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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罡:巴以衝突的死結,是哈馬斯和伊朗故意阻撓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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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微信公號合眾聲2024-04-03北京

合眾聲摘要:

現在媒體上都說巴以衝突,但是也有一些國際媒體寫它是哈以衝突。哈以衝突或者說以哈衝突是這次戰爭比較準確的稱呼。因為阿巴斯領導的巴勒斯坦民族權力機構在約旦河西岸的法塔赫武裝並沒有參戰。說這一次是巴以衝突,對約旦河西岸的巴勒斯坦人是不公平的。本文轉自學人Scholar公眾號

2023年10月7日,巴勒斯坦伊斯蘭抵抗運動(哈馬斯)突然對以色列發動代號「阿克薩洪水」的大規模襲擊,震驚世界。約1400名以色列人在襲擊中遇難,其中大部分是平民,至少212名以色列人和外國人被當作人質擄走。以色列隨即發動反擊,加沙方面稱超過8000名加沙居民死於衝突。周邊武裝勢力如胡塞武裝、黎巴嫩真主黨也加入戰事。對於許多中國人來說,巴以衝突是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話題。雖然相關報道連篇累牘持續多年,這場衝突的複雜背景與全貌卻並不為大眾熟知。為此,《有識》專欄特別找到著名中東問題專家、中國社科院西亞非洲所研究員、中國中東學會前副秘書長殷罡老師,為我們分享他對當前中東格局與發展趨勢、巴以問題歷史由來、本輪衝突之背景與可能走向的觀察與思考。以下為對殷罡研究員談話錄音的整理,並經過他審閱。

中東問題專家殷罡教授

巴以衝突中的情理與法理

這次事件一開始,哈馬斯殺以色列人的時候,阿拉伯人反應很小。慶祝、高興的有的是。等以色列一反擊,加沙的人死了,首先巴勒斯坦民族權力機構、阿巴斯要譴責,因為死的是自己同胞啊。阿拉伯人當然也譴責,反對屠殺。但是這裏面沒有一個阿拉伯國家說我們支持哈馬斯,一個都沒有。說支持哈馬斯的只有伊朗,第一天它就支持。具體作戰計劃伊朗是不知道的,如果有肯定會被截獲,伊朗說它不知情也對。但第一天它就表態支持,說明它早就想好了立場。阿拉伯國家對這事的立場是,第一不支持哈馬斯開戰,第二反對造成平民傷亡。仔細看他們的講話,阿拉伯人的講話把情和法分得很清楚。他們罵以色列是抒情,他們從來不定義以色列有沒有權利反擊,哈馬斯有沒有權力開戰。他們太清楚了實際情況了。切入巴勒斯坦問題可以有不同的角度,一個是法理角度分析,一個是情理角度分析,情理和法理往往是衝突的。民眾往往是傾向於情理,而學者應該是傾向於法理,同時也應該意識到情理的威力,因為它也會改變現狀。

