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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被囚到平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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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北師大4·26事件

⒈我們被抓到了懷柔

1971年4月25日,星期天,半夜時分,師大校園內安謐肅靜,人們都已經入睡。忽然,在校園南端的中南樓爆發出猛烈的打砸聲,頓時人聲鼎沸。我當時住在一樓東頭的一間宿舍,被驚醒後開門出來只見樓道燈不亮,在黑暗中許多手電光到處亂晃。校宣傳隊的人帶着數百名軍警正從各個房間裏往外拖人。樓道里一片混亂。到處是叫罵聲、打砸聲、手提電揚聲器的指揮聲。我剛問了一句:「怎麼回事?」一名手中拿着一張紙的宣傳隊員用手電對我一照,大喝一聲:「抓走!」頓時上來三名軍警,一人揪住頭髮按頭,兩人一邊一個擰着胳臂往樓道外拖。我本能地掙扎叫喊:「為什麼抓我?為什麼抓我?」回答我的是一頓拳打腳踢,當即右眼被打得青紫,腰被踢傷。

在拖到樓外的路上,我被壓低着頭,只見地下散落着一些衣物,不知誰的一條藍色襯褲從眼前掠過。從樓里抓出的人被押到中南樓東側的11樓前,一律低頭彎腰噴氣式。然後在統一指揮下,不走校門,被押着從11樓西側、中南樓南側的校園圍牆豁口處拖到校外的學院南路上。學院南路上已經停了十幾輛各種汽車,我被押上了一輛大客車,坐在最後一排,身邊一邊一個軍警。與我同一輛車的有十幾個同學,和我一樣,都是兩三個軍警押一個。

車在路上走了大約三四個小時,等到地方時天已經亮了。車隊開進一處兵營,下車以後集中在院子裏等待。這時有一同抓來的北京籍學校工友,認出了周圍的山勢環境,說:「可能是懷柔。」

據說當時抓來的大約有110人左右,後來發現有一些人不在名單上,於是放了一些人回學校。放走一些以後,還有70幾人。被抓的大部分是住在中南樓的各系男生,也有一些是從中北樓抓來的女生,還有從家中抓來的學校工友。大部分衣衫不整,有的是從被窩裏拖出來的。後來聽說還有一些人是4月26日以後抓來的,也有一些陸續放回去的,抓抓放放,在懷柔最後關着的人數大體維持70人左右。

這些人被押到七八個臨時監房內,每個房間七八人、十幾人不等。沒有床,在地上放了一些木板。被抓的人情緒都很激動,紛紛質問為什麼抓人,無人理睬,大家決定絕食抗議。這時有幾位軍人來動員大家進食,同時送來開水,但無人聽從勸告吃飯。絕食持續了兩三天。這時開始將我們一個個帶離,一部分單獨隔離,一部分兩三個人關在一間屋裏。

⒉對我宣佈隔離審查

我被單獨關在一間臨時監房內,窗戶關着,從外麵糊上了報紙,天花板上有一盞小瓦數燈泡,被吊得很高,有一張木板床。門外有兩個士兵站崗,要上廁所須敲門,來回由一名士兵押着。從抓到懷柔近一個月的時間,我一直沒有看到師大宣傳隊的人出現。開始幾天無人理睬,沒有放風時間,也沒有任何書和報紙可看,每天只能坐在床上,看着從窗上報紙縫隙里射到牆上的陽光,看着那一絲陽光一點點地移動。

後來來了三個軍隊幹部,兩男一女,一位姓焦的副連長,一位年輕的姓張的男同志和另一位30多歲的女同志也姓張。還有一位戴眼鏡的50多歲的老頭,也姓張,好像是個領導,有時候也來。開始帶着我學習,動員平山頭、批派性,態度還算和藹,我也甚是配合。我問他們為什麼抓人,他們說:「前兩天(4月23日)『五·一』大清查,你們阻擾破壞大清查。」(那個年代裏每到節假日之前,北京市都要到每家每戶清查戶口,以防階級敵人破壞,聽說4月23日晚清查時有個別宿舍的學生和工宣隊的人發生了爭吵)。我說:「4月23日晚,工宣隊敲我們宿舍的門,我很快就開門了,工宣隊師傅看了看,什麼也沒說就走了,我怎麼破壞清查了?」那位年齡大的老軍人說:「現在態度頑固的就是你們這些似乎與4·23的事關係不大的人。」

大約到六月下旬,調子慢慢變了,說我有問題,要老實交代。直到7月26日,師大軍宣隊一個叫雷炳的出現了,才宣佈對我「隔離審查」。我說:「不是早就隔離了嗎?」雷炳極為兇狠地說:「你的問題很嚴重,是現行反革命問題!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從這時開始,他們給我換了一間囚室,除了門口有兩個戰士看守外,窗外還有一個流動哨,日夜監視,晚上不許熄燈。

此後,雷炳平均每星期能來一次,雷炳說:「你們口口聲聲把自己打扮成反對5·16的英雄,你們自己就是5·16!」我說:「5·16是矛頭指向周總理的陰謀集團,我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保衛周總理。我不是5·16,你不要攪渾水!」雷炳說:「江青同志說了,5·16不僅把矛頭指向周總理,也指向『中央文革』。只要有行動,沒參加5·16組織也是5·16!」並且厲聲地說:「你老實一點!不老實,把你拉回學校見群眾,給你加加溫!」他們要我交代所謂懷疑康生的問題,後來又上綱要揪反革命小集團,要我供認有綱領、有計劃、有黑線,說:「劉××都交代了。」我說:「他交代了是他的,我不知道!」七、八兩個月一直逼得很兇,白天晚上不讓好好睡覺。我對他們說:「我懷疑康生的問題,不是什麼秘密。在1968年宣傳隊進校時我就把有關情況向工宣隊師傅說了,許多同學都知道是怎麼回事。」

於是要我寫交代材料。室內沒有桌椅,只給一個馬扎,寫材料坐在馬紮上趴在床沿寫。我懷疑康生的問題沒有什麼好隱瞞的,寫着寫着就沒得可寫了,雷炳就說:「態度不老實,擠牙膏!」我拿定主意,要我瞎編,我編不出來,沒那個想像力。再說,別人瞎編,我也瞎編,也對不上茬呀,什麼時候是個完?一天天熬着,時間長了,也許他們覺得我這管牙膏擠得差不多了,就不怎麼來了。

⒊我在懷柔「學習班」的「幸福生活」

「文革」期間從1966屆到70屆的大學生,統稱為「老五屆」。1968年宣傳隊進校前後,1966、1967、1968屆陸續分配離校。本來到1970年最後兩屆都應當離校,但1970年初卻來了一個文件,北師大69、70兩屆學生暫緩分配,留校搞運動,工資按畢業生發放。聽說,北京當時還有外語學院(現外國語大學)也照此辦理,為什麼單留着這兩所院校的兩屆學生,不得而知。

我被抓到懷柔,心中放不下的是在南方的老母親,在這之前每月都要按月給她老人家寫信寄錢,忽然失去聯繫,怕她老人家擔心。再一個放心不下的是我的戀人、同班同學苗致平,「4·26」那天晚上她回北京的家了,第二天回校後發現我被抓走了一定很着急。後來解放軍說你可以寫信,但要經過我們審查。我給苗致平寫了一個條子,讓她替我每月給母親寄錢,同時代我給她老人家寫信。從此經常收到她通過宣傳隊和「學習班」轉來的信、錢和衣物,每當收到這些東西,對我來說都像過節一樣幸福!有時候,我也寫一個條子讓捎給她,因為既不能說案情,又不能說我的處境和心情,條子寫得很短也很少,只能反覆說我很好,讓她不要擔心。

