用報紙包好的3.1萬美元。

在彌補小兒子的路上,她依然放不下自己的偷渡帝國。

06

2005年5月16日,紐約市聯邦法院的法庭上,一場全美國矚目的庭審正在進行。法庭上擠滿了記者,和十幾名來自唐人街的華人。

鄭翠萍站在被告席中央,她穿着精緻的黑色套裝。金色冒險號事件已經過去12年了,萍姐也已經老了。

自從2000年4月被捕後,美國試圖引渡她,以便在紐約接受審判。她曾嘗試用訴訟時效已過和抑鬱症住院等理由,拖延訴訟程序,但她最終還是被引渡到了美國。

她可能沒想到,這三年只是給了FBI足夠的時間來收集證據,以完善對她的指控。

萍姐出庭接受審判

在唐人街,人們對萍姐表現出了強烈的同情,不少人聯名向法官提交請願書,請求寬大處理。

探員們試圖在這條街上找到指控萍姐的證人,但都被拒絕了,人們都在說:

我不想指證萍姐。

在她的家鄉,甚至有村民提出要替萍姐坐牢。

2006年3月的一個的早晨。萍姐穿着一件灰色T恤和藍色褲子坐在法庭中間,這身衣服對她來說太大了,蓋住了她的膝蓋。她轉過身,和後排的親人們招手,然後戴上耳機,準備聽取同聲翻譯。

第一個出現的污點證人是翁玉輝。他對着所有人描述了1984年,萍姐是怎麼樣通過飛機和汽車,將他偷渡到了美國。在金色冒險號出事的那天,她又是如何勸他離開的。

萍姐靜靜地坐着,偶爾還會做筆記。

接着出場的是福青幫首領阿琪,他穿着橙色的監獄連體服,相比當年,他蒼老了不少,髮際線上移。和記憶中的那個年輕人不同,他變得更加冷靜和理智,性情溫和不少。

「我告訴她,她還欠我30萬美元,」阿琪回憶起金色冒險號,他說萍姐曾許諾出錢,和他一起投資海上偷渡生意。

在法庭上,阿琪詳細地列舉了各種對萍姐不利的證據,他成了一個完美的污點證人。

畢竟FBI承諾過,若他能作證,便能酌情減刑。他為這一刻已做了10年的準備。

對於阿琪的指控,萍姐罕見地失控了。她反對阿琪的說法,並表示她根本不知道阿琪說的事情。

萍姐提到了FBI曾經派到她身邊的李皮特,她表示,FBI的李皮特可以作證。但法庭上,誰都不知道這個李皮特是誰。

當法官宣讀判決的時候,坐在後排的丈夫張亦德瞪大了眼,他的嘴唇半張着,發着顫。隨後,他拿起筆,在自己膝蓋上的一張小紙上計算着刑期。

最後陪審團認定的三項罪名:

第一,合謀偷渡人口、洗錢、收取綁架贖金被判5年;第二,洗錢被判20年;第三,收取綁架贖金被判10年。

三項量刑都是最高刑期。

時間疊加,她總共被判35年監禁,並被處以25萬美元罰款。

隨後萍姐被護送着離開法庭,站在門邊時,她突然回頭,看着她的家人,動作僵硬地揮了揮手。接着她臉上帶着木訥的笑容,轉身離開了法庭。

她呆滯地自言自語:我出獄都92了。

2014年4月24日,鄭翠萍因胰腺癌死在獄中,她沒熬到82歲。

萍姐是個聰明的女人,早年在政治風波里遊刃有餘,後來從福建到香港,從香港到美國,她一路辦工廠,開商店,做蛇頭,憑藉高明的手腕,成為偷渡女王。

人們為了讓社會更好地運轉而創造規則,但她總能找到其中的漏洞。可以說,萍姐這麼多年一直鑽研的,就是繞過規則。

萍姐來美國的初衷是為了「好日子」,她很快發現,可以通過自己的方式幫別人過上「好日子」。

但隨後她將這視為一個新的商機,利用自己的聰明,將這項生意越做越大,人生漸漸脫軌了。

等到法庭下達判決的時候,她仿佛第一次知道要付出代價,「我出獄都92了。」

世間聰明人很多,順遂總讓人誤一切盡在掌握,翻盤時,才發現手心空空如也。

責任編輯: 秦瑞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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