我們今天看到的中東問題,全都是第一次世界大戰後奧斯曼帝國解體的遺留問題,奧斯曼帝國解體出現了很多的國家,像埃及、突尼斯還有阿拉伯半島這些國家。但巴勒斯坦非常特殊,在1923年到1947年,巴勒斯坦是受到英國直接委任統治,它認為這裏不適合建立一個單一的國家,特別是阿拉伯國家。因為耶路撒冷是三大一神教(猶太教、基督教、伊斯蘭教)的聖地和發源地,這裏的民族教派複雜,宗教政治問題敏感。所以英國就對它實施委任統治,別的地方可以逐漸逐漸獨立。二戰之前,英國一開始想把這個地區組建成一個阿拉伯人和猶太人共享的國家,有英式的議會,有不同族群的代表等等。但是阿拉伯人和猶太人之間有激烈的衝突。猶太人的志向不是以現有的幾萬人佔個少數的議席參與這個地區的政治,他們想在這邊建一個大家園收容各地的猶太人,阿拉伯人當然不願意。英國人在二戰前也曾試圖將巴勒斯坦分為兩個國家,分屬阿拉伯人和猶太人,這就是1937年出台的」皮爾考察團分治方案」,但雙方都嫌分給自己的面積小,英國的共享方案和分治方案都破產了。二戰結束後,阿、猶雙方都反抗英國的委任統治,英國實在是干不下去,就交代給聯合國處理。聯合國在1947年11月通過了一個巴勒斯坦分治決議,這是有國際法效力的。根據1947年聯合國巴勒斯坦分治決議,巴勒斯坦地區是政治分立、經濟合一的地區,也就是一個邦聯。並不是簡單的我們理解的一個阿拉伯國,一個猶太國。這個議案是怎麼出台的呢?當時聯合國派出了一些域外國家、非相關國家組成調查團,搞田野調查。領軍的是當時聯合國秘書長助理胡世澤。因為我們知道中東地區的衝突,從宗教意義上講它是三大一神教之間的衝突。而中國處於遠東,不是這個文明圈的,它可以做到超脫。胡世澤在聯合國負責民族事務,殖民地事務,就是現在的聯合國副秘書長,因為中國是五常之一。他經過率人實地考察,提出了兩個方案。聯合國大會就其中的一個方案表決通過。

中國外交官胡世澤

表決結果一出來,阿拉伯人就不幹了。他們說,我們人多,但分的地少。而猶太人馬上接受了這個決議,因為猶太人終於在國際法上有了建立自己國家的依據。至於為什麼猶太人少,阿拉伯人多,但是分的地是猶太人多阿拉伯人少,原因是比較多的。

其中一個原因是,巴勒斯坦分治後成立的猶太國家,不僅是當地既有猶太人的國家,也是全世界猶太人的國家。二戰期間歐洲屠猶排猶,數十萬猶太人逃往世界各地,僅塞浦路斯島的難民營就臨時收留了至少5萬渴望移居巴勒斯坦的猶太難民,世界各地還散居着大量猶太難民,僅上海就有2萬多人,所以在土地分配上,給猶太國給的土地就多一些。

再有,猶太人在過去半個世紀在巴勒斯坦建立了很多定居點,從阿拉伯地主手裏買的土地不是成片的,就跟下圍棋似的,在特定地區點狀分佈,於是在繪製分治圖的時候就形成一片了。可以理解為這是一種戰略佈局。

中國當時投了棄權票,中國意識到這麼一分治肯定要流血衝突,而蘇聯和美國是支持的。過去媒體上常說,以色列的誕生是美國扶植的、是插在阿拉伯世界一把尖刀。確切地說,起更大作用的是蘇聯,是斯大林。

蘇聯集團掌握着5張票,作用很大,斯大林是想在這個地區扶植一個可能會走社會主義道路的非西方國家。而當時阿拉伯世界普遍被認為是君主的、封建的、反動的。加上英國在逐漸退出這個地區,今後的大國角逐會很激烈。一個猶太國家的誕生可能有利於蘇聯的利益。

和平建國是阿拉法特的最終選擇

分治決議通過後,阿猶衝突很快爆發。1948年5月英國撤出之後,根據分治決議,以色列幾個小時以後就在特拉維夫宣告獨立。阿拉伯國家的同樣幾個小時以後就大兵壓境。參戰的國家有埃及、外約旦(就是現在的約旦)、伊拉克,還有黎巴嫩民間武裝(根據維基百科,參戰的阿盟聯軍還包括敘利亞沙特和也門,共七國軍隊——編者注)。戰爭的結果是以色列獲勝,聯合國分治協議分給阿拉伯人土地的一半被以色列佔領,其餘的分別被埃及和約旦佔領。在法理上,阿拉伯國家不接受政治解決,宣戰開打,於是就要接受戰敗的結果。這個結果在法理上是站得住腳的,但是阿拉伯人在情理上不能接受。他們一方面因為戰爭必定會死人,就會傷平民、甚至殺平民,就對猶太人有仇恨。另一方面,他們對阿拉伯統治者的無能戰敗有情緒。所以就逐漸的產生了一些非政府的抵抗組織——像阿拉法特領導的法塔赫,50年代就成立了。

