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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愛俄羅斯，很享受我的生活，我原計劃在莫斯科一直工作到退休，從沒想過有一天，我必須離開。」
斯維特拉娜（Svetlana）今年30出頭，出生於俄羅斯某個不起眼的小鎮。18歲的時候，她實現了重要的人生一躍，考上了莫斯科的一所大學，畢業後順利找到工作，先後在多家公司擔任產品經理。
她本以為會在莫斯科平平淡淡過完一生，但是，戰爭的爆發徹底打亂了她的人生規劃。
她離開了莫斯科，跑到2000公里之外的塞爾維亞落下腳來。塞爾維亞是位於巴爾幹半島的一個南歐小國，面積不到9萬平方公里，經濟也不發達，和俄羅斯比起來可以用又小又窮來形容。
為什麼要走？
斯維特拉娜說：「當戰爭開始時，我意識到戰爭不會很快結束。我從情感上和理性上都覺得離開是有意義的。」
俄烏戰爭打了兩年多，造成數百萬烏克蘭人流離失所，成為「戰爭難民」；
與此同時，還有超過100萬俄羅斯人像斯維特拉娜那樣背井離鄉，成為「戰爭移民」，四散世界各地，形成了自蘇聯解體之後最大的一場「移民潮」。
總統普京曾說，俄羅斯的命運和歷史前景取決於人口！
但眼下，戰場上每天都有人死去，總傷亡高達數十萬；而國內又有百萬人口用腳投票，移居海外。
如何增強俄羅斯人，尤其是中產和精英人群對國家的信心，減少人口外流，恢復人口增長，對普京來說，無論重要性還是難度，可能都不亞於俄烏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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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兩年，俄羅斯經歷了兩波很明顯的人口外流高峰。
第一波是2022年2月戰爭爆發後，大約有20萬俄羅斯人為了躲避戰火，前往亞美尼亞、格魯吉亞、土耳其、塞爾維亞和多個歐洲國家；
第二波是2022年9月，由於前方戰事吃緊，俄羅斯發佈軍事動員令徵兵，引發60萬人「集體出逃」，飛離俄羅斯的單程機票一票難求，其中許多人選擇了哈薩克斯坦、吉爾吉斯斯坦和烏茲別克斯坦等對俄羅斯免簽的中亞國家。
資料圖片：2022年9月29日，在俄羅斯北奧塞梯的上拉爾斯口岸，俄車輛大排長龍，準備入境格魯吉亞。
進入2023年，隨着戰爭陷入僵持狀態，俄羅斯人口外流有所回落，但一直都在持續。比如2023年春季徵兵，俄羅斯改用電子方式而不是傳統郵寄方式發送徵兵通知，被戲稱為「電子徵兵碼」，違者將被凍結資產和限制出行，這又嚇跑了很多俄羅斯人。
到底有多少俄羅斯人因為戰爭逃離家園？目前並沒有一個權威的官方統計，各方估計的數字差異很大，少的幾十萬，多的幾百萬都有。專門研究俄羅斯移民問題的第三方機構OutRush的數據是：
截至2023年，除了少部分人員回流，有大約100萬人離開了俄羅斯並且一直居住在海外。
謝爾蓋（Sergei）來自俄羅斯南部城市羅斯托夫。戰爭打響的第一天，他給幾個朋友打電話，他們一致都認為這場戰爭是個壞消息。
他說：「無論接下來發生什麼，經濟都會下降。」他的朋友們決定立即離開俄羅斯。
到了2022年9月，俄羅斯發佈徵兵動員令，謝爾蓋知道自己也不得不離開了。他的母親曾經批評他不夠愛國，但動員令發佈後還是給他打來電話：「收拾好東西走吧！」於是謝爾蓋連夜開車跑到了鄰國格魯吉亞。
不過，他的妻子和孩子目前仍在俄羅斯。
為了維持自己在國外的生活以及支付妻子孩子在俄羅斯的日常開銷，謝爾蓋現在格魯吉亞做着兩份工作，一份是為他在俄羅斯的公司遠程工作，另一份是在格魯吉亞當地為朋友的小企業工作。
他還希望多攢點錢，把妻子和孩子也接出來。他的妻子原先一直不同意離開俄羅斯，但現在終於也同意去另外一個國家開始新的生活。
決定離開俄羅斯的原因多種多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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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人是因為反對戰爭，有的人是因為害怕徵兵，被送上戰場。來自聖彼得堡的托馬斯說：「我是一名和平主義者，害怕被派去殺害其他人。」
