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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曦:當代中國的耶利米哀歌:序《自由張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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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七世紀的先知耶利米曾為其同胞的道德淪落、為統治者的「惡行」而慟哭。上帝差遣他到王宮,痛斥君王用不義不公的手段建造樓房,「流無辜人的血,施行欺壓和迫害」。他同時詰責「文士的假筆舞弄虛假」,預言「這城必變為荒場」(耶利米書8:8;22:5、13、17)。

毛澤東開始的專制極權,不是將鐵屋子改建為敞開門窗的現代民主社會,而是加固鐵屋子,並將吶喊者消聲。

於是在中共治下,先知的命運都有並不驚人的相似之處。反右時期毛澤東坦言,魯迅若還活着,「要麼是關在牢裏還是要寫,要麼他識大體不做聲」。上世紀六十年代,林昭就是在上海第一看守所裏帶着反銬,刺破手指,以鮮血明志:「自由無價,年命有涯,寧為玉碎,以殉中華!」林昭囚室血書的吶喊「只應社稷公黎庶,那許山河私帝王」至今還在神州迴蕩。當代中國,牢獄也是劉曉波和無數捍衛自由與人權者的歸宿。正如王劍虹《編者的話》所言,張展穿越自由之路「毫無懸念地通向了監獄」。

先知異於哲人和革命者。沙發椅上的哲人,對着窗外的蕭索沉思;革命者以暴易暴,用仇恨和血腥編造解放人類、剷除不公的太平世界美夢。

先知面對朝堂和市井,呼喚未泯的良知與理性,告誡不論是君王還是草民回歸真理與信仰、道義與公正。先知是無畏的踐行者,被愛而非恨所驅使。

先知是孤獨的。上帝告訴耶利米:「君王、官長、祭司和人民都要攻擊你。」(耶利米書1:18)祭司讚頌君王的功德、智慧;先知直言他的罪惡、愚蠢。當代中國的統治者將黨國祭司的袍服賜給了御用文人,也賜給了官辦教會,所以教會只能放逐先知。民間基督教無緣進入公共領域,社會良心退化,卻將對世間不公的冷漠聖化為屬靈與虔誠。於是先知成為了眾矢之的。

2020年初新冠疫情爆發、武漢被封。是先知般的敏銳和悲憫,讓張展「覺得這座城市受傷了」。她逆行至封城武漢,擔負公民記者的責任去披露真相,援助驚恐受困的人們。「同胞的創傷使我心碎;我悲痛萬分,驚憂不已······為什麼我的同胞沒得到醫治呢?」(耶利米書8:21-22)那是耶利米的哀歌。驅使耶利米的哀憐之心,同樣驅使着張展;等候耶利米的枷鎖和牢房,同樣等候着張展。

張展的道德勇氣有目共睹,而她的文字卻並不掩飾恐怖統治投在她內心的陰影:「這種恐怖是如此的成功,以至於我唯一的念想就是進監獄,好結束自己的恐怖感。」但她同時要「和恐懼反覆地較量,直到跨越恐懼為止」。面對政府的非法暴力,張展沉穩堅毅的語氣和行動是這種較量的結果。她知道這個國家「需要犧牲······換來和平和自由」。

要了解張展的勇氣,就必須了解她的基督教信仰。對上帝的敬虔使她蔑視地上的「神界」,對他們「身上沾染的權力的傲慢和流氓的習氣感到厭惡」——儘管他們看似「全能」,可以讓天「準時蔚藍」、「指標總平穩增長」。

她平視皇帝,不屑他的新裝。她的目光穿透政府濫用的暴力,看到統治者的恐懼。她告訴審判長:「這是審判你的法庭,不是審判我的法庭。」她不覺孤獨,因為「上帝與我同在」。她鞭策自己「當然應該尋求真理,不計成本地尋求」。

王劍虹受信仰和道德激情所驅使,細心收集這些散落在新聞報道和社媒的文字,整理編輯成《自由張展》,讓讀者走進張展的心靈世界、認識這位二十一世紀中國精神界之戰士,也保存了一份彌足珍貴的當代見證史料,值得我們稱謝。

我們聲援張展的同時,也應提醒自己:我們沒有權利讓張展去為民主和憲政中國殉道,用她的犧牲來遮掩我們的怯懦與麻木。魯迅當年被捧為戰鬥者和革命者,聽到「禮堂上劈劈拍拍一陣拍手」後,曾「想到敝同鄉秋瑾姑娘,就是被這種劈劈拍拍的拍手拍死的」。拍手畢竟容易,尤其是讓他人去犧牲。五四運動時期,蔡元培營救北京各校被捕學生出獄後即辭去北大校長之職,並引東漢《風俗通義》留下一封公開啟事:「殺君馬者道旁兒」。我們不能不獻上對張展的敬意,更不能當道旁兒催促乘者馳驅不已。

但若擔心張展傾聽的是我們在路旁劈劈拍拍的拍手而非真理、信仰與良知的聲音,那就是高估了自己,同時也低估了張展。

2024年4月14日

(有刪節)

【作者簡介】連曦,杜克大學世界基督教研究講座教授,著有《血書——林昭的信仰、抗爭與殉道之旅》(台灣商務印書館,2021)和《浴火得救——現代中國民間基督教的興起》(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11)。

阿波羅網責任編輯:李廣松

來源:波士頓書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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