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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兵陳光憶六四親歷天安門清場 便衣押運武器

1989年5月宣佈戒嚴後,20日,北京市民圍住解放軍官兵,阻止他們前往天安門廣場。

1989年春,17歲的陳光還是一名軍人,他所在的第65集團軍受命前往天安門廣場,將抗議學生清除出場。駐紮在北京以北的河北省的第65集團軍兩次嘗試進入首都。第一次是在宣佈戒嚴後的5月20日。由於數千名北京市民湧上街頭,攔停了他們的車隊,那次嘗試失敗了。6月3日的第二次嘗試取得了成功,陳光是第一批衝過抗議者的封鎖、攜帶着數千件武器進入人民大會堂的士兵之一。武器是偷偷放在一輛公交車上被運進去的。陳光隨後離開軍隊,成了一名藝術家。他於今年5月初被捕,當時他進行了一次行為藝術表演,觸及到政府為遏制六四軍事鎮壓的記憶而採取的行動。以下是他被捕前接受的一次採訪:

問:在被派往北京之前,你對那裏發生的抗議有何了解?

一開始我們不接他們的食物,後來餓啊,就吃了。一些酒店餐館還會做好吃的,送到卡車這裏來。後來高層肯定也知道了這些個情況,知道如果再這麼僵持下去,肯定就不行了。

這就是後來有一天,就派直升飛機來啊,從我們頭上飛過去,撒傳單,一看中央軍委發的。學生一拿到傳單就撕啊,我們也拿了幾張看,寫着:「不要聽信動亂分子的謠言,堅定立場,堅決和黨中央、中央軍委保持一致。」

中央軍委也知道這個局面不能繼續下去,後面就跟學生代表談,說能不能讓軍隊撤出去。等我們走的時候,那場面很感動,很動情啊,相互留通訊地址,說以後要寫信聯繫。

當時跟學生已經很熟了,當官的都很動情,依依不捨地揮手告別,有的都哭了。

問:接下來呢?

答:我們就回到打靶場休整了幾天,然後就是6月1號,就給我們開動員大會。部隊首長都來了,說要重返北京戒嚴。氣氛一下子就緊張起來了。我們當時就想,要回去,怎麼回去?

然後就讓我們換上便裝,他們拉了好幾卡車的衣服過來,自己挑。我挑了件帶格子的白襯衫和藍褲子。當時我們很緊張啊,就是換上了便衣,我們當兵的怎麼去天安門啊?那頭髮一看就是當兵的啊。

任務就是去天安門,可是天安門在哪兒啊我們都不知道,當時緊張死了。

到了6月3號早晨,戰友們都各自出發了,我當時在二大隊,當時其他人都派去說到蘋果園地鐵站那邊坐公交車去,大家就三三兩兩地出發了。我的任務跟他們不一樣,隊長跟我說,你負責押運武器的公交車。一聽到說要押槍,我當時心裏充滿了恐懼。

他們就找了個會開車的老兵,然後就我們倆開着車就出發了,車子旁邊就是騎着自行車的大學生啊,結果沒有一個人攔下我們問我們是幹什麼的。滿車的全是武器,槍支彈藥還有軍裝,上面用帆布蓋着。

我就坐在那些槍上面,然後在窗戶邊露出個腦袋,這樣外面開上去就好像我坐在一個位置上一樣。到了那個西單路口,我是後面才知道的,離我們大概就100多米遠,另一輛跟我們一樣運武器的車子被學生給發現了。後來聽說押運那個車子的戰士就被吊死在那個車子上了,武器全部被搶走了。

我們也被人問了,司機就說,「我們的車是回總站的。」好在當時大家都注意的是那輛車,就沒注意到我們,就聽見學生喊「當兵的在運槍!」我當時心緊張得砰砰跳。

我們的車下午3點左右就到了人民大會堂了,從西門進去的。我們是第一個到的,整個樓都是空的,就我跟司機兩個人在那兒搬,把武器搬到二樓。都是新的,有的箱子都沒有打開過。那些槍油都滲得出來,弄得我衣服上全部都是。搬了好幾個小時,累死了。

問:你們如何把所有槍搬到樓內,卻沒被人發現?

答:當時學生在人民大會堂的那邊嗎,沒人注意到西門這邊的情況。慢慢地,其他當兵的就都來了。都有記號的,有的把毛巾綁在左臂上,有的綁在右臂上,就算是自己編隊的標識。一下子整個大會堂就到處都是人,到處都在說話。大家都開始換軍裝,然後就是等待命令。當時整個人民大會堂裏面全是士兵,整個四層樓全部都是戰士,站得滿滿的,包括開會用的那個最大的廳裏面全都是士兵,我估計最起碼二到三萬。到那個時候,廣場上的學生差不多就知道大會堂裏面有士兵了。

一開始命令我們去西單搶槍,搶回那些從汽車上拿走的武器啊。我們差不多一萬五千人吧就出去了,從後門出去的,一出去就被群眾堵在路上了。他們好像知道我們要幹什麼似的,他們有的站到汽車頂上,當時有十幾層的汽車在那兒堵着做路障。我們就保持隊形,緊緊拽着槍,群眾就朝着我們罵啊,罵什麼的都有。我們就困在那裏,進也進不得,退也退不得,就那麼僵持在那兒,被推來推去,各種謾罵。當時老百姓很生氣,跟上次被攔下來完全不一樣,罵我們讓我們滾出去。

