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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中的一次自我救贖

——廢品收購站尋寶記

作者:

1966年6月,偉大領袖振臂一呼,全國上下便陷入一片狂熱和瘋癲之中。在中央文革的煽動下,工廠停工,各級黨政機關癱瘓,大中小學的學生全部停課鬧革命,橫掃一切牛鬼蛇神。原來的許多當權者一夜之間成了眾矢之的,紛紛被拉下馬,成了專政的對象,喪失了起碼的人格和尊嚴,被戴上高帽子到處遊街示眾。與此同時,「破四舊」也如火如荼。除了毛澤東和馬恩列斯著作外,其它一切書籍幾乎一無例外的都變成了封資修的東西,甚至連男人留的鬍子,女人的長髮,身上的裙子和高跟鞋也統統成了革命的對象,統統列入到橫掃之列。

記得我們核物理班的羅澤中同學原來留着很長的山羊鬍子,常以美髯公自悅。文革開始以後,他卻遲遲不肯把鬍鬚剪去。一天在北大小南門外偶然碰到了一群「破四舊」的紅衛兵,十幾個人氣勢洶洶地圍着他非要剪掉他的鬍子。羅同學一手捂着鬍子,一手抵擋眾人明晃晃的剪刀,嘴裏還不停地辯解說:「馬克思恩格斯那麼長的鬍子還不是一樣鬧革命嘛!」但中學生們還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硬是把他剪成了禿嘴巴。儘管他大喊大叫,極力反抗,但仍然無法抵擋眾多紅衛兵的強大攻勢。

一時間書店關門,圖書館被查封。因為馬克思喜歡紅色,於是紅色便成了革命的象徵,舉國上下凡是能塗上顏色的地方一律被塗成血紅色,神州大地變成了一片紅色的海洋。就連那「無產階級恐怖萬歲」的大標語也要在下面滴上幾點類似人血的紅墨水,以示革命者的無畏與無情,看了都令人毛骨悚然!特別是那些出身不好的同學看到這類標語時總是感到不寒而慄。當郭沫若要求把自己的全部著作統統付之一炬的時候,一些專家學者和走資派的家藏書籍被抄。更多的人害怕引火燒身,紛紛把自己珍藏的書籍當作廢紙送到了廢品收購站。

學生們懷揣一本紅寶書就可以包打天下,成了自己革命的唯一精神食糧和本錢。專業書是絕對禁止的,否則會給你戴上「白專」的帽子,叫你永世不得翻身。其它文學藝術類的書籍也統統被列為禁書,即使你想看也找不到,這對於渴求知識的青年學生來說無疑是最大的痛苦。偌大個中國竟然放不下一張平靜書桌,成千上萬的大中小學生正處於追求知識的年齡,整天無所事事,無書可讀,那滋味實在不好受。當然也有一批天不怕和地不怕的人敢於頂風而上,自謀出路,那就是北大技物術物理系放化專業330班的一幫「痞子們」。

在文化革命中,提起技物系的330班,恐怕全北大幾乎無人不曉。他們思想活躍,無視各種禁忌,蔑視當時瘋狂至極的極左思潮,更不滿各種打砸搶的過激行動,敢於直抒自己的意見,頂風而上。大家當然也知道無產階級專政的厲害,只好採取一種令人哭笑不得的辦法來表達自己的意見或發泄自己的情感。

文革前海淀有一個舊書店,是北大窮學生經常光顧的地方。文革不久,八一中學的一幫紅衛兵聲稱是封資修的黑店而要查封它。這下可惹惱了330班的一批舊書店的老主顧,我們班十幾個同學主動出擊,連續幾天與那幫左得可怕的中學生們展開了一場充滿火藥味的拉鋸戰。激烈的辯論甚至推推搡搡使一些好心市民們都為我們擔心,偷偷地勸我們不要與有組織的紅衛兵對抗,但「痞子們」還是據理力爭。當然終究還是沒能抵擋住窮凶極惡的滔滔洪水,沒能挽救舊書店被查封的命運。這使我們認識到,在那個極度瘋狂的年代,有組織的極左行動的破壞力是巨大的,為讀書我們不得不另蹊徑。

我們班裏外號叫「蘿蔔」的同學可以算是眾多「痞子」中的佼佼者,地地道道的北京油子,調皮搗蛋的高手。因為從小生活在北京,又特別愛交際,所以老北京的大街小巷他都非常熟悉。他為人義氣熱情,樂善好施,結交的朋友很多,三教九流都有,因此知道的事情也特別多,常常向大家傳播各種各樣的小道消息。此兄長得五大三粗,像個典型的農民兄弟,但人卻非常聰明。他安裝的收音機其質量無論是音質或靈敏度,甚至選擇性上無人能比。他那無師自通的木工活也相當於五級工的水平。

正當大家因精神匱乏而饑渴難耐的時候,陶令煌和「蘿蔔」偷偷地告訴我們一個振奮人心的好消息:東直門外的一個廢品收購站最近收購了許多「四舊」書籍!問題是我們以什麼名義和什麼方法才能搞到手。經過一番密謀策劃之後,第二天一早在陶令和「蘿蔔」的帶領下,我和程漢良、俞小平五人便直奔東直門外。我們以北京大學為工人同志送中央首長講話資料的名義,與收購站的領導接上了頭。當時北大可謂是文化革命的聖地,聶元梓的第一張大字報威名全國,不僅她本人一時間紅得發紫,連北大的學生也跟着老聶沾光,到處受到人們的讚羨和推崇。那位領導看到北大學生親自將中央文件送到一個廢品小站,真是感激涕零,一再表示感激之情。