阿拉法特

1967年又是一場戰爭,以色列在這場戰爭中把分治決議規定的阿拉伯國家的土地全部佔領了,地圖上全是以色列佔領區,還包括埃及的西奈半島。阿拉伯世界這下更感屈辱,仇恨更大。阿拉伯的民間反抗力量——以阿拉法特的法塔赫為代表——不服這個戰敗結局,所以就在約旦河谷,在約旦境內拉起游擊隊,跟以色列打。

當年下半年,戰爭幾個月之後,安理會通過了242號決議。其中非常關鍵的一句話是,「以色列軍隊從最近衝突中佔領的土地上撤出」。這句話為什麼厲害?從1967年戰爭中佔領的土地上撤出,就意味着不用從1949年佔領的土地撤出了。因此就出現了我們現在常看到的「以1967年邊界為基礎的巴勒斯坦國」的提法,而不是要回到1948年的邊界分治決議的邊界。這是有法理依據的,要說清楚。很多阿拉伯人至今不願接受,也是可以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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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之後,阿拉法特率領的法塔赫游擊隊從約旦境內襲擊以色列,以色列進剿中了埋伏,讓法塔赫打了一場勝仗。這下了不得,全世界的巴勒斯坦人,包括非常優秀的在歐洲留學的巴勒斯坦青年精英,幾百幾百人地加入這個隊伍,隊伍迅速壯大。同時巴解組織的派別問題也凸顯出來。

法塔赫是比較注意政策的,因為法塔赫從一開始就跟中國建立了聯繫,1964年就聽從中國的一種政策傳達,又接受了沙特每年1200萬美元的援助。所以法塔赫在巴解當中是比較溫和的。我們說巴解組織是巴勒斯坦唯一合法代表,而法塔赫是巴解組織的核心力量。

而巴解的激進派別,特別是人陣——解放巴勒斯坦人民陣線——由於以色列很嚴酷的鎮壓,遭受傷亡很大,鬥爭非常殘酷,就採取了劫持客機、刺殺約旦首相等做法。1970年曾經一次同時劫持5架客機。人陣是一個世俗派別,主張關閉清真寺,通過清真寺大喇叭宣讀革命文告。他們提出要先解放約旦河東岸(就是約旦),然後再解放約旦河西岸。

這下就惹惱了約旦王室。約旦不惜冒險,和全體巴勒斯坦游擊隊開打,不管是法塔赫還是人陣。戰鬥異常殘酷,被稱之約旦內戰,殘酷程度大大超過了巴解游擊隊跟以色列的戰爭。結果,巴解游擊隊一兩萬人被全部趕到了黎巴嫩。到了黎巴嫩,他們跟黎巴嫩的基督徒的長槍黨,還有當地什葉派的人又爭地盤、衝突,黎巴嫩內戰又爆發了。同時,巴解不斷的以黎巴嫩為基地出擊以色列。

這時候的巴解得到了社會主義陣營——包括蘇聯、波蘭、捷克等國——的支持,實力是非常強的,擁有數以百計的坦克、裝甲車。以色列在1982年徹底解決了問題,大舉入侵黎巴嫩,一直把巴解逼到貝魯特西區。阿拉伯國家安排停火,以色列允許巴解撤離。這樣,巴解武裝全部撤離到阿爾及利亞、突尼斯、伊拉克這些阿拉伯國家,黎巴嫩內戰就平息了。

這樣又產生一個問題:巴解撤離了約旦,撤離了黎巴嫩,在約旦河西岸也沒有自己的人,完全脫離了同以色列的地理接觸,武裝鬥爭再也無從談起。如何解放自己的土地呢?