從留存至今的來往書信看,五六月份她來信內容還比較正常。5月18日、6月14日、6月23日、7月14日她的來信都是告知:「你在那裏好好學習,我這兒一切都好,你勿念!」「媽媽的錢已經寄去了,我給二嫂(當時我母親在上海我二嫂處)寫了信,家裏很好,勿念!」「你需要什麼東西,來信告訴我,你走的時候,線褲扔在那裏是髒的,我給你洗了。」

7、8月份我給她寫信很少,她急壞了。其中8月26日、8月28日、8月31日連續來了三封信,一個勁地問:「沒接到你的來信,你還好嗎?」「你箱子裏的東西也不知道動沒動過,我怕裏面的衣物發霉了想拿出來曬一曬。工宣隊師傅說我動你的東西必須經過你的允許。」(實際上我的箱子早就被撬了)。「你說要我不要掛念你,這是不可能的!」「國慶節我想給你買塊手錶,我媽說,錢和工業卷(那時買很多東西須憑工業卷,工業卷數量依據工資數按比例發放)不夠先從家裏拿。」「盼回信!」「請回信!速回信!」字裏行間委婉地傳達着她不離不棄的態度和對我的擔憂。

天冷了,她給我送來了棉衣。每次送來衣物等,我本能地要里外翻翻,盼着能有什麼沒通過檢查的消息,這一次自然也細細地翻檢一通,仍然沒有什麼發現。直到第二年我從隔離室中放出來後,才知道她真的在那件棉衣的袖子裏縫入了一塊小布條,布條上用密密麻麻的小字寫道:「切記,一定要實事求是,不論在任何情況下,不要亂承認,不要亂上綱。對中央同志是堅信;是有的事不理解、議論過、懷疑過;是專門調查、還是在調查別的事時涉及到。一定要按當時的情況,嚴格地劃清界限。頭腦要清醒,不要搖擺,心裏有鬼的才心虛。心要放寬,一定要想的遠些。」這些書信和這塊小布條,我珍藏至今。

9月底以前對我的看管比較緊,9月底,忽然感到比以前松多了。10月5日,負責我的兩位姓張的軍人找我談話:「你的問題是可以理解的,懷疑康生,主要是因為和譚厚蘭對立。認為康生是譚厚蘭的後台嘛。」那些天,還可以每天由看守的戰士跟着到外面散散步、放會兒風。時間長了,和小戰士也混熟了,大概他們也看我不像個「反革命」,幹部不在時,也和我聊聊天。有一位胖胖的、時常滿頭大汗的小戰士與我關係甚好。有一天他偷偷地告訴我說:「林彪叛國,摔死在蒙古!」我聽後很吃驚,聯想到近來「學習班」的形勢急轉直下,又高興起來,以為很快就要放了我們了。沒想到,11月7日懷柔「學習班」撤銷以後,大多數同學都回了班、系,我卻被拉回師大繼續單獨隔離,直到1972年3月8日分配離校之前才獲得自由,共計被關押319天。

二、4·26事件的背景

⒈宣傳隊進校初期的師大基本形勢

1968年8月,宣傳隊進駐師大以後,在我的印象中,不管是哪一派的群眾都基本回了班、系,接受宣傳隊的領導,參加所謂的「鬥、批、改」。我本人從1968年秋到1970年初,近兩年的時間裏一直在班級活動。

這兩年時間,宣傳隊在師大主抓的大事就是「清理階級隊伍」。給我記憶很深的有兩件事。一件是,有一次,駐我班的工宣隊Y師傅對學生說:「物理樓看門的老頭我看就是特務!我悄悄地跟在他後面觀察過,他那條瘸腿是裝的,有人的時候就瘸,沒人的時候就不瘸!」另一件事就是批鬥馬本堃教授。馬教授被人舉報把《毛主席論教育文選》改成「天主教文選」,這是「極其惡毒的現行反革命行為」,還專門組織全系師生觀看了反革命證據:在一本《毛主席論教育文選》封面上放了一塊特殊的光學玻璃片,透過玻璃片可以模模糊糊看到封面上有用紅藍鉛筆畫的左一道、右一道。據馬教授交代,是大人沒注意,被不懂事的小孩子畫的,他發現後,就用橡皮檫了,可能擦得不夠乾淨,被人舉報了,於是三天兩頭地批鬥。有一次批鬥時,馬教授不肯承認是有意的反革命行為,Y師傅在我身後一聲暴喝:「你他媽還講不講理!!」嚇得我一激靈,只見前排幾個同學衝上去,動手打了馬教授,馬教授蹲在地上抱頭哀哀直叫!

1968年秋,因為1966、1967、1968三屆畢業生離校,有很多宿舍樓逐漸空置了,有一些同學不願意在原來的宿舍擠着,陸陸續續自行跑到空置的樓里去住,也沒有人強行干涉,其中中南樓就是這樣的情況。到1971年的「4·26事件」發生時,中南樓所住的學生很雜,除了有原來「井岡山造反兵團」的人(其中就有原「兵團」的幾個頭頭如方××等),也有所謂的「逍遙派」,還有宣傳隊依靠的所謂「一支力量」。這些人,大多數白天回班系參加活動,晚上回到中南樓睡覺。例如我班的孫××同學就是這樣,他自己一個人在二樓佔了一間宿舍,天天晚上焊收音機玩到半夜。

我從未參加過「造反兵團」,對「兵團」的那幾個頭頭,也是我知道他,他不認識我。所以在懷柔頭一個多月他們要求平山頭、批派性時,我說:「我沒有山頭,我只是一個對宣傳隊在『批清』運動中的做法持不同意見的群眾!」

⒉弔詭的「批清」運動

宣傳隊在師大抓的另一件大事就是「批判極『左』思潮,清查5·16」,簡稱「批清」。

「5·16」本來是出現在1967年春夏之際的一個小小的組織,號稱「5·16兵團」,他們的矛頭所向非常明確,就是指向周恩來。當時在北師大、學部和一些其他地方,一夜之間貼了許多周的大字報、大標語。但很快就被群眾鎮壓下去了,相關的人員,抓的抓、鬥的鬥、跑的跑。

周恩來在1967年9月18日對外交部講話中說:「對5·16問題,第一不要把5·16問題擴大化,到處抓5·16,不要把5·16和很多組織都聯繫起來,與5·16有關的人是很少的,哪有那麼多的5·16呀!」

1967年9月1日中央領導出席北京市革委會常委擴大會議。在會上江青說:「5·16表面反總理,但實際分多少方面軍,是拆台的,從『左』右動搖主席為首的中央,想亂我們的套。」「5·16不僅把矛頭指向總理,還指向康老、伯達和我」。康生說:「5·16有兩個目的,從『左』的右的方面動搖毛主席司令部,不要上當,他們實際是想推翻毛主席司令部。」