還有人擔心戰火蔓延，擔心烏克蘭的無人機和炸彈飛到身邊，還有人擔心俄羅斯受到的制裁和暗淡的經濟前景...... 這些擔心和害怕，往往又是交織在一起的。
在宏大的歷史敘事下，普通個體的聲音往往顯得太渺小，太微不足道了。滾滾的歷史洪流，無法顧及每個人內心具體而細微的感受。
一些有關係或者有能力的俄羅斯人想方設法搬到了歐洲和北美。自戰爭以來，俄羅斯公民在歐盟申請庇護的數量逐漸增加，2023年比2019年增加了49%。
不得不說，關鍵時刻，擁有一本能夠通行全球的護照，真的很重要。
還有一些人只能鋌而走險，從墨西哥「走線」越境進入美國。美國邊境巡邏隊的數據顯示，2023年在美墨邊境遭遇俄羅斯人的次數是戰前2021年的十倍多。
當然，絕大多數俄羅斯人的目的地還是前蘇聯國家，比如亞美尼亞、格魯吉亞、哈薩克斯坦、吉爾吉斯斯坦和烏茲別克斯坦，以及對俄羅斯公民實行免簽證制度的國家，包括土耳其、塞爾維亞、泰國、越南、阿根廷等。
很容易理解，這些國家入境規定寬鬆，生活成本較低，俄語普及，對俄羅斯人來說融入更容易一些。
根據OutRush的統計，戰後移居海外的俄羅斯人遍佈全球 100 多個國家，其中以格魯吉亞、塞爾維亞、亞美尼亞、以色列、哈薩克斯坦和土耳其的人數最多。
因為俄羅斯人一下子大量湧入，還造成不少國家房租飆升，引發了當地租客的抱怨。
移居海外的俄羅斯人部分去向統計
在泰國，俄羅斯人常年都是當地公寓的第二大海外買家，僅次於中國人。像芭堤雅、普吉島等地，俄羅斯人更是購買主力。
但不一樣的是，戰前俄羅斯人在泰國買公寓，更多是為了投資或者度假，但是戰後，為了移居或移民的俄羅斯買家明顯多了起來。
在阿根廷，挺着大肚子，等待分娩的俄羅斯孕婦紛紛湧入。根據阿根廷的法律，在其境內出生的嬰兒，都可以自動獲得阿根廷國籍，無論父母來自哪裏。因此2022年以來，俄羅斯掀起一股赴阿根廷生孩子的熱潮，成為一些旅行社最賺錢的業務，阿根廷的醫院甚至都用俄語打起了廣告。
除了地理位置、簽證制度以及生活成本等因素，俄羅斯人選擇移居目的地還有一個很重要的考慮因素——這個國家對俄烏戰爭的態度。比如上面提到的泰國和阿根廷，比起強烈譴責俄羅斯的歐美，這些國家的態度和反應要溫和很多。
2022年5月，25歲的索尼婭做出了一生中最艱難的決定之一：離開俄羅斯。
她在莫斯科一家大型手機遊戲公司工作，有着一份不錯的收入，和男朋友住在莫斯科市中心一套古老但舒適的公寓裏。她熱愛舞蹈，每周都要花幾天時間在當地的舞蹈學院上課。
索尼婭說：「那是我的家啊，我的家人、朋友都在那裏，我的一生！你怎麼可能就這樣放棄所有這些東西呢？」
糾結，掙扎，煎熬，種種思想鬥爭之後，她最終還是離開了。
索尼婭身上體現了移居海外的俄羅斯人的4個典型特徵——
來自大城市
年輕
受過高等教育
擁有一定的財富基礎
根據OutRush統計，戰後移居海外的俄羅斯人平均年齡為33歲，80%的人受過高等教育，30%的人擁有一定的財富基礎（能夠買得起一輛汽車）。
他們通常來自莫斯科、聖彼得堡和葉卡捷琳堡等大城市，有醫生、律師、程式設計師、IT專家、設計師、藝術家、學者、教授等等，遍佈各行各業。
一句話總結就是，離開俄羅斯的人比留下來的人更年輕、受教育程度更高、更有錢。
因為這群人，對社會風向的變化更敏感，對環境的要求更嚴格，比普通人更看不慣容不下一些東西。當他們發現自己無力改變，能做的只剩下轉身離開，哪怕有再多的不舍，再多的留戀。
對任何一個國家來說，年輕人、知識分子、有錢人都是人口結構中最寶貴，最精華的那一部分。這部分精英人群的外流，毫無疑問是一個巨大的損失。
曾獲得「俄羅斯人才」稱號的32歲數字藝術家霍隆說：「我無法想像如果所有最有才華、最有活力、最有進取心的人都離開了自己的祖國，俄羅斯會發生什麼。」
以IT行業為例，2022年12月，俄羅斯數字發展、通信和大眾媒體部長馬克蘇特·沙達耶夫曾估計，戰後約有10萬名IT行業專家離開俄羅斯，約佔當時俄羅斯IT業員工總數的10%。
這將造成兩個嚴重後果：第一就是用工短缺和招聘困難，拖累俄羅斯IT行業發展，第二就是可能會造成俄羅斯技術機密的外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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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聯解體之後的人才外流就是前車之鑑。