經過很多磨難和內部思考,阿拉法特做了很辛苦的工作,逐一說服那些要血戰到底的人,終於在1988年宣佈停止武裝鬥爭,以政治談判的手段實現收復失地,而且宣佈接受安理會關於巴以問題的所有決議,在1967年邊界內建立以耶路撒冷為首都的獨立的、民主的、世俗的巴勒斯坦國。

巴解組織、法塔赫與中國的淵源

阿拉法特從1950年代就開始巴勒斯坦獨立解放事業了。一開始他盲從穆兄會,盲從埃及,後來下決心自己干。1964年,他率領法塔赫秘密訪華,說我們要自己干。1965年1月1號,他們在以色列境內的一個配水站放了個定時炸彈,定的時間長了點,跑的過程中讓以色列給抓住了,交代出來有炸彈,警察趕到的時候鬧鐘還沒到點。但法塔赫向全世界宣佈打響了革命第一槍。1965年3月17號,巴解組織主席舒凱里率代表團訪問北京。周恩來17號、18號跟他談了兩次,承諾支持巴解組織開展巴勒斯坦人的獨立解放運動。第一次中東戰爭之後,巴勒斯坦的土地是分別被以色列、約旦和埃及佔領的。後來到1967年,他們控制的地區又被以色列佔了。當時美國、蘇聯、阿拉伯國家都不贊同巴勒斯坦人自己鬧事。埃及就說你們要解放祖國,你們要解放自己的土地,埃及軍隊可以成立個巴勒斯坦旅。老阿薩德(哈菲茲•阿薩德)也反對,甚至說「沒有什麼巴勒斯坦,只有南敘利亞」。所以巴解組織,特別是阿拉法特的法塔赫,處境特別難。想打,人家就不讓你打,輪不上你。但是中國堅決支持它。中國是世界上第一個支持巴解組織,支持阿拉法特,支持巴勒斯坦人獨立開展武裝鬥爭的。周恩來同意巴解在北京設立辦事處,幾個月以後設立了,同時開始對巴解進行經濟和軍事援助,並培訓人員。1965年以後,緊接着就是1967年第三次中東戰爭戰敗。65年到67年之間,巴解幹不了什麼,有時候在約旦河西岸襲擊以色列哨所,很快就被清剿趕到約旦去了。但1967年戰敗後,阿拉伯國家一片沮喪,誰也不敢跟以色列打了。只是提出了三條,不承認、不和解、不談判,三不政策。而巴解組織在約旦真敢幹,還打過勝仗。在這過程中他們壯大了、膨脹了、分裂了,不同的鬥爭方式之間衝突很激烈。阿拉法特無計可施,他控制不了。

巴解組織也改組了,阿拉法特成為巴解執委會主席,舒凱里靠邊站了。這個舒凱里是一個巴勒斯坦政治家、說客,非常聰明,特別能說。1955年萬隆會議的時候,他是敘利亞代表團副團長,他給周恩來解釋中國為什麼應該支持阿拉伯人,周恩來聽進去了。這是萬隆會議之後,中國採取了支持阿拉伯遠離以色列這一外交政策的原因之一。

從親近以色列到站隊阿拉伯的過程是很複雜的。1954年周恩來還在仰光跟以色列駐緬甸的公使談訪問北京的事兒,後來他真的到北京來了,劉少奇在人大會上也宣佈正在同以色列和阿富汗談建交問題,到1955年,出現了萬隆會議這個轉折點。10年以後的1965年,舒凱里率領巴解訪問團訪華。這時候他被納賽爾扶植成了巴解組織的主席(他後來又跑沙特去了)。周恩來明確的說,我當年就是聽了你的介紹才了解一些巴勒斯坦的情況。

從1968年到1972年,對於當時巴解組織內部不同派別的爭鬥,還有劫機等這些極端冒險恐怖活動——周恩來用的是「冒險」「恐怖」這兩個字,說你們是冒險主義——周恩來同巴解領導人深入交談9次,苦口婆心相勸。周恩來表達的意思可以歸納為三點:

第一,支持巴勒斯坦人的解放運動,但同時也要承認以色列在中東的存在,反對「把以色列扔進大海」的口號,說這是不現實的。(這個口號是舒凱里提出的)。

第二條,不要內鬥,要加強團結,團結在法塔赫周圍;不要干涉阿拉伯國家之間的關係,這是針對顛覆約旦王室;要注意統戰工作。

第三條很重要,堅決反對恐怖冒險活動。

這三點是從大量資料、採訪里總結出來的。這說明什麼呢?第一,中國是世界上第一個支持巴勒斯坦獨立開展解放運動的國家。第二,中國是第一個反對巴解組織激進派別恐怖活動的國家。真是這樣。