從上面的幾段講話,不難看出,周恩來認為「5·16」是很少的。而江、康等人的意圖很明確,即「不僅反周是5·16,反對我們的也都是5·16」。

弔詭的是,自從1968年以後,已經不怎麼提「5·16」了,卻在1970年左右從上到下又掀起一股「批判極『左』思潮,清查5·16分子」的運動。1970年1月24日林彪、江青等人在人民大會堂召開大會,林彪大聲疾呼:「不吃飯、不睡覺,也要把5·16徹底搞出來。」江青說,她三天沒睡覺了,要徹底清查「5·16」。黃永勝也在會上跟着大喊大叫。很快,抓「5·16」成了全國性的大問題。

⒊宣傳隊把部分群眾推到了自己的對立面

從一開始,師大宣傳隊就提出「抓5·16和其他反革命」的口號,後來乾脆喊:「(師大是)黑手兩邊插,5·16兩邊抓!」所以,這場運動從一開始就蓄意要擴大化,把矛頭指向群眾,包括指向譚厚蘭對立面的群眾。

從根源上清查譚厚蘭等人在「文革」中所犯下的極左錯誤,在當時的形勢下,他們能說清楚砸孔廟是對是錯嗎?敢批判譚厚蘭所謂「反擊二月逆流」的問題嗎?眾所周知,譚的這些所作所為都是在她後面的那條黑線操縱下進行的,從這個意義上說譚也是被人利用的犧牲品。譚的身後有一條黑線,這在師大盡人皆知,直接操縱她的就是《紅旗》雜誌編委林傑。康生1966年7月27日在北師大全校師生大會上當眾宣佈:「還有人講林傑同志有後台,後台是誰呢?後台是關鋒,這裏邊有一條線索說關鋒的後台是陳伯達,是我!你們來審查審查,我們算不算黑幫?算不算黑線?」

1967年8月底關鋒、林傑倒台了,譚居然在9月1日召開大會,宣稱要與革命左派林傑站在一起,甚至派革委會副主任董××率眾到《紅旗》雜誌社遊行示威以示聲援。正因為有後台,在1967年8月底以前,譚厚蘭一直是順風順水。今天出一個《在北師大的軍訓團是如何支持左派的?》經驗,登在兩報上,明天謝富治又跑到師大開一個「大批判現場經驗交流會」。在北京的高校中,譚的對立面是最弱小的,這不是因為她正確,而是她始終受到那條黑線的百般呵護。

所以,在1970年前後開始的「批清」運動中,長期站在譚的對立面的、受那條黑線打壓的群眾總認為宣傳隊的「批清」是在「假批判,真包庇」,是在「把水攪渾,轉移鬥爭大方向」,一廂情願地期盼在批譚的過程中能徹底揪出她身後的那條黑線,實在是情理之中的事。當然,這種期盼在政治上是極其幼稚可笑的,也是因為這種幼稚,這些人有時會做出許多不為旁人理解的「蠢事」!

宣傳隊也許不了解這些,他們只知道這些人不聽話,干擾他們執行上面制定的「大方向」。所以千方百計要把矛頭指向這批人,要在這些人裏面「抓壞人、抓反革命」,最後乾脆硬要給這些人扣上「5·16」的帽子,因為江、康等中央領導說了嘛:「反對我們也是5·16!」這就不可避免地把這些持不同意見的群眾推到了自己的對立面。正是在這種背景下發生了「4·26」事件。

三、初入「校辦監獄」

⒈我住進了師大革委會修建的「校辦監獄」

1971年11月7日,我被押送回師大,關在11樓二層西頭的一間房間裏,看守換成了師大學生,都是物理系64級的同學。三個人(有時兩個)白天晚上和我住在一間屋裏,廁所在樓道里,上廁所由一個人跟着,吃飯他們上飯廳替我打來。從此不讓出去,也沒有放風時間。開始的一個多星期關在這裏,也許是專案交接工作還沒做完,這一個多星期里很少審問。

這座樓「文革」前是留學生宿舍樓,「文革」開始以後,外國留學生陸續回國,這座樓就空了下來。譚厚蘭成立師大革委會以後,把11樓的一部分改造成了「校辦監獄」,專門關押他們抓捕、綁架的師生,樓道里用拇指粗的鋼筋焊了鐵柵欄,柵欄上有一個鐵柵欄門,鎖上以後人就出不去了。到我住進來時,樓內的人很少,一天到晚樓內靜悄悄的,偶爾聽到鐵柵欄門的咣當聲。

其實我很早就知道有這麼一座「校辦監獄」。有一年革委會突然宣佈揪出了一個「尚文廉反黨集團」,都是歷史系學生,具體的情況不清楚。我在歷史系64級有一個好朋友叫李萬慶,我們經常在一起聊天、瞎扯。有一天中午,他正在飯廳吃飯,忽然衝進來一群打手,將一隻人造革的空提包望他頭上一套,扭着胳臂就把人抓走了。拉到一輛車上轉了半天才到地方,用鐵絲捆上他的手腳,扔到一個房間裏才拿去頭上的提包,李萬慶仔細一看,這不是11樓嗎!審問他與「尚文廉反黨集團」的關係,萬慶是個老實人,平時說話都磕磕巴巴,哪見過這個陣勢?至於和「尚文廉反黨集團」的關係,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交代不出來就打。那時候,譚厚蘭手下有一批打手,大部分都是體育系的男生,一個個膀大腰粗,一身蠻力。最出名的是兩個:一個外號叫「黑狗熊」,一個外號叫「白狗熊」,這兩個傢伙打人最狠、最多。這些打手手持胳臂粗的木楞、鎬把沒頭沒腦對萬慶一頓暴打,打得他死去活來,渾身是血。打完了再用煙頭燒,燒爛了他一片胸脯!

就這樣天天拷打、煙頭燒,萬慶實在是受不了了。有一天,他對看守說,我身上都爛了,衣服上都是血,讓我去水房洗洗衣服吧?看守同意了,萬慶進了水房,趁看守沒注意,跳到水池上,撞破了紗窗跳樓自殺!萬幸的是,他跳下來的樓層不高(好像是二樓或三樓),正好窗下有一叢丁香花樹,他掉在這棵丁香樹上,只是腰部摔傷了,命保住了。

關了一段時間,實在查不出問題,後來就把他放了。萬慶放出來後有一天中午到我們宿舍找我,向我訴說他在「校辦監獄」遭的罪,脫下衣服讓我看胸前被煙頭燒的一片疤痕,那疤痕的面積足有一本書的大小。一個大男人,邊說邊哭,我又難過、又憤怒!宿舍里其他同學一聲不吭,靜靜地聽他一個人哭訴。

這件事使我更堅決地站到了反對譚厚蘭的立場上,我絕不認同這個殘暴的革委會!