當時有個士兵那頭盔砸了個學生的腦袋,當時就流血了。當時人非常多非常得擠,你就生怕跟自己的部隊擠開了然後就再也找不到了。

我覺得當時罵士兵的應該是普通市民,而不是學生。我們就手挽着手保持隊形,學生們就開始唱國歌和國際歌,我們就唱「三項紀律八大注意」,後來他們就開始唱流行歌曲了,但我們當兵的不懂歌詞。

當時就這樣僵持了有四五個小時。然後就有人開始朝士兵裏面扔磚頭,到了後來就朝人民大會堂的北面扔,還有新華門那邊,就是中南海南門啊。我當時看見的就有五六個人受傷的,有一個是學生,在新華門那邊被士兵打出血了。當時整個人群非常憤怒。這時候全國廣播就開始播了,說暴亂分子正在攻擊中南海和人民大會堂。

如果不是我們出去要奪槍的話,我覺得老百姓不會那樣。

問:你們如何從當時局面脫身的?

答:到了晚上八點鐘左右,士兵和學生就談好了,同意我們撤退到大會堂裏面去。等我們撤回去之後,就命令說要佔領天安門。我們就等命令,一直等,一會兒說做好戰鬥準備,然後又坐下原地待命,然後又叫起來說準備戰鬥,然後又說坐下繼續等,就這樣來來回回。當時緊張地頭髮都豎起來了。

到了最後連坐都不讓坐了。整個廣場上的燈都亮了起來,廣場上都是學生,高音喇叭在那裏喊,什麼「今天夜裏北京出現了反革命暴亂分子,請學生市民待在屋內不要出門,否則後果自負。」

我們當時在人民大會堂三層,到了十點多的時候我們就下到二樓去了。當時大會堂東邊的門已經全部都打開了,士兵就站在台階上,對面就是學生,都可以看得到對方的。他們當時朝我們喊,「法西斯!儈子手!」

氣氛非常緊張,當時已經可以到處聽見槍聲了。我當時還聽見廣場上那個台灣歌手侯德健用喇叭在那裏喊話,勸學生撤退。「我們已經做出了流血犧牲,沒有必要在流更多的血了。」

我當時緊張得頭髮都豎起來了。

我們當時的任務就是天安門清場。我們就站在那兒,我當時最害怕的就是學生不走。如果學生不撤,怎麼辦?我們都非常緊張,非常害怕。我不是怕學生,我是擔心有人扔個磚,砸到我。我當時就跟自己講,我的底線是,除非有人真的要傷害到我了,否則我絕不開槍。

然後我們就等着往前推進啊,這時候我們領導給我一個相機,讓我去給部隊拍照。我當時瞬間心裏的包袱就放下了,我不用拿着槍對着人了。

我們當時就在東門的台階上站着對峙了好幾個小時,沒有前進。當時命令都是口口相傳的,一個告訴另一個,再往前傳。

到了12點鐘的時候,廣場上的燈突然滅了,學生也從帳篷裏面走了出來,開始往紀念碑附近聚集,有人在唱國際歌,有一些就開始撤退了,從廣場東南角。在廣場北邊就開始打了起來,開槍了。當時我們部隊的特種兵就在廣場裏面驅趕學生,拿棍子打。

當時裝甲車就想從廣場北邊開進來,從我站的地方就可以看到,一輛裝甲車就在天安門前的金水橋那兒被燒着了,就聽見侯德健嗓子都啞了,在那兒勸學生趕緊撤退。到了凌晨兩三點的時候,學生差不多都撤退了以後,我們就第一個進入廣場了。我們的任務就是清理帳篷,看看裏面有沒有人。然後裝甲推車就開了過來,把那個只有女神像給推到了,推了三下才推倒的。然後這個推車把所有東西都推到一起,堆了起來,然後我們就放火燒,什麼都有,衣服啊、背包啊、書、筆記本、還有相機。

這個時候廣場就已經被佔領了,全都是士兵。我們終於有機會睡了一兩個小時,這個時候才放鬆下來。

問:你的上級如何看待他們在鎮壓活動中的角色?

答:後來2010年的時候,我跟原來的老戰友吃飯,當時喝了點兒酒,他們有一個人就說起當年在廣場上看到屍體。我後來拿着攝像機找到他,讓他把當初的話再說一遍,他說我沒說過啊。他不肯說。我說當時的命令不是說「誰要敢攔着,就開槍?」我那個戰友說:「誰跟你說的命令?不是真的。」

這讓我很難受,我覺得你看到什麼就說什麼嘛。那之後戰友之間的這種信任就沒有了。

那段經歷對所有在場的士兵都有很大影響。有很多人因此受益,升官進爵。我之前的戰友,現在有一個是在河南當警察局局長。我跟他們不同的是我很早就出來了,走了另一條路。

當時我還不確定我們做的是對還是錯,不過最後我還是覺得是錯的。這也是為什麼我離開了部隊。絕大多數當兵的都覺得他們做的是對的。

責任編輯: 楚天  來源:紐約時報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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