哈馬斯與巴以和平進程的中斷

阿拉法特轉向政治解決方案的這個結局是很好的。從1988年到1993年奧斯陸和平協議,巴解用了5年的時間採取政治手段解決問題,最後同以色列簽署正式的和解過渡安排。之前盲目地打,結果打敗了。現在選擇政治解決,反而得到了一些阿拉伯國家的協同,幫助它生存下來,回到巴勒斯坦的土地。但這5年時間裏,發生了哈馬斯的壯大。

哈馬斯

哈馬斯事實上是埃及穆兄會的一個分支,它成為加沙地帶的一個獨立的政治、經濟、軍事組織是稍後的事。哈馬斯剛成立的時候很溫和,說不介入政治,只管救濟平民、宣講教義,在這段時間吸收成員。所以你看到這些激進組織、恐怖組織裏頭,有很多慈眉善目甚至是德高望重的、英美留學的這些人。1988年阿拉法特宣佈建國之後,哈馬斯不幹了。因為這跟哈馬斯後來形成的主張是不一致的。哈馬斯要徹底消滅以色列,在整個巴勒斯坦、以色列的土地上建立一個奉行伊斯蘭法的國家。

1993年奧斯陸協議達成,1994年阿拉法特率着改編的巴勒斯坦警察,就是原來撤到突尼斯、阿爾及利亞、伊拉克的游擊隊,經過訓練、穿着警察服回來了。

阿拉法特是1994年5月回到加沙的,10月,哈馬斯的武裝就跟巴解武裝火併,爭權奪利。第一次開打就死傷200多,這也可以理解為是巴勒斯坦的第一次內戰。

緊接着,阿拉法特回到加沙成立巴勒斯坦民族權力機構。根據協議,從1995年開始,以色列開始撤出約旦河西岸的主要城鎮,先撤大城市再撤小城市,每隔一段時間就撤一個。當時以巴之間的氣氛是什麼呢?當時我全程在以色列,巴勒斯坦也去,一片歡欣的氣氛。巴勒斯坦人說阿拉法特好樣的,一領人回來,以色列就撤了。

撤離移交的過程也是很溫馨的。辦公室里的辦公用品不許拿走,維持原樣。咖啡壺裏要有咖啡,個人物品可以帶走。巴勒斯坦方面的人員和以色列方面的人員就是握手、擁抱、移交權力。這個移交過程中,雙方老百姓一片歡欣,以色列的大多數人除了一些非常強硬的民族主義者以外,大多數都很歡欣,甚至是喜歡阿拉法特這個人,說這老頭挺可愛。

但是從以色列開始撤出之日起,每撤出一個城鎮,當天或者第二天上午,哈馬斯一定要在耶路撒冷或者特拉維夫製造一起公共汽車爆炸事件。當時還不是人體炸彈,當時沒有安檢,上了公共汽車以後,椅子底下扔個手提包就下車了。這爆炸現場我去過好多次,每一次爆炸現場都是激奮的、非常強硬的這些以色列人。他們喊的口號就是一句話:「拉賓叛徒」。

當這種「土地換炸彈」重複了很多次之後,以色列的示威口號開始變了,「反對土地換炸彈」。於是在1995年11月,一個以色列的激進大學生、極端分子,叫阿米爾,在集會上把拉賓打死了。

拉賓

事發的時候我正在當年率領以色列軍隊攻下耶路撒冷的一個將軍家裏,他叫烏茲,他的岳父就是1954年在緬甸和周恩來打交道的以色列駐緬甸公使,談話中他接到一個電話,馬上打開電視,是拉賓遇刺案現場的直播,他的臉馬上就沉下來了,然後很冷靜地說,佩雷斯會接着乾的。

