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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江月:從猶太歷史中的1492說起

總之,流亡非但沒有使猶太民族消亡,反而使他們成為人類大家庭中優秀的一員。我看沒有比猶太人把「流亡者之歌」演奏得更成功的了。我想,我們這些自願的和非自願的流亡者們,是否能從猶太人那裏得到一些啟發呢?就我個人而言,我始終相信,任何人在踏上流亡之路之前,都是有所選擇的。或許我們當時並沒有最佳選擇,但是我們決定遠走他鄉……

1492年4月,逾越節之前數日,西班牙國王斐迪南和皇后伊莎白拉下令西班牙全面驅逐猶太人。根據旨令,西班牙境內的猶太人必須在當年的猶太歷艾午月9日離開西班牙。猶太歷艾午月相當於公立的7-8月,也就是說,西班牙猶太人被逐的時間恰好在哥倫布揚帆出海的日期前後。西班牙皇室選擇在艾午月9日這天驅逐境內的猶太人,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無論如何,被迫在這一天離境,走上流亡之路,對猶太人來說,猶如傷口上被人狠狠地灑了一大把鹽:艾午月9日在猶太歷史上有重大的意義,公元70年的這一天,耶路撒冷被羅馬軍隊攻破,猶太教第二聖殿被焚,猶太人開始了大離散。當然,他們不是沒有選擇餘地的:如果他們接受基督教,就可以免於流亡。

在猶太歷史上,西班牙猶太人被成為Sephardim, 因為「西班牙」這個詞希伯來語為Sepharad。猶太人在西班牙的歷史悠久,他們認為自己是古代猶太國的貴族後裔,在第一聖殿(586 BC)被毀之後流亡到西班牙的。雖然沒有直接的證據,但是西班牙猶太人在西班牙境內已經生活了很多代,他們在摩爾人治下受到保護,享有一些特權,經濟狀況頗佳,因而文化方面也頗有建樹,有過一段猶太史上的稱之為「西班牙黃金時代」的時期。摩爾人戰敗之後,在天主教的治下,猶太人的狀況越來越糟,到了1492年,終於遭到全面驅逐的命運。

面對突如其來的大劫難,西班牙猶太人只能面對一個及其困難的選擇:要麼改教,要麼流亡。改教意味着放棄祖先的信仰,失去的不僅是安身立命的宗教,同時也與自身的歷史和文化傳承徹底割斷。流亡意味着放棄已經擁有的一切,踏上漫漫不歸路。更要命的是,沒人知道自己能去哪裏。整個西班牙猶太社區不停地祈禱,絕食,希望出現奇蹟,使皇室收回成命。但是皇室不為所動,上天也沒有出現奇蹟。離境的時間一天天逼近,人人只好做出自己的最後抉擇。

於是,一部分人選擇了改教,另一部分人選擇了流亡。改教者中有一部分後來又改悔,成為西班牙成立宗教裁判所的原因之一,此處不表。流亡者們選擇了一條及其艱險的道路。他們變賣全部家產,各尋出路,有的流亡到葡萄牙,但是不久又被驅逐。有的來到東歐,有的去了北非。當時,只有奧特曼帝國接受流亡的西班牙猶太人,因此不少人流亡到了巴勒斯坦地區。流亡過程中的悽慘就不必渲染了,船被海盜搶劫,親友失散,家破人亡就不必說了。西班牙猶太人的黃金時代竟然以如此悲慘的結局告終,給整個社區帶來的trauma是不言而喻的。而且,自視甚高的西班牙猶太人不分高低貴賤,統統成為走頭無路的流亡者,對每個人的心理打擊也是不言而喻的。

當喪家之犬一般的猶太難民終於各自找到落腳點之後,猶太人中的「精英」們(借用一個中國的詞 :))立刻面臨一個困境: 如何理解自己面臨的這個劫難。只要有了一個合理的解釋,人們通常就能承受極大的痛苦,這個心理特點對所有的人都一樣。人最怕的是無法給他們所經歷的困境和痛苦找出一點意義,找到一個解釋。當人們發覺他們的忍受其實沒有任何意義的時候,就是所謂「絕望」的時候。當年屈原在汨羅江邊上下求索的,在我看來其實也就是一個答案:這一切有什麼意義?可是他找不到答案。他問天天不答,問地地無語,找不到解釋又找不到意義,還有什麼可堅守的呢?除了投江他還真沒別的出路。不過他這千古一跳,就為幾千年來的中國流亡者定下了「流亡者之歌」的基調:悽美。當然「悽美」還是比較有悟性的,好歹有點「美」,沒有悟性的就只剩下「淒」了。中國文學史上留下的大量「流亡者之歌」不外乎是哀嘆,感慨,悲切,抱怨,牢騷,好在還有蘇東坡這個異數,在嶺南歡天喜地地大吃荔枝,吃得都「不辭長做嶺南人」了,呵呵。