據統計，1991—1999年間，俄羅斯科研大軍的人數由大約88萬人縮減到大約39萬人。到了90年代末，俄羅斯已不再害怕人才流失了，因為最好的人才已經流失殆盡。
人才流失直接導致了俄羅斯科研實力的下降和科研隊伍的斷檔。包括美國、德國、法國、英國等國家大肆「抄底」俄羅斯人才，撿到了大便宜。
此外，移居海外的俄羅斯人還帶走了大量的資金，多達數十億甚至上百億美元，這些錢本來可以在俄羅斯投資、消費，促進就業和經濟發展，但現在卻流到其他國家，為他國GDP做貢獻去了。
都說樹挪死，人挪活。但是，拋下打拼多年，辛辛苦苦積累下來的一切，去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國家，代價也是巨大的。
俄羅斯人移居海外遇到的問題多種多樣，有些是所有移民的共性問題，比如說語言、就業、生活的壓力、身份的落差、社會地位的變化、孤獨、疏離等等。
但除此之外，俄羅斯人還不得不面對只有他們才會遇到的兩個困境——
第一，西方的制裁；
西方國家對俄羅斯的經濟制裁，極大限制了移民使用信用卡和銀行轉移資金的能力。VISA和Mastercard等主流的支付渠道切斷了在俄羅斯的業務，導致俄羅斯人不得不轉而使用一些小眾平台，支付更高的交易費用。
另外，制裁也導致盧布的匯率劇烈波動，讓俄羅斯人遭受了重大的換匯損失。
第二，恐懼，害怕被譴責；
對烏克蘭的軍事行動讓俄羅斯在國際輿論陷入被動，尤其是在歐洲和美國。很多考慮移居歐美的俄羅斯人非常擔心受到譴責和歧視。
一位俄羅斯人說：「我擔心所有俄羅斯人在歐洲都會被視為壞人，就像二戰期間的德國人一樣。」
種種壓力之下，部分俄羅斯人選擇了回流，回到了俄羅斯。英國《金融時報》引用一份報告稱回流人數佔到出逃總人數的15%，而俄羅斯官方則稱，回流人數達到了一半。
俄羅斯方面儘量維持着國內的表面平靜，仿佛沒有受到戰事的絲毫影響——星巴克咖啡換個logo改名「星咖啡」，照常營業；肯德基改名「羅斯蒂克」之後也重新開業；在電影院，還能看到大熱的荷里活電影《芭比》，雖然是盜版的......
這也是部分俄羅斯人選擇回流的一個原因。
但更多人決定再也不回去——
文章開頭提到的斯維特拉娜，在塞爾維亞短暫落腳後，又申請了去荷蘭工作；
跑到格魯吉亞的謝爾蓋也申請前往歐洲，正努力工作賺錢；
和平主義者托馬斯去了瑞典，努力學習瑞典語，希望能找到一份工作；
......
從2018年開始，俄羅斯人口連年下降。截至2024年1月1日，俄羅斯人口約為1.46億，比普京1999年剛上任時的數字還要低。
一直以來，俄羅斯都面臨着人口出生率低，老齡化程度加深等問題，這兩年又增加了戰場死亡消耗，人口外流等新問題。保守估計，俄羅斯人口將在2100年降至1.24億，而悲觀估計則認為，俄羅斯人口在2100年可能降到只有現在的一半。
作為世界上國土面積最大的國家，這點人口規模顯然不匹配。
為了俄羅斯的人口問題，總統普京可以說是操碎了心，多次催生，號召一個家庭至少要有兩個孩子，甚至恢復「每個家庭生七八個小孩」的傳統。
2022年8月，普京宣佈恢復蘇聯時期「英雄母親」的稱號，生10個或以上子女的女性可以獲得榮譽勳章和100萬盧布獎金，當時約合人民幣11萬元，現在因為盧布貶值，只有不到8萬元了。
俄羅斯還頒佈新法令，外國人只要為俄羅斯當兵，去前線打仗六個月，就可以申請俄羅斯國籍。當然前提是他們能活着回來。
結果，俄羅斯內務部的數據，2023年約有63,600人申請俄羅斯護照，幾乎是2022年人數的一半，2015年的四分之一。
招數使盡，收效甚微。
過去兩年俄羅斯的人口外流，讓普京感到憤怒，他把這些人描述為「敗類和叛徒」。但到了2023年5月，即便是強人普京也不得不「服軟」，開始正視這個問題。
他簽署的第342號總統令指出：「受社會經濟環境變化的影響，2022年人口外流加劇。有鑑於此，需要採取更多措施，建立有吸引力的財政、社會和其他機制來保護人力資源，減少俄羅斯人口外流。」
普京還呼籲「為因特別軍事行動而背井離鄉的居民創造返鄉條件」。
這些話聽起來要順耳多了。不過可惜的是，文件中並沒有提及任何具體的措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