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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遠的北大荒》選登 天災乎?人禍乎?

 

 

《永遠的北大荒》選登 第三篇 天災乎?人禍乎?——飢餓變奏曲

黃湛

鼠口爭糧 纓子救命

所謂59、60、61三年自然災害,造成大規模的饑荒,是天災還是人禍?不是中央和省一級最高決策者,誰也說不清。北大荒黑油油的土地,夏天雖短,植物都在瘋長,爭取在有限的時光中活上一夏傳宗接代……。除非在收穫季節有冰雹、早霜凍、連月陰雨,一般是絕不會鬧饑荒的。61年秋收是個中豐年,聯合收割機在金黃的麥田裏,來往着。成百上千輛汽車,滿載着糧食,往國家大糧庫拉。糧食拉光了。天寒地凍吃什麼?飢餓的恐懼籠罩着整個農場。後來果然宣佈減糧30%。每天每人定量不過七市兩。早上兩個小小的窩頭。晚上稀稀糊糊的一碗。我們隊裏有個當地人小丁,他小時候因糧食不夠吃,曾有與老鼠爭糧的故事。

「從老鼠嘴裏能奪得多少糧?……」上海人老李譏笑着。

「別小看老鼠。這裏的田鼠比普通老鼠大,它們最會打洞。整個冬天就在地洞中過活。它們的洞有臥室、糧食儲藏室,哼,連廁所都有呢。它們洞裏有通氣口,有防寒設備。你這人還打不出這種洞呢!

一聽說鼠洞裏有糧食貯藏庫,大家就來勁了,報告了隊長。怕挨餓是共同的心理,隊長同意了。我們七個人組成一支搶糧隊。那是11月初,天氣已經很冷了,土層凍了40、50公分深。我們背着行李、工具和鍋碗來到山邊。向陽坡上挖坑、挖凍土要用十字鎬,像挖水泥地面一般的開鑿。我們砍樹、割草、搭成一個「地印子」。「地印子」是當地人在曠野里簡易避風雪嚴寒的窩棚。先挖成寬2.5米,長5米,深0.5米的大坑,把土堆集在三面,砍來的樹搭成人形字罩在坑上,再復蓋上樹枝、茅草。四點多鐘,天漸漸黑下來,我們鑽進裏面,點上蠟燭,啃着打得死狗的凍結了的饅頭。六點大家都睡下了,聽小丁詳細講,並準備明天的行動計劃。

「那麼大的林海雪原,上哪去找田鼠……。」

「別急!田鼠選洞大都在樹林空隙的灌木叢里。表面有厚厚的枯樹葉層,再加上20-30公分的雪。就比咱們的窩棚還保暖哩!它們沒有給水設備,口渴了要出洞來吃雪。它們毛短,耐不住嚴寒,要立即回去,我們看好了,就跟蹤挖。

「我們也耐不住一天的凍着等啊!」

「別忙,他們有時間性的,一般總在上午太陽出來以後。」

我們就分成兩個組,次日行動。

第二天一早燒了開水,又吃了饅頭,就往山里去。小丁選好了地方。我們拿着鋤鎬,倚着樹木悄悄地監視,不能動,不能出聲。寒風颳來,穿着皮大衣,還冷得發抖。過了大約一小時,果然看見一隻大田鼠探頭探腦地出來,就在洞邊吃雪,洞口有一大樹枝葉遮住。我們一齊上去,快挖快刨,一會兒就挖到田鼠的苞米庫。約有一斤苞米。監視的人又發現從另一洞口跑出田鼠,鑽到隔壁鄰居家,跟蹤追擊,又挖出了兩個糧倉。失去家的田鼠亂竄入鄰居家。如此跟蹤,兩小時下來。一個口袋差不多裝滿了。

有家的田鼠守在洞口,拼命地咬那些喪家之鼠,一場混戰暴露了許多目標。喪家之鼠,別的鼠不肯收留,在那裏的冬天,氣溫在零下二、三十度,田鼠在地面很快就會凍硬。在凍死之前,都會有神經錯亂的情況。它們拖兒帶女,亂跑一陣後,胡亂爬上小樹的枝杈上,卡在樹杈上,死在那裏!看到這種情況心裏實在不忍。好好的一家子鼠,傾刻之間,被我們這些人匪抄家,弄得家破糧絕,又不為鄰里所容,天寒地凍,瀕臨絕境,無可奈何!一隻只田鼠卡在樹丫子上,傾刻間便凍得硬梆梆的了。

我們搶了三天,得各種糧食300多斤,逼死田鼠百把只,勝利地返回。只留下那些掛在樹杈上,眼睜得大大的,死不瞑目的受害者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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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9那一年,場長楊彥,據說是「右傾機會主義分子」,在黨內受到批判。那時我們這些勞改犯是不得看報的,只能由指導員的時事報告中,嗅出點味道來。有時也從不逕而走的小道消息得知點情況。楊場長離場了,到哈爾濱勞改局去了。他看重的水利、基建、技術設計等,也面臨着覆滅的危險。果然60年設計室解散。在錢書記和「專使壞」等人的「安排下」,我被下到最邊遠的北河分場,指定干大田作業。