我離開他家,坐公共汽車回希伯來大學,車上就看到這樣一幕,一幫小青年,都是利庫德(以色列極右翼民族主義團體)的人,在那說「拉賓死了!」「拉賓死了!」。一個女孩子,工黨的,就斥責他們。之後小青年就不說話了。回到希伯來大學的宿舍,一個休息廳裏面坐了一片以色列學生,面部非常痴呆看着電視。觸動是非常大的。

後來拉賓的遺體放在一個非常簡單的一個白茬棺材裏,蓋着國旗,放在議會大廳外面,接受民眾的弔唁告別。那一天有100萬人,包括阿拉伯人,從各地涌到耶路撒冷向遺體告別。我是經過周總理去世的天安門事件的,那個場景跟弔唁周總理的場景是一模一樣。最後秩序就亂了,大家翻鐵柵欄。我就是翻鐵柵欄跳進去的。在我身後站着一個阿拉伯長者,非常隆重地穿着貝都因人的全套服飾。我問他到耶路撒冷來是專門參加拉賓的葬禮嗎,他說是的,我要向我們的總理告別。

拉賓葬禮的時候,一天之內全世界80多個國家的國王、總統和政府總理到耶路撒冷參加,機場擁擠到什麼程度?一個中巴里可能坐了三個總統。當時以色列的氣氛是一片悲哀,很震撼。葬禮過後,以色列的民情又發生了轉折,從一開始的支持「土地換和平」,到遲疑「土地換和平」,到堅決支持「土地換和平」,繼承拉賓的遺志。這個時候一股新的力量加入攪局,就是黎巴嫩真主黨。

當時以色列要進行新的大選,哈馬斯那時候比較消停,因為加強防範了,真主黨出來向以色列發動襲擊。佩雷斯當時作為自動替補的看守政府的總理,就發動了一場「憤怒的葡萄」行動反擊。真主黨把火箭發射器放在聯合國營地後面,而恰恰一百多個黎巴嫩難民(阿拉伯人)躲在聯合國營地里避難。以色列的炮兵自動反擊系統就引導一門重炮打這個火箭發射基地,正好落在屋頂上,這一百零幾人死傷殆盡。這一下以色列阿拉伯選民不幹了,打真主黨別殺阿拉伯人啊。

1996年5月,以色列舉行大選。大選之前,以色列搞了多次民意測驗。內塔尼亞胡是一貫反對「土地換和平」的,拉賓死了以後,大家都罵他,那兩年他灰溜溜的,那時候我天天看報紙,年初時的民測,內塔尼亞胡的支持率只有3%。但聯合國營地慘案發生之後,阿拉伯人宣佈不參加總理選舉。

1996年是以色列第一次實行總理直選,叫板兩人的就是佩雷斯和內塔尼亞胡。阿拉伯人說我不摻和,反正選出來的是猶太人。結果由於阿拉伯選票占以色列全部選票的20%,放棄參選,很多猶太人也覺得工黨把事情搞砸了,換個人試試未嘗不可。於是內塔尼亞胡以不足1%的優勢勝了佩雷斯。

這一下,哈馬斯和真主黨聯合的顛覆勢力,可以說就把和平進程給阻斷了。

不過1996年上台後,內塔尼亞胡迫於壓力還是繼續進行和平談判。拉賓在的時候,簽的這些協議撤出的土地佔約旦河西岸的27%。內塔尼亞胡又簽署了一個懷伊協議,又撤了13%,加起來40%。內塔尼亞胡因為預算問題,也因為國內強大的反對勢力,幹了沒多長時間,工黨又上來了,就是堅決奉行拉賓路線的以色列前總參謀長巴拉克。

2000年的時候,美國總統克林頓拉着巴拉克和阿拉法特到戴維營談判,試圖效仿1978年至79年,卡特總統牽頭以色列總理貝京和埃及總統薩達特實現兩國間和解的先例,一勞永逸徹底解決問題。巴拉克提出的方案是交還巴勒斯坦土地的93%,有的人說95%(這是我親耳聽阿巴斯講的,他是參加過談判的),再通過少量的土地置換求得一個平衡。但在阿拉法特坐着飛機往美國去的途中,阿拉伯聯盟秘書長埃及前外長穆薩就說了,任何人不得代表全世界的穆斯林和阿拉伯人談耶路撒冷的分割問題。

