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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宓先生的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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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於一九四七年在勉仁文學院(重慶北碚,創始人梁漱溟先生)與吳雨僧先生共事。我時任中文系副教授,吳先生任歷史系教授(系主任李源澄先生)。這段時期,我和吳先生往來不多。我當時苦讀佛書,喜歡向中文系教授羅庸(膺中)先生請教詩學與宗教的事理。和吳先生在一起,多談詩,少論事。一九四九年吳先生同傅平驤先生等擬創「白屋書院」於江津吳芳吉(碧柳)先生舊遊之地。很快重慶就解放了。白屋書院沒有辦起來。由源澄先生之薦,吳先生去四川省立教育學院任教。解放了,知道吳先生到新成立的西南師範學院任教。一九五三年我由四川省文化教育委員會調西南師院,且喜可得與吳先生共事,朝旦請益。從此,一直到一九七七年吳先生退休回涇陽原籍,前後(包括勉仁的三年)幾三十年。對吳先生晚年的公私生活思想行事是知之甚多的。現在略記鱗爪,以供知人論世者參考。

吳先生的聲譽是大學的名教授,論其平生的愛好傾向,則是詩人。照我國的傳統習俗,論詩先看人品。人品高詩也自然高,縱然當代並不太被稱道,時間的篩子自會推薦給人間的。反之人品不高,詩縱使一時有名,歷史的篩子也會把他淘汰掉的。另外,照現代人的觀點,論詩先審察詩人的性格。偉大的詩作不在詞藻的華麗,想像的新奇,首先在於詩人性格的偉大。

我所認識的雨僧先生,首先是詩人。其次才是文學教授。

詩人的人品和性格,有一個統一之點,那就是性情真。《莊子》書大讚「真人」,就是讚美真正的人。他說:「聖人法天貴真,不拘於俗。」「真者,精誠之至也。不精不誠,不能動人。故強哭者雖悲不哀,強怒者雖嚴不威,強親者雖笑不和……」(《漁父》篇)

聽人談論雨僧先生,說法不一,有時正相反對。比如,有人說他謙和,平易近人,有人說他古板,難於接近;有人說他立身端正,有人說他內多欲而口談仁義;有人說他廉潔,一介不取,有人說他慳吝,一毛不拔;有人說他重義氣,有人說他重利輕義……。好像都有一定的理由,卻又並無確證。只有一點好像大致相近。就是,朋友以為他近於執一,一般人或嫌惡他的人則直抵為頑固、保守。

就我個人深入觀察和了解,雨僧先生的性格是真摯端直的。論事總簡單片面,論人也是這樣。請聽L·托爾斯泰的說法吧:

是有的地方河身狹窄,有的地方水流湍急,有的地方河身寬闊,有的地方水流緩慢,有的地方河水清澄,有的地方河水冰涼,有的地方河水混濁,有的地方河水暖和。人也是這樣。每一個人身上都有一切人性的胚胎,有的時候表現這一些人性,有的時候又表現那一些人性。他常常變得完全不像他自己,同時卻又始終是他自己。(《復活》,汝龍譯,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五七年版)

托翁這裏談的只是「人性」。如果論中國詩人,我想,還應當加上詩人自己民族的傳統文化的影響。這影響,除平生愛讀的書籍以外,還有幼時家庭環境、長輩、師友的教益,國事的刺激,都一包在內。

吳雨僧只是吳雨僧,沒有兩個吳雨僧。內因是同一的,但外因有變化,內因也暫時有變化的適應。雨僧先生的性情是真摯的,人品是端直的。但外部條件有變化,他也自然隨之適應變化。雖有變化,根本的東西實在並無變化。比如流水,不平則流,流向下,平而止。但「搏而躍之,可使過顙,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豈水之性哉?其勢則然也。」(《孟子·告子篇上》)為了證明我的觀察,且舉一些事情為證。

上文舉有人以為吳先生慳吝。舉二大事為反證:一是一九五六年全國調整工資。西南師院評薪委員會由黨委領導分為二組。我在第一組。眾人議:吳先生應評為一級。先使人告知。吳先生寫信給張永清黨委書記。信上說:要求定為三級,拒絕第一級。理由是,據他所知,他的老朋友老同事,人品學問都比他好,也未評二級,所以自己請求定為三級。信寫得非常誠懇坦率,大眾都感佩不已。眾評至少也要定為二級。會議派人去向他說,化學系鄭蘭華教授也終評為二級,文科不能沒有二級,否則評薪委員會感到棘手。問題才解決。

當時爭工資的人不少。為爭一級,不惜同人翻臉,使會議難於進行。像吳先生這樣退讓高級工資的人,能說是見利忘義嗎?

還有一件事。文化大革命中,吳先生把他的工資(二級月薪二百九十七元)分散給生活困難向他借錢的人。西南師範學院每月十號發放工資。吳先生事前把向他借錢,據他了解確係生活困難得人開列一個名單,十號以後按名給予借款若干,人們排成列行到吳先生宿舍前收受借款。遠道的由他親自郵匯。他自己只留七十元的伙食費。有時甚至要向朋友借錢才能敷衍自己一人的簡單生活。於是有人向黨委和中文系總支告狀了,說是吳宓用公家給他的工資來收買「牛鬼蛇神」及其家屬。實際上「借錢」的人也有許多革命群眾。「借」也無非是話不得不這樣說,沒有誰後來「還」過。我當時聽見輿論云云,就去勸說吳先生不必這樣做。他告訴我,現在大家都窮,我一個人拿二級工資。錢積下來安知非禍?散財一非為名,二非為利,只不過把多餘的錢分給暫時有困難的人(許多借錢得人其實他並不認識),也算替國家社會分憂,個人也悄悄得到平安無事,有什麼不好呢?他說的時候是十分認真的。我也就不好再說什麼了。——像這件事情,能說吳先生是「一毛不拔」的人嗎?