「斃不了他也要讓他累死、餓死……看他還敢得意……。」

分場丁場長看到了我:「你們回去吧!」他指着押送我來的大軍(武裝看守)說,「我會好好管教他的。」

他關上了門對我講:「我知道你會有這一天的。」是幸災樂禍,還是……我摸不着。他走過來,上下仔細地看看我,又叫我「伸出手來!幾歲了?」

「報告場長44歲。」

「你幹什麼活。去、去、去老殘隊去。」寫了一張條子叫我去報到。

這丁場長是部隊轉業的,頂多卅歲吧!在總場幾次開會見過。老殘隊歸行政科管,主要任務是種菜等等雜活。當時天已大冷,白菜已收光,正收蘿蔔

「怎麼!你也來跟我們為伍啦!又犯了什麼錯誤,一涮到底。」

「楊場長走了。他們害不了我,想出來的妙計……。」

「別看丁場長年輕。這些人誰個正直,誰個邪,他心裏清楚。你就在咱們這裏耽着吧!」老王悄悄地對我講。他原是國民黨軍中的團長。他把我安在大鋪上他的隔壁睡下。旁邊是張老頭,五十二歲,是原吉林一個縣的建設科長。同是天涯淪落人吧!

糧食越來越緊了。政府號召以瓜菜代糧。冬季冰天雪地,地面積雪不少於30-50公分。下面凍土1-2公尺。那來的瓜菜代糧呢?菜收在地窖里,一個分場幾千人。怎麼代?一天老王和我講:「窩頭越來越小。我這老頭夜裏都餓得心慌。瓜菜代糧倒提醒了我。我們天天收蘿蔔,蘿蔔纓子不要,何不收起來,堆好,蓋上雪。必要時好拿它來度命。」
我和老張立即贊成,說干就干。每天中午吃過飯,不休息。就去工地打掃,收集,堆放,蓋上雪,一共五大堆。只有我們三人知道。到了11月中旬,每天才有三兩的窩窩頭,一頓兩小個,飢極了的人一口就吞一個。菜葉飄在清湯里,油腥味都聞不到。

為了防止暴亂,崗哨增加了,夜裏探照燈在高牆、鐵絲網間掃過來掃過去,看守得特別嚴格,誰都無法外出。一天我病倒了,又冷又餓,越餓越冷。去醫務室看看吧。雖說高牆內有醫務室,但設備很簡單,唯一的醫生宋大夫是原國民黨起義過來的軍醫。沒判刑,剛調來這裏,也夠他受的。

「姓名?」

「黃湛。」

「哪兒不好?」

「昨夜發燒,全身無力。」

「抬起腳來我看。」

我一面按着髁骨部位一面給他看。

「好像不腫。」

「你就是那個由總場下來的,大牆內的工程師吧!」

「也算是吧!」我苦笑了一下。

「老黃啊!幾歲啦!在這裏可是要多自我保重啊!」

「能行嗎?這您知道,每天有多少食物下肚。」他看看四周。

「你會外語嗎?」

「我雲大畢業又在南京大學進修過,有字典可以看原版英文資料。」

「我這裏正缺個藥劑師,缺個幫手,我跟丁場長說說你就來這裏吧!」

就這樣我變成了藥劑師兼護士。拿藥,打針,不幾天靜脈注射也會了,我就成了宋大夫的助手。

有幾次宋大夫要我去護理警衛班的病號,這樣跟大軍也搞熟了。豬號、馬號在大牆外的平房裏,由刑滿就業的預備和試用工人幹活。我跟他們也熟了,就夜裏出去:「報告大軍,犯人出去。」警衛戰士看見是我也都放行。豬號時有死豬肉,馬號時有死馬肉。他們都悄悄地讓我參加吃。就是沒有菜。於是我把一處蘿蔔纓子的秘密告訴豬號組長。他說:「嗨!你這黃老頭,有辦法。這回有肉都給你留着。」

1月份老殘隊抬來兩個病號,其中一人就是老王——王團長。一米八的山東大漢,縮得又干又瘦,人都脫了形。他得了並發心臟病,氣息奄奄。

我給他揩過臉後,又給他餵水、餵藥。他看旁邊無人,就說:「你這是白費力了,我的病是餓出來的。」

「你安心養病吧!我有辦法,晚上我弄給你吃。」

晚上九點我回來了。煮注射器的鋁盒裏裝着豬肉燒蘿蔔纓子。他高興極了。我扶他坐起來,慢慢地吃完了那盒菜。他一面輕輕地吃一面細細地品味着,額頭滲出了汗,興奮得眼睛都亮了。

「大兄弟!我的老婆孩子都在山東泰安老家。孫子這會都十來歲了。一別十多年,真想他們啊!」他笑了笑說:「我吃得真香。總可以不做餓死鬼啦!」

我給他拉上被頭,掖好,蓋得嚴實。看着他鬍子拉碴的瘦臉,我的心緊縮了。第二天早上去看他,已經冰涼了。

那位姓張的建設科長2月份也來了。他患了肺心病。已到了嚴重缺氧的狀況,嘴唇指甲都青紫。我也悄悄地餵了他豬肉燒蘿葡卜纓子,十多天後他仍然走了。我把蘿蔔纓子的秘密告訴了宋大夫,以後我們就名正言順地用這四大堆蘿蔔纓子,大約1000多公斤,給患水腫病的人煮了吃。每天能吃上1-2兩的較輕些的病號,都保全了性命。這蘿蔔纓子含有多種維生素,又不怕凍,效果真太好了。做好事的人走了,卻把它的好結果帶給了百多個人。確實該呼「蘿蔔纓子萬歲!萬萬歲!」

── 原載 《永遠的北大荒》,勞改基金會2004年出版

責任編輯: 鄭浩中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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