在阿盟眼裏看,阿拉伯國家有一種潛規則,要支持巴勒斯坦,支持阿拉法特,但是政治家他也不願意看到巴以問題徹底解決,徹底解決後他們的外部壓力就會減小,內部壓力就會加大。可以這麼說,在一些阿拉伯政治家眼裏,外敵外擾完全消失,對自己的政治穩定是不利的。

另外,巴解組織是一個世俗組織,怎麼能接收管理阿克薩清真寺、聖地?實際上在1994年,約旦和以色列簽和約的時候,條約里里有這樣的話:以色列尊重約旦在聖地的權利。因為1949年停火的時候,約旦佔領了耶路撒冷老城,控制了這個三大一神教的聖地。因為他花錢養這個耶路撒冷老城裏的清真寺管委會等,認命了穆夫提(就是教長),還花了很多錢把大清真寺鍍金,約旦國王說我是聖地的保護者,我佔了,又是聖裔,這點是說得過去的。今後無論什麼永久解決方案,約旦在阿克薩清真寺院落的地位是不可忽視的,是不能允許巴解把旗子插在這裏的。

而哈馬斯送阿拉法特上飛機的時候說,簽了協議別回來了。阿拉法特怎麼敢簽?當然外交場面還要應付,談笑風生,都有照片為證。巴拉克那邊帶了一飛機的專家,七八十人,要談細節。巴勒斯坦這邊就來了幾個人應付事兒。這次談判當然就失敗了。談判失敗後衝突又起,最後談判代表阿巴斯只能辭職。

後來中國請他來休假,外交學會安排他跟中國學者介紹巴勒斯坦情況,我也參加了。阿巴斯詳細地講了2000年談判失敗的原因,詳細講過他和阿拉法特的分歧,情緒一度很激動。當時連分享耶路撒冷的方案都談到了,而且這個方案可能就是今後會實行的方案。就是把耶路撒冷東部擴大,擴展耶路撒冷邊界,然後巴勒斯坦在這裏建都。具體建都的地方叫阿布迪斯,我去看過,地方足夠大,距離阿克薩清真寺不足2公里,在1947年分治決議中,這裏就是耶路撒冷特別市的一部分。

2000年巴以再次開打以後,我從巴解外聯機構的人那裏了解到,伯利恆大學的校長,是留英的一個學政治學的,他負責給巴解起草耶路撒冷分享方案。我挺費勁到伯利恆找他,路被挖斷了,就棄車徒步來到伯利恆大學。他遞給我一份分享方案文本。

我問,你寫完了交給阿拉法特了嗎?他說,給阿拉法特了,阿拉法特沒有收,他把這個文件在桌子上推回來了,說「It is not the time to talk about it.」不到談這個事的時候。這什麼意思?阿拉法特不敢再往前走了,不是他不願意走,他不敢走了。

今日巴以衝突升級是伊朗操盤的結果

今天這次衝突,以色列明面上是同哈馬斯打,實際上是同伊朗及其盟友較量。哈馬斯背後的支持者主要是伊朗,這次戰事擴大以後,向以色列發動攻擊的黎巴嫩真主黨、胡塞武裝都是伊朗栽培的盟友。要理解中東大勢,一定要從1979年說起,這一年是中東歷史的轉折點。1979年發生了什麼?首先是埃及和以色列實現了和平,這代表阿拉伯國家和以色列之間的國家間的戰爭打不起來了。雖然後來以色列在黎巴嫩跟巴解打,跟真主黨打,在加沙跟哈馬斯打,但國家之間的戰爭沒有了。埃以和解是美國促成的,蘇聯被排擠出局了。這標誌着冷戰首先在中東決出了勝負。第二件大事是,伊朗伊斯蘭共和國成立了,同埃及以色列簽署條約、實現關係正常化只相差5天。伊朗伊斯蘭共和國的創始人霍梅尼從伊斯蘭的利益,從今後伊朗新國家的利益出發,根據他的宗教理念、政治理念,確定美國和以色列是敵人,是中東問題的禍首。於是,一個新的對手出現在以色列面前。