「假傳聖旨」意外成功後,我們提出希望從這裏購買一些馬列的經典著作,來武裝自己的頭腦。那領導看來文化程度不高,他本來就對北大的學生充滿崇拜之情,又聽說要從舊書中選購一些馬列的著作,學生愛學習是好事啊!自然是滿口答應,慷慨應允我們隨意挑選。「陰謀」得逞了,「滿懷鬼胎」的我們真是喜出望外,大家來不及道謝,紛紛向那一座座小山一樣的書堆衝去,各自尋找自己喜歡的書籍。

這裏的各類書籍堆積如山,品種也極多。雖然也有政治書籍,但大部分都屬於「禁書」,這使我們欣喜若狂,真想把所有的書都統統帶走,這當然是不可能的。於是我們只好拼命從其中翻找自己最喜歡的書籍。我喜歡中國歷史、古典文學和詩詞,程漢良和陶令煌喜歡西方小說和哲學,俞小平則喜歡歐美和蘇聯的偵探或科幻小說,「蘿蔔」只撿些中國武俠類小說和無線電之類的科技書。大家各取所需,都十分珍惜這次難得的機會,一刻不停地在書山中翻找,忙得連午飯都顧不得吃。從早晨八點一直翻撿到下午五點,每個人都挑了一大堆。雖然個個都累得腰酸背疼,像剛從煤窯里鑽出來的礦工一樣,身上和臉上都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灰塵,但心裏還是充滿着發現新大陸和如獲至寶的喜悅。

書挑好了,下面的問題是如何瞞過收購站領導的眼睛,把我們的辛苦收穫順利帶走。又經過一番「密謀策劃」之後,在陶令煌的提示下,我們把每本書的書背朝里,再將兩摞書背對背地並在一起,這樣從外面就看不到書籍的名字。然後又在每一捆書的上下各放上一兩本馬列的著作以掩人耳目,最後用繩子把它們橫七豎八地緊緊捆住。沒想到這一招還真靈,那位領導只是簡單地看了一下表面,便以每公斤0.27元的收購價過秤交錢。我們每個人都買了幾十公斤,匆匆忙忙地扛到門外,由「蘿蔔」從家裏找了一輛地排車,一路談笑着拉回了學校。

既然是禁書,閱讀時也必須特別小心,決不能讓不熟悉的人知道或看到。在那個人人自危的年代,看這類書籍是十分危險的,弄不好就會被打成反革命或封資修的孝子賢孫。有多少人只因無意間說了一句錯話甚至夢話就被打成現行反革命!又有多少朋友、親戚、兄弟,甚至父子夫妻因觀點不同而反目成仇!我們系一位高年級的學生就因為在夢中含混不清地喊了一聲劉少奇的名字,就被打成了現行反革命,受盡了非人的折磨。好在我們班的同學思想比較開放,相互也比較理解、寬容和信任,又善於把政治問題化解成惡作劇式的笑話,就連最革命的人也很難抓到把柄。這批書成了大家爭相閱讀暢銷品。我大概也就是在這個時候開始系統閱讀中國古典文學的,並且與好友老鄭一塊欣賞和評論。如果說十年文化革命還有什麼收穫的話,那大概就是認真閱讀了這些寶貴的書籍,使我們增長了不少知識和閱歷,提高了自身的文學素養,也算是一次思想上的自我救贖吧!

後來我們幾個興猶未盡又去了一次那個收購站,仍然如法炮製,很容易地又挑選了一大批優秀的歷史、哲學和文藝作品。領略了中國古代文化的精華,很想感受一下異域文化的風味。這一次我挑選了大量外國名著,包括世界歷史、西方哲學和文學名著,如俄國大文豪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安娜·卡列林娜》、《復活》;屠格涅夫的《羅亭》、《獵人筆記》;陀斯妥耶夫斯基的《被侮辱與被損害的》、《白痴》;契訶夫的《短篇小說選》;伏尼契的《牛牤》;英國狄更斯的《大衛·科波菲爾》、《格列佛遊記》;夏綠蒂的《簡愛》;莎士比亞的戲曲集;大仲馬的《三個火槍手》、《基督山伯爵》;小仲馬的《茶花女》,巴爾札克的《歐也妮格蘭特》、《邦斯舅舅》等;雨果的《巴黎聖母院》、《九三年》、《悲慘世界》;斯湯達爾的《紅與黑》,莫泊桑的小說選等。美國作家德萊塞的《天才三部曲》,海明威的《老人與海》等。另外還找到了幾本法國啟蒙運動思想家狄德羅、伏爾泰和盧梭的哲學著作等。

從這些西方小說和歷史哲學著作中我逐漸理解了科學、民主和自由的含義,領略了西方社會發展的脈絡、動力和歐美文學的寫作風格。另外,對資本主義文明和西方的價值觀也有了一定的了解和認識。後來幾次搬家,這些書雖然大部分都丟失了,但從中學到的知識和由此產生的人生感悟卻沒有丟掉,而且終身受益,這些書籍不僅幫助我渡過了漫長而無聊的文革歲月,而且對我以後研究科學史也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文革耗費了我們十年的大好年華,給同學們的身心帶來了無法彌補的精神創傷,對我們的一生產生了慘痛的影響。但每當回想起那次買書的經歷,仍然感到幸運和高興。

《記憶》2015年11月15日

阿波羅網責任編輯:李廣松

來源: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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