還有一件事對我的刺激也很大。1967年夏季,革委會在大操場召開批鬥彭德懷羅瑞卿大會。我因為好奇,擠到會場最前面緊靠主席台的位置看熱鬧。只見兩個軍人扭着彭德懷的胳臂,把他押到會場,彭剃了個大光頭,沒法揪頭髮,這兩名軍人一人一隻擰他的耳朵,用力很大,把耳根都撕裂了,鮮血順着彭老總的面頰往下流。彭老總疼得大聲吼叫:「你們不要這樣!你們不要這樣!」

批斗羅瑞卿的時候,是幾個軍人用一隻竹筐把他抬上來的。羅的一條腿打着石膏,據說是跳樓時摔斷了,不能站立。有人就找來一隻三腳圓凳,又不讓他好好坐在凳子上,把凳子翻過來要他坐在凳子腿上。還有人不知從哪裏找來一個幻燈機,打出一束藍光照在他的臉上。

我在台下看到這裏,實在是看不下去了,鑽出人群悄悄地離開了會場。

⒉我的反對康生的「反革命罪行」

1967年9·7事件以後,快到年底的時候,中文系張××、物理系張××等人牽頭,串聯了全校13個系、部,63個井岡山公社內的「戰鬥隊」,商量着要起草一份《關於北師大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若干問題的聯合聲明》。當時聯絡了十幾個人,在主樓的一間屋子裏開了若干次會,討論起草聲明內容,張××讓我去參與了討論。最後《聲明》起草完了,有人說,咱們最好有一個統一的名稱來發表這個《聲明》才好,商量的結果說就叫「大海航行靠舵手聯合編輯部」吧。1967年12月,《聯合聲明》在「兵團」廣播站播出,播音員是一個被一些人罵作「喇叭蟲」的劉××,這隻「喇叭蟲」中氣十足、字正腔圓,把這篇包含4個大問題、共計1萬2千字的聲明播得高屋建瓴、大氣磅礴。

用今天的眼光看那篇《聯合聲明》,它並沒有脫離「文革」語境的窠臼,但在《聲明》的最後喊出了「一切無產階級革命派聯合起來!」「井岡山公社和井岡山造反兵團的革命戰友聯合起來!」的口號,在當時全校許多厭惡派性鬥爭,主張聯合的中間群眾中確實產生了強烈共鳴。這就是師大「海派」的由來。其實據我所知,所謂63個「戰鬥隊」,有不少也就一兩個人。「大海編輯部」後來還寫過一個聲明,但沒有太大的影響。聲明發完了也就散夥了,並不是一個群眾組織,但「海派」的主張和思想卻深入人心,後來凡是持主張聯合、反對一派打壓一派觀點的群眾,都把自己看成是「大海」一派的。

也就是在這個「大海編輯部」,我認識了中文系的幾位教師,他們是一個叫「井岡怒騎」戰鬥隊的成員。此後,我時常去這些老師家玩,他們當時正在調查原中文系的黨總支負責人、校革委會常委李××,認為李××經歷複雜、想查一查她有沒有問題。這個調查組主要在黃××老師家活動。1月底,他們說李××是河南人,提供了很多線索,準備派人去河南外調,於是由黃××老師捐了90元錢,物理系62級的學生林××、楊××分別捐了40元和30元錢,於1968年1月26日派我和物理系62級的林××、袁××三個學生去李××的老家河南外調(其中袁××較早退出調查)。

1967年夏,據說中科院哲學社會科學部(簡稱學部)有一個叫吳傳啟的人貼周恩來的大字報,遭到群眾反擊後逃到了河南。我和林××在河南南陽漢劇團有一個調查線索,找一個叫張曉鐘的人了解一些情況。這個張曉鍾見人自來熟,特別能侃。說着說着就說起了吳傳啟,他說,吳是他的表弟,前些時還來他這兒住了一些日子。他問吳怎麼來了,吳說,我貼了周總理的大字報,有人要抓我,曹大姐叫我出來躲一躲。他問吳:「曹大姐是誰?」吳答:「是康老的愛人。」

那天好像是他們單位管蓋章的人沒在,天也晚了,我們就說,明天我們先去別處,你把我們今天找你調查的情況寫一下,讓單位蓋個章,過幾天再來拿你寫的材料吧。等過幾天我們去取回材料後才發現,這傢伙把關於吳傳啟的那一段話也寫上了,這時我們已經離開了南陽,160元錢三個人在外面跑1個多月經費十分緊張,也不能為這麼個材料回去找他重寫。

那一個多月,每天只能吃一兩毛錢的飯,河南有一種發麵的大餅,一頓飯只買一小牙充飢,後來沒錢坐車就步行。我是3月10日回到北京的,這時候我的棉鞋底後跟都磨穿了,撕了一塊舊毛巾墊着腳後跟回到學校。

這份涉及康生和曹軼歐的材料,拿回學校後誰也沒有說什麼。宣傳隊進校以後,1968年11月6日,連同其他的調查材料都交給了宣傳隊,12月26日黃老師讓我給宣傳隊寫一份報銷申請,宣傳隊還把黃老師、林、楊三人墊的調查經費報銷了。

就是這樣一件事,後來竟成了宣傳隊整我的「主要罪狀」。說實在話,在師大那個環境裏,誰聽到張曉鍾說的那件事,都會有些想法。但我至今後悔的是,回校後對同班的三兩個人說了,因為大家觀點相同,平時在一起無話不說。我說:「康生如果不支持人炮打周恩來,為什麼要給吳傳啟通風報信?」

事情在1968年4月8日發生了激變,那一天物理系趙亮堅先生和他的夫人突然雙雙觸電自殺。趙先生「文革」前給我們上《普通物理》課,對我們班的學生一直視如兄弟子侄,關係非常好,運動中又總是和我們在一起活動,所以觀點上自然也差不多,接近「大海」的觀點。譚厚蘭的革委會為了整治這些人,就借清理階級隊伍為名,造輿論說趙先生是美國特務(趙是舊輔仁畢業,與王光美是前後屆的校友),準備辦他的「學習班」。從舊社會過來的知識分子自尊心強,不肯承受這樣的侮辱,在辦「學習班」的頭一天自殺了。這件事對我們班震動很大,有一位同學很緊張,認為我們一切都錯了,這回讓革委會抓到把柄了,於是跑到系革委會主任段××那裏揭發了我「懷疑康生的問題」,以示與我們決裂。段××立即找我談話,要我交代問題,當時的情況下,這可是了不得的「反革命罪」。去河南外調,無限上綱說你是「專門去收集無產階級司令部的黑材料」也有口難辯。我當時又急又氣,一股火就病倒了,住進了醫院。後來我藉口養病跑回了南方老家,暫時躲開了這塊是非之地。等我從南方回校後,宣傳隊已經進校。在抓到懷柔之前,從來沒有人再對我提起這件事。

⒊一次不顧一切的冒險

如果有人問我,長時間單獨隔離關押,最大的感受是什麼?我會告訴他:孤獨、惶恐、渴望向自己的親人、朋友傾訴。

從4月26日關到11月中旬,已經半年了,身邊沒有一個真心善待你的人,不知道他們的真實意圖,也不知道自己最後到底會落得個什麼下場。真想向親人傾訴自己的心情和處境,真想知道是否因為我的問題連累了他們。

在11樓里關押的那幾天裏,我注意觀察了一番,發現雖然環境很壓抑,但也許是正在交接過程,看守並不太嚴。夜裏自己到樓道里去上廁所,看守我的同學睡自己的大覺,沒人起來跟着。有一天半夜我在廁所里待了半個小時,回去沒有反應。而且我還發現,走廊里通向外面的鐵柵欄門有時會忘了上鎖。

11月中旬,我聽看守的同學之間交談,好像要把我轉移到西北樓學生宿舍繼續隔離,擔心到那兒以後人多眼雜,與外界聯繫更困難了。就在那幾天偷偷地給苗致平寫了一封長信,向她敘述了我的思念和擔憂,介紹了半年來我的真實情況,貼了一張在懷柔時托小戰士為我買的4分郵票,怕寄到師大被人截了,信封上寫的是致平家裏的地址,收信人寫的是她母親的名字。11月14日後半夜,趁看守都睡熟了,我外面套上大衣,下身只穿了一條單秋褲,不顧一切地跑到了樓下。不敢在校內郵箱投寄,從南校門跑到了校外,在經過門衛時,幸虧無人盤查。我跑步到小西天附近的一個郵筒投出了這封信,又跑步回到學校,回到11樓監室內,也不知道一共用了多長時間,看守們還在睡覺,沒人發現我出去過。

這封信她母親收到了,老人看後把信交給了她的女兒,不但沒有責怪女兒,反而囑咐女兒要善待我這個「反革命」,要等我出來。幾個月後我出來了,去看她老人家,言談之中我對同時被抓的另一位同學沒有實事求是、亂招供的事略有怨言,這位睿智、慈祥的老人輕輕地說了一句:「嗨,還不知道他們是怎麼逼那孩子的吶!」

四、那一道道苦辣酸甜,怎一個「忘」字了得?

