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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雪村:翻牆,十四個梯子和一個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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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關心中國的作家,不會翻牆簡直就是一種道德缺陷,「你不能讓一堵牆決定你應該知道什麼。」「一個梯子」。只要點擊運行,就可以翻越防火長城,來到一個不受限制的世界,這是一種全新的體驗,像是打開了一扇通往另一個世界的門,這是我翻牆生涯的開始。

2011年秋天,一位朋友和我討論西藏的問題,他問我:「你知道有多少藏人自焚而死嗎?」

2005至2008年間我住在拉薩,自以為對西藏無所不知,可從來不知道有人自焚。這位朋友對我說了一些自焚事件的恐怖細節,並對我說:「一個關心中國的作家,不會翻牆簡直就是一種道德缺陷,「你不能讓一堵牆決定你應該知道什麼。」

他說的「牆」就是著名的防火長城,中國政府於1998年開始建設這套系統,主要用於互聯網的審查、攔截和阻斷。17年之後,這堵牆已經成了中國生活的最大障礙,它把世界分為兩個部分:一部分是中國,一部分是中國之外。一部分意味着自由的信息和交流,一部分則始終與審查、屏蔽和監視相伴。它不僅把中國變成了一座與世隔絕的信息監獄,還利用人們的無知,向13億中國人灌輸好戰和仇恨的意識形態,假如這堵牆可以長久存在,牆後的中國必將再次變成一個封閉、保守和好戰的國家。

也就是在同一天,這位朋友我發了一款翻牆軟件,用我們的話說,「一個梯子」。只要點擊運行,就可以翻越防火長城,來到一個不受限制的世界,這是一種全新的體驗,像是打開了一扇通往另一個世界的門,這是我翻牆生涯的開始。

那時,我知道中國網絡有限制和審查,但並沒有感覺有多麼不方便。在2011年之前,我很少出國旅行,即使偶有成行,也往往因為繁忙而緊湊的行程而無暇上網。即使上了網,也不知道要看什麼。只有嘗過自由的味道,才能體會不自由是一種什麼樣的痛苦。

我這一代中國人對幾百或幾千年前的事大都有所知聞,卻很少有人了解近幾十年的歷史。

翻牆出來看到的消息讓人悲傷。我看到了藏人自焚的消息,還有一些極度震撼的照片。我常常會如饑似渴地查找關於反右、大饑荒、文革和1989年天安門屠殺的資料。

時至今日,大多數中國網民都是我2011年之前的狀態,他們知道自己的世界不自由,可這不自由似乎也可以接受,有網絡遊戲可以玩,有各種交友軟件和社交媒體,還可以在網上訂餐,只有少數人才會意識到自己生活中缺失的那部分。

那個軟件用了大概三個月,然後就被防火長城阻斷了。在2011和2012年,這堵牆還不像後來那麼聰明,像我這樣的翻牆黨人很容易就可以找到新的梯子。大多時候我都是向朋友求助,有時我也會公開地發佈信息,在2011年底或2012年初,我在微博上發過這麼一條:誰有梯子發我一個?過了最多五份鍾,我的郵箱就收到了五六種不同的翻牆軟件。到2014年之前,我用過六種不同的梯子。

我算過,全球訪問量最高的30個網站中,有16個在中國不能登錄,包括google和facebook,而yahoo和bing則可以正常使用。有一些是因為不願配合中國政府的審查,如谷歌;有一些是因為登載了中國政府不喜歡的內容,如《紐約時報》;至於gmail這樣的網站為什麼會被封,大概就只因為它是「外國的」。

幾乎每一種被屏蔽的網絡服務都可以在中國找到替代品。Google不能用了,我們還有百度,雖然搜不到像「藏人自焚」或「天安門屠殺」之類的信息,但你可以用它找到中意的飯館;twitter不能登錄,我們還有微博,也許不能公開地批評共產黨和中國政府,但和朋友們分享旅途的照片不會有任何風險。中國政府希望用這樣的方式來建造一個不討論政治、也不關心時事的網絡社會,它做得非常成功。

但防火長城和其建造者還是收穫了來自各個階層的憤怒,只要是上網的人,無分老幼,也無分南北,幾乎人人痛恨這堵牆,痛恨那句「404 Not Found」,大量的人用極為惡毒的語言詛咒「防火長城之父」,北京郵電大學前校長方濱興。

在近些年,「牆」這個詞已經成了一個應用廣泛的貶義詞,被註銷網絡賬號是「被牆了」,被捕、被禁止出境、文章被刪除,都可以說是「被牆了」。

在中國街頭隨處可以見到一幅宣傳畫:中國何以強?緣有共產黨。也被有心人別出心裁地改成「中國何以牆?緣有共產黨。」

從2014年至今,我頻繁地換用了8個vpn賬號。沒人知道一個VPN為何會失敗,以及因何失敗。也許昨天還一切正常,但今天醒來,你就會發現這樣的提示語:「vpn伺服器未響應。請重試連接。」你也許認為這是常有的故障,但多次幾次,你就會明白,你的vpn已經被永久地阻斷和屏蔽。

現在,防火長城的技術越來越先進,留給我們的縫隙也越來越少,幾乎每一天都有新的vpn被阻斷,尋找安全且長期有效的翻牆渠道越來越難。

而在現實中,我們的處境也越來越艱難,在差不多一年半的時間中,我有12位朋友被捕入獄,其中有多位學者、律師和記者,網絡也是他們最重要的發聲渠道。

網上網下的事情都可以證明,中國政府對自由的表達和交流越來越難以容忍,在它的統治之下,中國正在大踏步地走向封閉和保守的前互聯網時代。但我不相信這種狀況會持續永久。這場戰爭說到底是審查與互聯網技術之間的戰爭,在過去十幾年中,我看到互聯網技術的迅猛發展,我不相信一個反對創新的政府會長久地對它持有優勢。

近年來,我也看到了千千萬萬中國人的覺醒,他們對防火長城的憤怒,其實也正是對這種種限制——審查、屏蔽、阻斷——的憤怒,越來越多。無知之幕之下的人們意識到自由表達和完整信息的可貴,這也是他們的戰爭,在這場曠日持久的對抗中,防火長城將獲得無數次勝利,而渴望自由的人們只需要一次——推倒無形的高牆,看見真正的春天。

(慕容雪村是中國小說家,其小說作品《原諒我紅塵顛倒》英文版將在下月出版。本文英文版發表於《紐約時報》。)

來源:《紐約時報》

責任編輯: 趙亮軒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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