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 > 言論 > 正文

曹立群:小國故事- -阿爾巴尼亞

一直想去阿爾巴尼亞:「北京,地拉那,中國,阿爾巴尼亞、、、、、、」一個堅定不渝的社會主義國家,如何會在一夜之間變色?進而成為北約組織成員國和歐盟預備成員國?

著名作家陳河告訴我:「阿爾巴尼亞南方有好多城市極其漂亮,你會終身難忘:發羅拉,貝拉德,撒蘭達,傑諾卡斯特、、、、、、」阿爾巴尼亞革命電影曾經對50年代出生的中國人有過一定影響,如《寧死不屈》、《第八個是銅像》、《勇敢的人們》等。

我過去在美國的一個同事、好朋友法透斯,2008年回阿爾巴尼亞,如今是阿爾巴尼亞社會科學院院士,一所大學的社會學教授,也希望我去看看他。

8月6日晚,從伊斯坦布爾飛一個半小時抵達地拉那。出飛機場,法透斯已經等候多時。幾年不見,他一點沒變,領我們到他的BMW5系列房車。比起我開的「歐歌」TSX,要高一個檔次,可見他的日子很好過。機場很小,但很新、很舒適,據說是德國人援建的。

進入地拉那,法透斯把我們安排在Xheko Imperial(4星級,但我認為比索非亞的希爾頓更高檔,浴室有法式洗屁股的設施)。他太太阿妲已在酒店樓頂的露天餐館等候我們。餐館高朋滿座,燈紅酒綠,清水繞身,美女伴歌,翠袖憑欄,燕瘦環肥,盡收眼底。

地拉那是一個內陸城市,位於山谷之間。我們的賓館位於總統府後門的街對面。這一片曾經是地拉那的「紫禁城」,如今是房地產最貴的地段。賓館是一座嶄新的仿古建築,價真貨實的石塑人像裝飾着建築的外部,也放置於每一層的大廳。

第二天,法透斯開着他的寶馬,帶我們去南方逛。開到都拉斯,即到亞得里亞海(地中海的一部分)的海濱,路過欣欣向榮的發羅拉。許多科索沃和馬其頓的阿爾巴尼亞族有錢人都到這兒來度周末、賣房。在盤山公路上繞行,地中海的水,蔚藍而純淨,山路崎嶇而風光明媚。有年輕人遠道而來做飄傘運動。山體滑坡也遇到,沒路過一個隧道。

老朋友相聚,有說不完的話題。從家庭到政治、從歷史到現實。法透斯的父親曾是阿爾巴尼亞馬列研究院副院長,為編輯霍查的著作工作了7年。法透斯於90年代後期在美國北卡大學社會學系拿到博士。正要進入學界之際,被招聘為阿爾巴尼亞駐美國特命全權大使。然而政黨易手,大使沒做滿5年,就被換了。再次進入學界,與我同事三年。

據他說,目前社會黨的總理艾迪•拉瑪(Edi Rama)從2013年九月上台以來,做了三件大膽而又深得民心的事:拆除了前地拉那市長岳父在海濱的價值百萬以上的違章建築(我們路過遺址),關閉了30多所不合格的大學(我們看見至少十所以上),搗毀了以種植大麻為生的、20多年沒有警察敢進入的拉扎拉特村(Lazarat)。

今天的阿爾巴尼亞人認為伊利里亞人是他們的祖先。公元前6世紀開始希臘人就在今天阿爾巴尼亞的海岸地區建立殖民地。公元前27年,奧古斯都大帝正式征服伊利里亞,使伊利里亞成為羅馬帝國的一個省。但其多山的大陸並未能徹底地羅馬化,因此伊利里亞方言在當地居民中被保留下來,在中世紀演變為今天的阿爾巴尼亞語。基督教在羅馬佔領後期在阿爾巴尼亞開始普及。在奧斯曼統治期間,阿爾巴尼亞人為了逃避高額的吉茲亞稅(向非穆斯林人民徵收的人頭稅),被迫轉信伊斯蘭教。經過共產黨近50年的統治,伊斯蘭的影響已經大大減弱。沿途我們幾乎沒看到幾個清真寺。

然而,阿爾巴尼亞和奧斯曼帝國的關係卻不是那麼簡單。奧斯曼帝國的第12任首相(The Grand Vizier of Ottoman Empire)也是第一任非突厥人的首相扎嘎努斯•帕夏(1453-1456)是阿爾巴尼亞人。在其後的六百年間,奧斯曼帝國有多達16%的首相(292個中的47個)是阿爾巴尼亞人。是除突厥人外,擔當首相數量最多的外國人[注一]。朝中有人好辦事,中外都一樣。因此,有一理論說,突厥人其實沒有侵佔阿爾巴尼亞,只是代管了阿爾巴尼亞的事務。如今阿爾巴尼亞人對土耳其,沒有像保加利亞人那樣充滿仇恨。

