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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舟:我們對外部世界的看法是有問題的

在美國參議院通過TikTok「不賣就禁」的法案之後,國內網上一片罵聲。這種義憤當然不難理解(不然難道還歡呼?),但我注意到,這不幸加深了國人原本就不輕的受圍困心態:「他們」正想盡辦法打壓「我們」。

對於一個近代以來飽受屈辱的民族來說,這麼想也情有可原,我只是想冒着挨罵的風險指出一點:這種心態本身就阻礙了我們與外部世界不卑不亢地交往。

如果你自認受圍困,就很難抗拒雙標的誘惑:「我們」如何對待「他們」都是正當的,但「他們」憑什麼那樣對「我們」?正是出於這樣的心態,太多人都相信,中國的類似行為是抵禦外國影響的自衛之舉,但歐美日不應採取技術封鎖、市場准入的手段,而應當完全向中國開放。

弔詭的是,這些為國自豪的人們實際上低估了本國的強大影響力,因為在此它無形中採取的是一種無辜的弱者心態:我沒有安全感,你應當容許我出於安全需求採取的防禦,但你不可以那樣對我,因為我是好人,你的做法傷害了我的感情。

蔣廷黻在《中國近代史》中早有一個精闢的斷言:「中西的關係是特別的,在鴉片戰爭以前,我們不肯給外國平等待遇;在以後,他們不肯給我們平等待遇。」值得補充的是,直到今天,中國人仍然無法平等地對待外國,往往要麼以強者自居,要麼不自覺地以弱者自居。

在中國人的政治詞彙中,「世界」往往特指「中國以外的世界」,所以看似奇怪的是,中國學者撰寫的「世界史」常常不包括中國本身,猶如「國際新聞」也專指國外的新聞事件。有意無意間,在國人心目中「中國」其實不是「世界」的一部分。

這一點當然也早有人發現了,歷史學者羅志田在梳理近代史時就發現:「很多中國人在很長的時間裏的確是把『世界』理解為『非中國』的,它在很多時候就是『西方』的代名詞,至少也是以西方為核心的『非中國』區域。」

他更進一步指出,「直到今日,中國人認知中『世界』仍常常體現出這樣的歧異傾向:在嚴格的界定里,中國當然是世界的一部分;然而,很多時候人們所說的『世界』卻未必包括中國。」那個「世界」其實「常常意味着人類社會裏中國人想要加入的那個部分。這樣,『進入世界』其實非常接近日本人當年所謂『脫亞入歐』的意思。」

這也不難理解,要不然何來「與世界接軌」一說?而我們所想要接軌的那個「世界」,當然不是亞非拉的窮國,而正是歐美日等發達國家。

不僅如此,在這心態背後還隱含着一種特殊的世界觀:那個外部世界對我們僅有工具性價值。我們之所以要和它打交道,是因為有利可圖,無論是學到技術還是賺到錢。從這一意義上說,「走出去」和「阻止人進來」並不矛盾,那都是為了讓自己的利益最大化。

這很像一個農民進城打工的心態:他知道那裏有無數機會,只是非常擔心遭到歧視和打壓,但他未必喜歡那裏,也沒想過要融入,因為他自認不屬於這裏。

實際上,中國人對那個外部世界的興趣並不大。網上有個帖子《我發現世界是一個巨大的中國縣城》,許多人興高采烈地議論,無論走到哪裏都想起老家的熟悉風景,「這國出了,但又沒完全出」。有一位坦率地說:「確實,我去旅遊最愛說的一句話是,這裏好像老家的哪條街哪個村,在我眼裏,世界是一個巨大的江華縣。」

這看着很逗,卻無意中暴露出自身的狹隘:他們對異文化難以理解,只有將之化約為自己熟知的事物才能消化,以至於看到什麼都將自己內心最熟悉的景觀投射上去。既然走到哪裏都只看到一個中國縣城,那你還能指望他們能真正看見、看懂異文化嗎?

現在尚且如此,近代第一批走出國門的中國人就更不用說了。1866年,斌椿成為第一個跨出國門的中國官員,然而他人雖然出去了,隨身仍然帶着原來的牢籠,一如諶旭彬在《大變局》中所言,他是「有選擇性地開眼看世界」:

斌椿還有一種特殊能力,那就是他可以將在歐洲看到的一切事物都來一番本土化處理。比如見到顯微鏡,他不關心此物能作何用途,卻想到了《莊子》的寓言;見到自行車,他也不問製造原理,卻大談特談這個東西有「木牛流馬之遺意」;在歌劇院聽到英國女演員唱歌,他也要說成「疑董雙成下蕊珠宮而來倫敦」。

所謂「世界是一個巨大的中國縣城」,也是將異域景觀來一番本土化處理的自我陶醉感。弔詭之處就在這裏:中國人一方面以「中國vs世界」的對立框架來看待國內外,另一面甚至不承認他者,因為那是他既不感興趣,又超出其想像範疇的存在,只有將之熟悉化(「馴化」),才不至於擾人心煩。

在看待外部世界時,我們的視野、態度都受到了文化心理的強大左右,而近年來尤為明顯的一個變動是:越來越多人開始將那個外部世界看作是一個危險的所在,而非機會之地。既然原本「接軌」也只是出於功利的目的,那麼當風向發生變化時,人們最想要的還是想要關起門來過好自己的小日子。

尋求在這個動盪的世界上獲得安全感,原本倒也無可厚非,但值得注意的是:人們在認定「國外危險」時,與其說是客觀事實,不如說是一種出於無知和恐懼的心理投射。

國內的新聞報道、影視娛樂這兩年已經將東南亞渲染為無法無天的犯罪天堂,然而那些罪案其實往往是「中國人坑中國人」。去年還發生過這樣一件事:一位中國遊客在日本問路後,竟然見色起意,當場性侵幫助他的日本女性。這些事件背後,恐怕正是因為不少中國人的道德觀只受熟人社會制約,一旦到了國外,他們就自認不再受任何約束。

凡此等等,都不難看出,我們對外部世界的看法是有問題的,不妨直說吧:時至今日,中國人實際上仍不清楚如何不卑不亢地與「世界」打交道。太多時候,我們抱怨「世界」不肯對我們表現出足夠的友好,乃至敵視我們,有時我們確實遭到了不公正待遇,有時是誤會造成,完全可以溝通消除,還有的時候,那只是我們自己的態度遭致的回應。

我知道說這些話肯定不討人喜歡,但我想說的是:是時候真誠地討論並反思這些問題了,而在此基礎上形成的開放、自信、成熟的心態,才是我們作為一個大國國民「睜眼看世界」時所應有的。我想,這才是真正愛這個國家。

 

阿波羅網責任編輯:李廣松

來源:維舟的方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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