⒈打態度

11月16日,我被轉移到西北樓三樓的325房間(南面從中間往西數第三間),繼續單獨隔離,還是兩三位看守與我同住一屋。我不知道為什麼繼續關着我,我懷疑康生的事都說了,再說也是那些東西。這個專案組的負責人是軍宣隊一位姓楊的排長,楊排長一個勁兒地對我說:「希望你起來革命,徹底交代,徹底揭發,劃清界限,不要上壞人的當!」我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如果說叫我揭發張××,據我所知,他也就是和我一起懷疑過康生,別的我根本不知道還有什麼,不知道的事你叫我說什麼?

見我一直不開竅,楊排長很生氣。有一天上廁所小便,進去時他已經在裏面,見我進去了,他尿完了不走,盯着我看。他這一盯着看我,我就緊張,半天尿不出來。這時楊排長憤怒了,從後面推我一下,說:「你尿哇,你怎麼不尿了?」我的臉突然磕在牆上,壓抑半年的怒火一下爆發了,轉過身和他大吵起來。我說:「你們想幹什麼?我有多大問題?你們這樣對我!!」大概看我的樣子太瘋狂了,他的態度一下子緩和下來,說,「你先回屋,我們再和你談!」

第二天專案組十幾位全體成員在三樓中間的大房間裏開會,對我「打態度」,這是我第一次面對全體專案人員。在一張大會議桌旁,我坐在一端,楊排長坐在另一端,其他的人圍坐在桌子周圍。我看到,這些專案組成員中,只有兩位是我同班同學,其他基本都是64級的學生。人們你一言、我一語紛紛發言,大意都是要我端正態度,交代問題。說實在的,別人說什麼我都沒往心裏去,他們說什麼都傷不着我,但我在意同班同學,畢竟一個班六七年了,總有一些同窗之情。讓我感動至今不能忘懷的是,我班的一位女同學,她坐在一個角落裏,垂着眼瞼,自始至終不說一句話!她當時的形象讓我永遠忘不掉,在我倒霉的時候她不肯對我落井下石,我感激她!

⒉好漢張道經

搬到學生宿舍關着,雖然只能在上廁所和洗漱時由看守跟着去,但在樓道里還是會遇到熟悉的同學,通常他們看見我都裝着沒看見。到西北樓的第二天去水房洗碗,剛一進去,就迎面遇到64級的武××,他也是曾被抓到懷柔的人之一,原來我們關係非常密切。因此一見他,情不自禁「哎」了一聲想和他打招呼,只見他急速地輕輕地搖了搖頭,把眼睛轉向別處,迅速從我身邊出了水房。

但也並非所有的人都這樣。11月底的一天清晨,天蒙蒙亮,我剛在廁所里蹲下,只見急匆匆進來一條大漢,見到我一愣,回頭看了一眼,看守我的同學沒進來,迅速地湊近我悄悄地說:「有什麼事要我幫忙?」我喜出望外,小聲說:「明天還這個時間,我在這裏等你!」從此,通過他我與外面有了一條聯繫的秘密通道,每過幾天,他就替我傳遞一回書信。

他就是張道經,一位典型的山東好漢。說來也是緣分,道經是我入師大認識的第一位同學。1965年8月26日他和我同一天到北京,同一時刻到師大東門的新生接待站,都是物理系的新生。我背着一頂江西草帽,他背着一頂山東草帽,我倆一同從學校東門走到西南樓。他熱情萬分地對我嘰嘰呱呱說了一路,這是我第一次聽人說山東話,他那口淄博話我一句也沒聽懂。

就這樣,從入學的第一天起我們就成了好朋友,雖然不同班,卻比許多同班同學關係還要密切。這主要是因為道經是一個豪俠仗義、敢於擔當的漢子,與他交朋友讓人放心。

在「十二月黑風」中,他們班的C××因貼了「反革命大字報」,成了抓捕對象,他和幾個同學一起連夜買了車票將C××秘密送上火車逃回老家躲過一劫。1968年冬清理階級隊伍,領導分配他負責檢查收到的舉報信。有一天,道經發現一封匿名舉報信,舉報電子專業的×××老師做學生時在57年「反右」期間有所謂的「右派言論」,信中言之鑿鑿,有時間、地點、在場人名。他當時就愣住了,心想這封信只要進入宣傳隊的視野,必定會進入「清隊」審查程序,那位老師就慘了。想到此,道經悄悄地把那封信藏了起來,晚上到那位被舉報的老師家把那封信給他看了,那位老師臉都白了,然後道經當着那位老師的面把信扔到煤爐中燒了。事後道經說,這事過後他也後怕,之所以要給那位老師看看這封信,是怕萬一那位舉報人再次舉報,好讓被舉報的老師有個思想準備。

我這一生結交了不少朋友,道經是我最難忘的一個,他在我最困難的時候勇敢地伸出手,幫我度過那最難熬的一段時光。在撰寫這篇回憶錄時,我問他當時為我傳遞書信是否害怕過,他說:「沒有害怕過,當時只是覺得兄弟有難理應相幫!」

⒊籠中書簡

在懷柔時,可以通過「學習班」的解放軍和師大宣傳隊與外面通信、寄錢,外面也可以向裏面送信、送東西。回到師大後,與外面的一切聯繫都被宣傳隊切斷。有一次,我把在懷柔苗致平給我送衣物的包袱皮請他們還給她,都招來了一通審問:「為什麼要把包袱皮給她?那以前是包什麼用的?」疑神疑鬼、十分可笑,所以為了不給她找麻煩我也不再通過宣傳隊和她聯繫了。她求宣傳隊給我送過三封信和其他物品,除了一件棉衣全部被宣傳隊扣留,到最後也沒人交代這些信和物品到哪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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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平知道我關在西北樓以後,有時候故意跑到325室的對面串門,對面住着一位她認識的女同學劉××,進來出去大聲說話,讓我聽見,但專案組不讓我們見面,只聞其聲不見其人,那種思念更加強烈。12月18日,我讓道經傳了一封信給她,信中說:「我身邊連你的照片都沒能帶上一張,『4·26』那天晚上我上衣沒穿,就被抓走了,你的照片在我上衣口袋的夾子裏,前些天我向他們要那個夾子,他們沒給我,他們是不會給我的。如果你同意,就讓他(道經)帶一張你的照片給我吧。」