在靠近撒蘭達的地方,他的博士生在「藍水賓館」請我們吃了烤魚和燒蛤蜊。這兒的對面就是希臘,海水蔚藍、水質很高,但是海灘卻沒有細沙,只有鵝卵石。博士生的丈夫是當地的檢察官,我問,你們的司法獨立嗎?他回答,仍然不夠獨立,政治干預時而發生。

在回地拉那的路上,我們走內陸高速公路,修得很平坦,每小時開100公里以上一點感覺沒有。沿途的許多地方,民風古樸、彪悍。路過幾個古堡,都是阿里的遺蹟。

阿里•帕夏•塔帕雷奈是19世紀初奧斯曼帝國一地方統治者。阿里出生在塔帕雷奈一個有勢力的家族。他的父親維利在他14歲的時候被附近部族酋長所謀殺。之後,他的家族衰敗。1758年,他母親組織了一個山賊團伙,並激勵阿里的復仇心和恢復家族財富的欲望。阿里成為匪幫首領並引起了土耳其統治者的注意。土耳其統治者招募他加入土耳其新軍。他的軍階不斷上升,1788年,阿里成為約阿尼納的主人,隨後統治這個地區達33之久。西方人將他與同時期的拿破崙•波拿巴相比,稱呼他為「穆罕默德•波拿巴」。在當地,阿里被稱為「恐怖的阿里」。在父親維利被殺四十年後,阿里將肇事者的739名男性後裔活生生烤死以報復。阿里還將抓獲的希臘山賊用大錘擊碎骨頭而死。

阿里是一個集自私、惡毒和智慧於一生的魔鬼,他精通多國語言,以其才華獲取一大群崇拜者。英國詩人拜倫於1809年拜訪了阿里,並在其詩作Childe Harold’s Pilgrimage中記錄了其所見所聞。

為了重建權威,1819年馬哈茂德二世蘇丹解除了阿里的職務。阿里拒絕去職,並聯合其他帕夏抵抗蘇丹。1822年1月,蘇丹的軍隊包圍了阿里,欺騙他說蘇丹將赦免他。阿里上當。但是當他被要求投降後接受斬首時,阿里說,「我的頭顱、、、、、、決不會投降,成為一個奴隸的頭顱。」阿里遇害的修道院如今成了著名的觀光景點。

在大仲馬的小說《基督山伯爵》裏,阿里的垮台是由於法國軍官費爾南•蒙台哥的出賣。而不知情的阿里還將妻子和女兒託付蒙台哥保護。蒙台哥將她們當奴隸賣掉。基督山伯爵收留了阿里的女兒海蒂,並在巴黎出庭作證,為阿里報了仇。

路過以種植大麻而聞名的拉扎拉特村後,我們在傑諾卡斯特(Gjirokaster)停留。《寧死不屈》的故事就發生在這兒,進城前就要路過一個少女的塑像,是女英雄拉米。這兒也是法透斯和太太的故鄉。霍查的故居現在是考古博物館,斜對面有一條小巷叫「狂人街」。市內廣場上的霍查塑像已不見蹤影。山頂也有一座阿里的古堡。

1944年恩維爾•霍查(1908年10月16日-1985年4月11日)領導共產黨在阿爾巴尼亞武裝奪權。1953年斯大林死後,霍查與反斯大林的赫魯曉夫政權決裂,轉而結盟中國,還仿效中國在60年代後期發動了小型的「革命化運動」,禁止了所有的宗教。1972年美國總統尼克遜訪問中國後,阿爾巴尼亞對中國的關係開始變得冷淡。1976年毛澤東死後,兩國關係急劇惡化。1978年,中國停止了對阿爾巴尼亞的全部援助項目,並撤回中國專家。這年年底,霍查在公開講話中,把中國列為「主要敵人」,隨後出版的著作《中國紀事》,甚至號召推翻中國現任領導人。

像他所崇拜的斯大林和毛澤東一樣,霍查也在不斷清洗自己的假想敵人。貝基爾•巴盧庫,阿爾巴尼亞前國防部長,在1974年被指控試圖政變,被處決。穆罕默德•伊斯梅爾•謝胡,1954年到1981年擔任總理,是霍查身邊唯一會說英語的高官,長期為二號領導人。1981年12月17日,他「被認定」自殺於地拉那的臥室。謝胡死後,被指控為人民的敵人。謝胡事件後,霍查逐漸把權力移交給拉米茲•阿利雅。1985年4月11日霍查在地拉那去世。1989年開始,東歐各國共產黨相繼喪失政權,尤其是羅馬尼亞原領導人齊奧塞斯庫被就地處決之後,阿利雅意識到危險,因此他簽署了赫爾辛基文件,承諾保護人權。1991年,阿爾巴尼亞舉行首次多黨大選,勞動黨喪失執政權。