又如有人說他一味敷衍別人,遇到批判鬥爭,照例一聲不吭,低頭認罪。似乎說不上「端正」或「方正」。吳先生是詩人,是恪守「溫柔敦厚」的「詩教」的。聽說當年有人把清華園中的教授們戲編為《紅樓夢》中的「金陵十二釵」,吳先生被配為妙玉。其理由是他在清華園中正如妙玉在大觀園裏,與別人一無衝突,量力事外。這也是評吳先生為圓而不正之說的一種。但吳先生並非圓滑苟全一流人,毋寧說他是「皮裏陽秋」一路人物。或正如魯迅論陶淵明之為人,不總是羅漢低眉,也有時會「金剛怒目」。舉一二事證之:

文化大革命中(約一九七一、七二年),有一次一位革命人物領導我們七個牛棚中人學習(其中除陳某外,余後都是教授,現存五人)。吳先生和我屬於這一組。學習開始,這位領導訓話。舉吳先生為例。說吳先生之所以頑固不化,根源在於其父親是反動的大官僚地主云云。話猶未了。突然,吳先生從他坐的小凳上霍地站起來,兩手捏拳,怒目圓睜,向着這位領導說:「不准你侮辱我的父親!」一時寂然。我們(包括領導)都萬沒料到這一聲怒斥。過了幾分鐘,大家才回過神來,幫領導圓場,說學習會嘛,不能這樣說……云云云云。這位領導畢竟是有革命修養的人,也就沒有說別的話了。後來也沒有人再提起這件事。

還有一件事情。一個人去請求吳先生給予生活補助。得了幾十元。第二個月他又去請借錢,並且開了一個賬單,說他生活如何過不下去。臨到十號那天下午,他和一些人一起站在吳先生門前。吳先生對他說,你開這個賬單,其實不實,某事完全捏造,因此本月我不借錢給你。那個人因為被揭了底,只好低頭退下。

儘管大家在牛棚中的學習會上,言都是極其謹慎的。吳先生有時卻毫不隱諱地說出真話。比如在「批林批孔」中,吳先生發言,說只可批林,不可批孔。又有一次說毛主席不該為了區區一個劉少奇就發動文化大革命,使得「九囿魚爛」。這些話大家都為先生擔心,幸而並未引起風波。由此可證吳先生的真和直。

最後談談吳先生的日記和(在《吳宓詩集》以後)新的詩作的下落問題。

作為詩人和現代高壽的文化人,吳先生有數十年積累下來的日記。吳先生對我說,這部日記只遺失了一年,其餘全是毛筆小楷寫成,沒有一天缺記。而且從流傳的一鱗半爪看,所記都有關前代和當代政治人物和詩人學者的活動、詩作、筆札、談話等等。從清末到解放後,約計有五六十年。這部日記吳先生一直珍藏着。不幸文化大革命中(約一九七一年前後)被一個西師中文系學生(當時是武鬥隊名「衝鋒號」中人)頭目搜去。打倒「四人幫」後,我一再向西師黨委提出,請求追回這部日記。最近才聽說,這個學生確已將日記交回西師有關方面,因內部輾轉移交,到現在查不清下落。

至於續詩集,吳先生存稿約有幾萬首。在吳先生雙目失明以前曾經托重慶市石橋鋪一位吳老先生鈔正。吳先生一九七七年返原籍以前,此稿不知下落,我曾經向西南師大領導一再提出派人查找,至今未得確信。

吳先生到西師後還存了幾個皮箱、木箱的書。五十年代曾經將八百多本外文書籍親自題字蓋章贈送給西師圖書館。此外所余不過兩小架書。除一些雜書尋常易得的不說,有價值的是一些清代和晚近人的詩集,如黃節(晦聞)的《兼葭樓詩》及散原老人的詩集,均為先生所寶貴。後來先生將他這些書分為兩部分,小部分送與一個外文系的學生楊某,大部分送與重慶鋼鐵公司一個鍋爐房的工人陳剛。

一九七七年先生雙目失明,無人照顧,她的胞妹叫她的兒子和女婿來西師迎接先生回涇陽原籍。次年初即去世。我當時有一則題記說:

一九七七年雨翁歸涇陽故里。一九七八年一月十七日翁噩耗至,享年八十四歲。辭多讓榮,持正以靖,可謂慎惠。嗚呼哀哉,願翁之靈,永永安息。

關於吳先生的戀愛態度,外邊議論最多。西南聯大時期,有人曾譏誚他為堂吉訶德。我曾見他在聯大時的備課筆記(用英文寫的)曾憤怒地反駁其人,以為堂吉訶德人品很高,痴情豈不萬倍高尚於輕薄?看他在昆明寫的《五十自壽》詩,其中「生平愛海倫,年老益眷戀」一首,赤誠悱惻,高出時流。瀘州陳(火莫)先生曾對我說,此吳老師不朽之作,當代無人能及。按吳先生執着於痴情,屢受挫折。老人可憐,不意流俗竟以此為譏議!在西師初年,與鄒蘭芳女士結婚,不幸數年即賦悼亡。暮景孤寂,又值風雲多變,乃屬意於一寡婦,號之曰「雪君」。事又不遂,作詩數首,不及「生平愛海倫」的真摯遠甚,徒為詞藻排遣,可見「真情」是試金石。但吳先生的談情說愛,都是公開的,且無忤於新舊道德,而適見其誠篤。如果說是一種「過」,可以用《論語·里仁》篇「觀過斯知仁矣」(集註:「君子之過常失之厚;小人之過常失之薄」)之言加以理解。

一九九〇年八月二十五日酷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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