第二天,道經給我帶來了一張照片,照片夾在一張字條中。這張照片是我們倆在「4·26」前一周的1971年4月18日照的,地點頤和園後湖,上海牌120相機自拍。那是一個星期天,這裏幽靜安寧,背景桃紅柳綠、春意盎然。我們倆坐在一顆橫在水邊的樹幹上,年輕的臉上笑容粲然有如周圍的春光,完全感覺不到災難的逼近。這張照片成了我們終身的紀念,它見證了一段無法忘卻的歷史,見證了我們不平凡的感情歷程!此後,只要有機會去頤和園,我們一定要去當年拍照的地方,照一張和當年的角度相同的合影。

從保留下來的這個階段的書信看,回師大後12月底以前一直還是逼我交代問題。我在給致平的信中通報了他們安在我頭上的罪名,對懷疑康生問題非要我承認是有組織、有計劃、有目的地收集黑材料。11月24日我的信中說:「今天下午找我,說我還有重要問題沒有交代。我說,哪些問題沒交代能否給我舉個例子?他們說:『李××調查組的問題,就沒交代清。』還說:『師大三大調查組,馬建民、劉鏞如、李××調查組都是調查康老的!那兩個是兵團搞的,李××這個是兵團、大海一起搞的。』看樣子是不顧一切要把李××調查組打成黑調查組了。」「我自己有錯誤我自己承擔,想叫我陷害大家是不行的。我沒有在組內(指李××調查組)議論過誰,我們在組內也沒有討論過或議論過那份材料中涉及的那件事。」「這件事可能會找你的麻煩,但也不要怕,不管如何也不至於把你怎麼樣,不管怎樣我絕不連累你,只要你平平安安我就放心了!」

她在給我的來信中,一如既往地說她在外面很好,叫我放寬心,要堅持實事求是,同時通報了外面的情況。1月19日我給她的信中說:「我現在就等着他們最後拿出事實來,靠假口供總是不行的,總是經不住時間考驗的。」「但是也有可能到畢業的時候仍然不放我,因為我沒有順着他們的意圖亂編,因此藉口我的問題沒搞清不讓我畢業,那樣的話我就害了你了!想起這些心裏萬分難過,五年來我沒有給你多少溫存,倒給你造成許多痛苦和煩惱,到最後還讓你為我吃了這麼多的苦,我對不起你!我對你欠下的這筆債永遠也償還不了!我知道你無論如何也和我割不斷感情,所以我希望你能有足夠的思想準備。」

回師大後,從來沒有放風一說,只有一次開全校大會由兩名同學跟着,搬張椅子遠遠地坐在會場後面。長期不見冷空氣,又不活動,那一次外出引起了嚴重的冷空氣過敏,手、臉、脖子只要是裸露在外面的地方都起一片片的疙瘩,奇癢不止,這個毛病很多年以後才慢慢痊癒。那一年過年我在囚室中度過,看守我的同學有些也回家了。

過年前,我收到致平節前的最後一封信:「對你學習班的人,由於看管你要影響一些自己的利益(如回家),心裏對你有氣,你對他們態度要好,平時少找他們的麻煩,現在這樣做有好處。過年到了,你特別要把心放寬,目前一切都是暫時的。王××過年回大連結婚,劉××、隗××也要結婚了,祁已結婚,大聖、老高都回家了,大家都很好,我也還好,你放心。」

這些用各種大小不同、顏色不同的紙張寫的信,記錄了我在囚籠里的真實情況和思想,也記錄了她超常的冷靜、堅定和柔情。

⒋渴望自由

現在回想當年的境遇,在西北樓關着的那幾個月里,如果沒有她不斷通過道經送給我的這些密信,我真不知道能不能熬過那幾個月,真不知道會幹出什麼事來!她不斷地叮囑我「要放寬心」,「要想得遠一些」,「要實事求是」,她的囑咐和柔情,使我頂住了巨大的精神壓力,堅守住道德良心的底線。在一封信中,她說:「馬本堃就是個例子。」馬教授不管怎麼壓、怎麼打,就是不承認強加在他身上的罪名。

有一天,我在桌子底下撿到一張廢紙,好像是專案組哪位同學寫信時扯下的廢紙,上面有幾行字,其中有這樣幾句:「目前工作進展不是很順利,估計要解決問題還要一個較長的時間,領導也不急於結案。」看到這個,我心裏十分煩躁。1972年1月14日我給致平的一封信中說:「從12月份到現在又接連好幾個星期沒有找我,也不佈置學習內容,成天不理不睬地呆着,每天我自己在宿舍看書。我不抱什麼幻想,可能就是要這樣一直關下去,短時間內是不會放我出去的。道經下月要回家,你要有什麼事在他回家之前告訴我,他回家期間我就不能和你聯繫了。我回來後就收到你送來的棉衣,別的什麼也沒收到。望你也多加小心。我一定會實事求是,現在我根本就沒什麼可談的了!」2月4日我給她的信中說:「我心裏有些難受,這一陣主要是過年到了的緣故。到三四月份春暖花開的時候還會難受一陣的,到六月份要不放我還會難受。我真渴望自由!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求他們或胡說一氣,都是沒有用的,我不會去干那些沒有用的事。」

就這樣咬牙堅持,整個一、二月份就這樣相持着。那一年的過年是2月15日,過年過後不到一個月,1972年3月8日,終於宣佈對我結束隔離審查,我部分恢復了自由,回班級「接受群眾監督」。

五、「記一筆,讓他老實一輩子!」

⒈劫後重逢

1972年3月8日,我結束了319天被囚禁的生活。出了囚室我才知道致平早就病了,診斷為肝炎,在校醫院住院。我到服務樓商店買了一斤白糖趕緊去了醫院。

她住在醫院二樓的一間病房裏,臉色蒼白,躺在那裏。近一年沒見面了,見面了我卻不知說什麼好。她見我的第一句話卻說:「你受苦了!」我們相擁而泣,訴說分別後對彼此的牽掛和思念。我感謝她近一年來按月給我母親寄錢、寫信,免去了她老人家對我的擔心。同病房的病友不知躲到哪裏去了,我們從下午說到入夜,忘了吃飯,忘了天黑。

從她的訴說中,我才了解到11個月來她承受的壓力和痛苦。我們剛抓進去時,她和一些同學到處奔走投訴,企圖營救被捕的同學,無人理睬。回到學校,宣傳隊還要他們交代投訴、營救的問題,說:「你們不是會告嗎?你們送給周總理的材料現在都在我們這裏!」宣傳隊要她揭發我的問題,那個李××專案組的一些活動她當時也參與了一些,宣傳隊老懷疑我有什麼材料藏在她那兒了,逼她交出材料。我確實沒有什麼不可告人的東西藏在她那兒,當初她知道我有懷疑康生的想法都害怕,不許我在她面前議論這些事情,所以她確實沒什麼可揭發的,也沒什麼東西可交出來的。

元旦之前,她給我寫了信,買了幾張賀年卡。那時的賀年卡就像後來的信用卡、銀行卡那樣大小的一張塑料卡片,一面印着樣板戲的劇照,一面印着年曆。她求宣傳隊把信和這幾張賀年卡轉交給我,宣傳隊一看,那幾張賀年卡的劇照印的是《智取威虎山》,頓時火冒三丈,把她狠狠地訓斥了一通:「你什麼意思?你是想罵我們是座山雕,他是深入虎穴的楊子榮嗎!」把信和賀年卡全部扣下了。