離開傑諾卡斯特,很快就到阿里的家鄉塔帕雷奈(Tepelene),在市中心還有阿里的巨大塑像。沿途有一條美麗的大河,白色鵝卵石的河床,在夕陽映照下閃爍搖曳,散發出原生態的魅力。附近水源豐富,有一個水庫,還有阿爾巴尼亞最大的礦泉水生產廠。山區氣候變化無常,時晴時陰,我們路過暴雨區,摸黑回到地拉那。

第三天,我們去北部位於半山腰的庫拉佳(Kruja),那兒有一個中世紀的古堡。霍查女兒在1981年在古堡內的最高處里,建了一個高聳的仿古博物館,成列阿爾巴尼亞民族英雄斯坎德貝事跡。我們逛了古堡下保存良好的土耳其式市場。進城路過小布殊廣場、布殊酒吧咖啡店。小布殊是唯一訪問過阿爾巴尼亞的美國總統。

中午我們到都拉斯海濱吃午飯。這裏是港口、故都、小意大利。隔着蔚藍的大海和意大利對望。海風輕拂,海浪輕拍,遠處山頂有俯瞰大海的王宮。下午遊覽了當地古羅馬的環型劇場遺址,修復的東正教教堂,一處「爛尾樓」。然後回到地拉那,看看「唐人街」、總統府、地拉那大學、斯坎德貝廣場、美國威爾遜總統塑像等。

路過外交部大廈,法透斯告訴我一則逸事。當年阿爾巴尼亞政府建造這棟房子,是為中國大使館而建的。然而在快要竣工之時,正值中阿關係惡化之際。於是在政府的暗中唆使下,工人怠工,「每日一根釘,中方駐不進。」熬到中方宣佈停止援助的1978年,阿方也就理所應當地不交付給中方了。

傍晚法透斯送我們到機場,我們依依不捨、緊緊握手、擁抱。「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的詩詞浮現在我的腦海,我很高興在地拉那有一個好朋友。

阿爾巴尼亞是山鷹之國,是歐洲人種,《寧死不屈》的女主角米拉是我小時候見過的最美的歐洲女人。經過22年的民主轉型,阿爾巴尼亞所有公房都已經廉價賣給私人,95%以上的工農業都在私人手中。在國際化的大背景下,這兒仍然保持着很單一的人口結構。這可能暗示着兩個問題:這兒仍然有對外國人的歧視政策、這兒欠發達。我們只在地拉那見過一家喜來登,沒有一家麥當勞、肯塔基、星巴克,沒有一家外國的加油站。

如今,有近一半的阿爾巴尼亞人生活在國外,其中的一半已經取得所在國的國籍。但是阿爾巴尼亞人非常注重家庭、有濃濃的鄉土情結,經常回到故土看看。一到周末,從希臘開車、從意大利乘船回來的人絡繹不絕。我們從伊斯坦布爾來的飛機上,有一大半是居住在世界各地的阿爾巴尼亞人。

阿爾巴尼亞是農業國,是歐洲欠發達的國家之一,但比起亞洲許多國家並不太落後,城鄉差別不大。阿爾巴尼亞從來沒有發生過大饑荒,在70年代的霍查時期就宣佈在農村實現了電氣化。儘管農業人口安土重遷,要想逃離,不像中國人那麼困難。阿爾巴尼亞和周邊國家的邊界,很人為,沒有任何天然屏障。1996年大動亂後,經濟在新世紀裏已經恢復平穩增長,治安正常[注二]。沿海城市的房地產發展迅速,大量基礎設施得到重建,火車已消亡,滿街跑的私家汽車沒有一輛是中國產的。

中國曾經給過阿爾巴尼亞經援,但是,那是許多年前的往事,雪過無痕。法透斯向我推薦獲諾貝爾獎委員會提名的阿爾巴尼亞作家伊斯梅爾•卡達爾的名著《合奏》(The Concert by Ismail Kadare)。該書用超現實主義的黑色喜劇手法敘述了中阿70年代末交惡前,毛澤東和霍查的政治、外交、權力鬥爭的故事。引用老姨媽哈絲曄的話,該書是這樣結尾的:「中國人?這兒從來沒有來過中國人。你一定是夢裏見到他們的。」

2014年8月21日

[注一]:中國把元朝當作中國歷史上的一個正宗朝代之一。然而,在統治中原時期,元朝只有一人漢人史天澤(1202-1275)官拜右丞相,與左丞相的權力一樣大。

[注二]:感謝陳河在我回來後才和我分享他驚心動魄的經歷(見《被綁架者說》,《當代》2006年第二期)。如果在這之前告訴我們,可能我們就不會去阿爾巴尼亞了。[博訊來稿]

責任編輯: zhongkang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本文網址:https://hk.aboluowang.com/2014/0829/436961.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