這一點猶太人倒是早有經驗。猶太人在公元70年之前就有過兩次離散,每次都有建樹,因為他們打從自我流亡到西奈沙漠時就有了一個取之不盡的精神資源:猶太教。猶太教的發展史就跟流亡有關:在巴比倫流亡期間發展出來的「拉比猶太教」成為後世的猶太教主流。每當遇到需要一個解釋,一個意義的時候,拉比們就從猶太教或者歷史中發掘出一個解釋來,為困惑動搖的人們提供一個「意義」,來堅定大家的信心。不過這次有點不同。連拉比們之間都產生了爭論,最後,發展出幾個不同的反應:

第一,是傳統的神學解釋。基本上是說,上帝此舉是對西班牙猶太人的懲罰,因為他們的罪孽。還有就是類似「母親打孩子」的理論:上帝此舉是為了讓我們走上正道,上帝是完美的,不會錯的,錯的是我們。但是,既然上帝是完美的,他當然不會食言,他給我們的承諾一定會實現。現在我們受了這麼大的苦,說明上帝的承諾就快要實現了,因此,我們必須接受一切苦難,而不能動搖我們的信仰。

第二,「嚴於律己」,我們必須嚴格按照猶太律法規定的生活方式來生活,這批人於是很快地把原先在西班牙的社區組織形式搬到新的落腳點,成立自己的學校,建立法庭,稅收制度等等。他們的努力還是有效的,直到現在Sephardim作為猶太人的傳統之一也沒有消失,他們還是一個獨特的群體。

第三,猶太神秘宗教「卡巴拉」。「卡巴拉」有很長時間被正統猶太教認為是「異端」。它其實是對傳統猶太教的另類神學解釋。詳細的內容就不說了,繁複得很,除了理論還有修煉方法,現在非常流行。

說來說去,面對流亡,我覺得猶太人的反應比較健康,倒不是說他們早就流亡成習慣了,說實話他們的「精英」們面對的責任要比中國流亡者的嚴重得多:他們必須確保整個民族不能在流亡過程中消失,被人給徹底同化了。因此他們在流亡過程中始終有所建樹,整個猶太民族的歷史文化都是在流亡過程中形成並且發展起來的,在長達兩千年的流亡過程中,他們從各民族中吸收文化營養,而且還頗有「上善如水」的精神,你不讓我擁有土地當地主,我就做手工業去,結果成了一流的工匠。你不讓我成為貴族,只允許我從事下等的「賤業」,當商人,放高利貸,好吧,我就發展出自己的金融體系,一代代下來,成了優秀的金融家和商人。漂泊不定的生活使我們無法發展文學藝術,我們就研究神學和哲學吧,結果出現一批哲學家和神學家,有了這樣深厚的積累,在科學,藝術,音樂上產生大師也是早晚的事兒。這一切從猶太民族中獲得炸藥獎的人數就可以證明。這一點,或許猶太人比咱們有「先天優勢」:他們有精神資源,不必到了流亡路上才開始「天問」。我們本來也有的,但是被我們自己給扔了,所以每個人都只好去問一回天,運氣好的,給自己找到了答案,運氣不好的怎麼也找不到,只好在精神上投江。

總之,流亡非但沒有使猶太民族消亡,反而使他們成為人類大家庭中優秀的一員。我看沒有比猶太人把「流亡者之歌」演奏得更成功的了。我想,我們這些自願的和非自願的流亡者們,是否能從猶太人那裏得到一些啟發呢?就我個人而言,我始終相信,任何人在踏上流亡之路之前,都是有所選擇的。或許我們當時並沒有最佳選擇,但是我們決定遠走他鄉,至少在當時是最不壞的選擇。很多人到現在也還是有選擇的,有的只要寫個「悔過書」就可以回去了,有的如在下,只要願意隨時都可以回去。選擇了繼續留在他鄉,自有對於我們個人而言是十分重要的理由,這個理由既然大到足以讓我們願意為之付出代價。那就為了那個十分重要的理由去堅守吧。當然沒個人堅守的方式不同,悲悲切切是一種方式,重新自我定義是一種方式, 歡天喜地也是一種方式,呵呵。在下時時提醒自己的是:既然選擇了自我放逐,與其站在江邊悲泣,不如做個行吟詩人,哪怕啞着嗓子也要邊走邊唱,沒有荔枝,咱就大吃櫻桃!

責任編輯: 王篤若  來源:獨立評論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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