她是一個心裏有事不露在臉上的人,禁不住這樣時時施壓,天天敲打,元旦過後不久,她就病倒了,吃不下飯、噁心、嘔吐,到醫院檢查轉氨酶比正常值高出幾倍。那時候醫療水平也不高,就按肝炎治,也就是給點維生素、吃些中藥。到我放出來時,雖有好轉,但仍不正常。

每天去校醫院看望致平,都要穿過「綠園」(現在好像已沒有了)。有一天,在「綠園」迎面遇到當初李××調查組的一位中文系老師,見到他我高興地和他打招呼,沒想到他冷冷的說:「你在裏面交代了不少問題吧!」我的心情頓時惡劣到了極點:當初是你們要調查李××,我一個跑腿的調查時吃盡了千般苦,出了事我在裏面扛着,如今你還說這樣的話!作為比我們年長許多的人,社會經驗比我們豐富,難道你想不到,如果我真「交代」了什麼對你不利的東西,你能脫得了干係嗎?

⒉烈女劉月英

我到醫院探望致平的時候,在樓道里經常看到有一位下肢癱瘓的女生,拄着雙拐在別人的攙扶下練習走路。那女孩個子不高,身材瘦弱,累得滿頭大汗,小臉憋得通紅。我問致平:「那是誰呀?」她說:「外語系的,叫劉月英,兵團丁×的女朋友。丁×被抓到懷柔去以後,宣傳隊說,抄家時在丁×的褥子下面搜出了避孕套什麼的,當眾羞辱她。她受不了,就跳樓自殺,沒死成,腰斷了,下肢癱瘓,不知道還能不能走路了。」

後來我聽說,劉月英是一個山東農村的女孩,家裏很窮。憑自己的努力考入了師大外語系,和我們同屆。這個要強的山東姑娘,入學第一個學期所有學科全部滿分,在一年的時間裏入了黨,當了學生幹部,她是一個要臉的人。「4·26」她的對象丁×被抓走後,軍宣隊一位參謀在外語系全系批判大會上當眾羞辱她,說搜出了什麼什麼,說:「他們可是還沒結婚哪!」那以後的幾天裏,劉月英一直不說話。幾天以後,又要開全系批判大會了,眼看着一場加倍的羞辱不可避免。當同學們都去會場以後,這位剛烈的姑娘從女生宿舍中北樓西側的四樓陽台跳了下去,用死來抗爭這一切!一位去水房打水的生物系女生正好經過樓下,看見她摔到地下,沒死,用手死死地掐自己的脖子。被送到醫院救治後,她絕食,她是真不想活了!在老師、同學們的日夜勸解安慰下,她總算活了下來。畢業分配時她希望師大能給她口飯吃,哪怕在資料室打打字,師大不留她。令人鄙視的是,她的戀人丁×從懷柔回來以後也與她中斷了戀愛關係!她被抬回了農村老家,貧困的家無力為她治病療傷,又把她抬回了師大,就這樣一次次抬來抬去,最後她死在了師大外語系黨總支辦公室(一說師大招待所地下室)。

今天的孩子可能不會理解當年的事,為這麼一點事還至於跳樓自殺?就像全世界的人們不理解,在塔利班統治下的阿富汗為什麼會判處通姦的男女當眾用亂石砸死。在那時的中國,一點點生活緋聞就常常置人於死地!宣傳隊那位惡毒的參謀,不知道在你的這一生中,當你擁妻攜子享受人生樂趣的時候,可曾想到過有一位嬌弱的女孩死在了你的惡意攻擊下?你心中是否有過一絲絲的歉疚?

⒊畢業鑑定

我放到班級以後,進班的第一天,由一位姓宋的教師帶領班級領導小組嚴肅地向我宣佈紀律:「你現在結束了隔離審查,但仍在群眾監督之下,只許老老實實,不許亂說亂動!不許串聯,不許自行外出,出去必須報告,經過允許才可外出!」

我出來不久就宣佈要進行畢業分配了,很快就進入了畢業鑑定階段。在作畢業鑑定前,物理系宣傳隊負責人白本章師傅向我宣佈:鑑於我在「文化大革命」中的問題,是屬於「犯有嚴重政治錯誤的問題」,上級決定要在我的畢業鑑定中「記上一筆」。所謂的「小組鑑定」實際上是宣傳隊早就擬定好了的,他們拿出一份鑑定草稿給我看,其中有這樣一段話:「蔡鳴喬同志因受極『左』思潮影響,在1968年利用去河南外調的機會收集了無產階級司令部重要成員的黑材料,並在小範圍內散佈過懷疑無產階級司令部重要成員的言論,經領導和群眾幫助,該同志態度較好,建議不予處分。」白師傅說:「你在自我鑑定中也必須寫上這些內容,如果不寫,對你沒有好處!」我說:「我自己做的事,我可以承認,但要實事求是,要準確。有幾點我要說明:一、我懷疑康生是5·16後台,是譚厚蘭後台,這是事實,我什麼時候也不翻案。我希望明確寫上是懷疑康生,不要含糊其辭地說『無產階級司令部重要成員』,以免以後搞不清楚,引起誤會。二、我上河南外調並非去收集什麼黑材料。在河南外調是有一個外調對象在材料中涉及曹軼歐的一件事,是偶然的,並非有目的地去調查。但回來後我曾將此事向幾個同學講過,這確有其事。三、我認為5·16是一個把矛頭指向周總理的陰謀集團,我的問題和『批清』運動無關,我犯錯誤不是受極『左』思潮的影響,但可以說是『受錯誤思潮』影響。」

對我提出的幾點意見,白師傅的答覆是:「可以考慮你的意見,至於極『左』思潮還是『錯誤思潮』的提法,沒有本質的區別,是一樣的。」

後來在我的小組鑑定(也就是宣傳隊鑑定)中,把其中的「在1968年利用去河南外調的機會收集了無產階級司令部重要成員的黑材料」一句刪掉了,把「懷疑無產階級司令部重要成員」改成了「懷疑無產階級司令部重要成員康生同志」,但仍然堅持「受極『左』思潮影響」的提法。我在自我鑑定和個人對小組鑑定的意見中又重申了我是「受錯誤思潮的影響」,以表示我對鑑定中「受極『左』思潮影響」提法的不認同。

當時我們班有一位同學為我向宣傳隊求情,說:「他這麼年輕,給他檔案中寫上這些,對他一輩子都會有影響啊。」宣傳隊說:「就是要給他記一筆,讓他老實一輩子!」

⒋真感激你與我艱難同行

現在的年輕人不會理解,那時候在檔案中裝進這些東西對一個人的一生、對他的家庭子孫後代會有多大的影響!從此以後就像臉上刺上了金印,走到哪裏都不會被信任和重用,遇到政治運動都不可避免地要被折騰。那幾天我很鬱悶,有一天在宿舍里躺着,另一張床上躺着我的一位同學蔣錫久,其他人都不知上哪了。一開始我倆都不說話,忽然,他開口了:「蔡鳴喬,我給你講個笑話吧!」見我沒有反應,他自顧自地講了起來,聽我還沒有反應,他又說:「我給你唱一段『空城計』吧,『我站在城樓觀山景,耳聽得城外亂紛紛……』」我禁不住熱淚盈眶,我的老蔣兄弟,我知道你見我心裏難受,千方百計地要哄我開心呢!

我們這位蔣兄在運動中是一個典型的從不理解到有牴觸、不摻和的智者。他有很多雅好,是一位有名的圍棋高手,愛攝影、會唱戲,結交了大量的同此雅興的教授、同學、社會上的朋友。在經歷了近一年的被出賣、被傷害、被歧視的時候,善良的老蔣給我的溫情讓我記了一輩子!

我因為背上了這樣的政治包袱,怕連累我深愛的人。我對致平說:「你跟着我,將來恐怕要吃苦了,我對不起你,也對不起兩家的老人,都怪我的愚蠢,連累了你們!」她不許我說這些。那些天,我們天天在一起,有一天,我們在大操場南、北飯廳北面路側的雙槓旁聊天,我又為檔案里「記一筆」煩惱,她卻說出了一句讓我萬分震驚的話:「我們還要活很長的時間,二十年以後,誰還記得康生是誰呀!」多少年以後,我對她說:「當年你還挺有政治遠見的嘛!」她卻微笑地回一句:「我那時就是為了安慰你!」

她義無反顧地選擇了和我一起分配到東北邊陲。因為她的病到分配的時候還沒痊癒,她母親特地到師大找了一回宣傳隊,要求讓女兒暫緩到分配地報到,留在北京把病治好。宣傳隊不同意,說,「五一」以前必須離校,否則取消畢業生資格!

那一年的4月28日,我們在宣傳隊一名軍人的「陪同」下,來到了東北邊城。到單位報到才一個月,致平的病就復發了,劇烈地嘔吐,轉氨酶急劇升高,在醫院又住了兩個月的院。

1971年12月,致平曾站在雪地里照了一張相,這是一張側面半身像,照片中的她面帶微笑,眉眼間卻露出一絲隱隱的憂傷。我給這張老照片取名為《冬日笑靨》,題辭曰:

「笑靨如花,掩不住眉間愁煞。心非鐵石,怎禁得日日敲打?那人兒在裏面,能不牽掛?也不知收到未,寒衣鞋襪?冷風刺骨盼春暖,不信嚴冬永無涯!心神遭折病纏身,未曾痊癒又出發。闖關東,再告別爹媽!」

六、尾聲

我被分配到一所剛從民辦改為公辦的中學,一年後的1973年,一年試用期滿應當轉正。那年3月,學校管人事的曲大姐好心地向我透露:「你檔案里有東西,對你的轉正班子開會有人不同意。你寫封信去北師大,要求他們把你檔案里的東西撤了吧!」

我立即給師大宣傳隊寫了一封信,請求他們為我的前途着想,能不能修改檔案中的記載?3月16日他們回信說:「你給陳師傅的信,談到對犯錯誤結論修改問題,原對你記一筆的結論是爭取了群眾意見,專案的同志反覆研究,後組織又多次對你的問題進行了研究,本着批判從嚴組織結論從寬定的,同時也經上級機關審批的。對你的結論是慎重的,即不能修改。請你正確地對待自己的問題。如還有什麼問題,你可以向你所在的單位組織反映,由組織與組織聯繫為宜。」落款是「物理系」,信封的落款是「首都工人、中國人民解放軍駐北師大毛澤東思想宣傳隊指揮部」。

1975年,我接到大學時輔導員郝老師的一封信。郝老師告訴我,前些時,師大曾給你們單位去了一封公函,落實批清政策,要把檔案里的一些東西撤了。我立即去找了單位領導,單位領導說:「是收到這樣一封公函,但你的問題在你的畢業生登級表裏記着,也不能把畢業生登記表銷毀了呀,我們沒法處理。」並且讓我抄了這份公函的內容,裏面說「1972年4月份涉及你處原我校學生蔡鳴喬,在批清運動中有所牽連,經複查,屬犯一般政治錯誤,根據北京市委關於落實批清政策,對犯一般政治錯誤以下人員不作文字記載,材料不入本人檔案的規定,本人或組織在其自傳……畢業生鑑定、畢業生政審已入檔案的材料中,凡涉及批清運動內容的一律撤銷……」落款是「中共北京師範大學領導小組」。

我看了這份留尾巴的材料,說:「那就不動吧,把材料撤了,留一個『犯了一般政治錯誤』的尾巴,有什麼用?」

1978年冬,打倒「四人幫」已經兩年多了,我的問題還沒解決。12月,我借到北京出差的機會到師大「運動辦」找到一位叫石長庚的同志長談了一次,他讓我回去後立即寫一份申訴材料寄給他。我回來後立即寫了這份材料,詳細地說明了當時的情況及我的遭遇,寄給了師大「運動辦」。

我背負着這個政治包袱,為了我深愛的妻兒,我必須證明我不是「反黨的反革命」。為了能得到「信任」和「認同」,我用拼命工作來「贖罪」,帶別人不願帶的最亂的班,教最多的課,干別人不願乾的工作,有病、有事從來不敢請假,我「老實極了」!長期的精神壓力和超負荷的工作使我的免疫力極為低下。1978年底,從北京回來不久,一場重感冒居然讓我患上了無法治癒的免疫功能疾病「腎小球腎炎」,並最終惡化為尿毒症,在親人、朋友的幫助下做了腎移植才保住了這條命。

1978年12月30日我住進了醫院,這一天距師大黨委為我作出最後的平反決定只差3天!我在醫院病床上收到師大黨委寄給我的平反通知,信中說:「蔡鳴喬同志:學校對你的問題進行了複查,決定平反,恢復名譽。複查結論已寄你校黨支部,通過組織向你本人宣讀。關於你的檔案,我們要求你所在支部加以清理。此致敬禮。北京師範大學黨委辦公室1979·2·10。」

學校黨支部書記在病床邊向我宣讀了這封遲到的平反結論:

蔡鳴喬,男,物理系70屆畢業生。

該同志在文化大革命中因懷疑康生等問題,受到審查,並於一九七二年作了「犯嚴重政治錯誤」的結論,一九七四年撤銷了這個結論。

經複查,蔡鳴喬同志主要是懷疑康生、反對「四人幫」的黑幹將譚厚蘭,是正確的。據此,對其審查是錯誤的。現決定撤銷原結論,予以平反,恢復名譽,銷毀與此有關的材料。

中共北京師範大學物理系總支

一九七九年一月三日

同意物理系總支關於蔡鳴喬同志的複查結論

中共北京師範大學委員會

一九七九年一月三日

1971年冬,我在囚室里關着的時候,致平和她的好朋友王××照了一張雪中漫步的合影,這張老照片我給它取名為《冰霜路》,曾在上面題辭:

「彤雲密佈,前程似霧,初踐冰霜路。談笑不言愁與苦,年少難將天心悟。問痴女,頂風冒雪,心兒欲往何處?」

在結束這段回憶時,讓我步前韻續一闋上面的無牌小令:

「殘生向暮,韶華難駐,惟有情如故。拿捏舊傷夜難眠,善惡忠奸誰無數?告蒼生,少些褒貶,留與後人評述。」

2016年1月10日初稿

2016年1月26日第七次修改

選自:《師劫——北京師範大學文革親歷者文集》。黎雲編著,(香港)時代文獻出版社,2019年1月

阿波羅網責任編輯:李廣松

來源:師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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