霍梅尼

總結來說,1979年,一方面是美蘇在中東的博弈結束,阿拉伯國家開始同以色列實現和解。另一方面是新成立的伊朗伊斯蘭共和國開始跟以色列叫板,去阻擋這個和解潮。中東和解潮和伊朗對和解的阻撓是同步進行的,一直到今天這次哈馬斯發起的襲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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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朗和阿拉伯國家之間是有很深的矛盾的。伊朗是什葉派,它要輸出它的伊斯蘭革命,推行自己的體制,扶植各國的什葉派力量來改造阿拉伯世界。而阿拉伯世界絕大多數都是遜尼派,要守自己的地盤。今天的伊朗陣營包括伊朗、敘利亞、伊拉克的什葉派、黎巴嫩的真主黨、也門的胡塞武裝,還包括阿富汗中部的什葉派地區。

這個衝突里,伊朗是進攻的一方,阿拉伯國家是防守的一方。以色列也是受伊朗攻擊的一方,所以以色列和阿拉伯世界聯合起來對抗伊朗是天然的趨勢。伊朗要阻止阿拉伯世界和以色列的聯合,就要阻止中東的和解潮。

1979年,伊朗革命成功以後,在幕後操縱操盤伊拉克政治的薩達姆就登上前台當了總統,第二年就全面進攻伊朗(兩伊戰爭)。阿拉伯人(除了敘利亞)都是佔在伊拉克這邊,阿拉法特當然也得支持阿拉伯人這一方,就得罪了伊朗。

1988年,巴勒斯坦宣佈建國,巴解組織放棄武裝鬥爭,霍梅尼就罵阿拉法特是蠢蛋、叛徒。1991年,召開了美國主導的解決阿以衝突的馬德里和會,確立了以「土地換和平」的基本原則。阿拉伯國家都參加了,這說明中東和平進程成為一種大勢,而伊朗是堅決反對的。

這樣一來,伊朗和主張堅決消滅以色列的哈馬斯就搭上線了。1992年,伊朗最高領袖哈梅內伊會見了到訪的哈馬斯代表團,承諾給哈馬斯政治支持和經濟、軍事支持。1993年,巴解正式跟以色列和解了,到1994年,也就是巴解和哈馬斯在加沙爆發衝突的時候,伊朗激進青年就把巴解駐德黑蘭辦事處砸了,趕走了巴解代表,讓哈馬斯進駐。這樣哈馬斯就和伊朗建立了正式的關係。

從90年代初,伊朗就開始訓練哈馬斯的戰鬥人員,參訓人員數以千計。2006年巴勒斯坦議會選舉,哈馬斯獲勝,哈馬斯領導人哈尼亞(現在流亡卡塔爾當了總理,上台後以巴勒斯坦民族權力機構總理的正式身份首訪德黑蘭。這樣局面就變得非常關鍵,伊朗可以操控巴以關係了。

不久後,哈馬斯和法塔赫在加沙一帶開始了非常殘酷的內戰,結果是哈馬斯完全控制了加沙,把巴解組織、法塔赫趕去了約旦河西岸。從2008年到這次襲擊之前,哈馬斯和更激進的吉哈德組織與以色列之間一共發起過4次大規模衝突。每次都是發火箭,以色列報復,然後埃及調停停火。

這一次,哈馬斯對以色列發動這麼大規模的攻擊,佔領了比加沙面積還大一倍的以色列領土,燒殺兩天,殺死上千以色列人,這是1948年以色列建國以來沒有的事。所以這次衝突和以前的完全不一樣。

這次襲擊的發動時機選擇很準。10月7日這一天,既是以色列住棚節7天長假後的第一天,又是妥拉節,同時也是安息日,周六,以色列全民處於最松解的狀態。而且發生在凌晨6點多,我相信被襲擊時大部分猶太人都在床上。由於之前挺長時間加沙沒出什麼事,在加沙前線的以色列兵力很稀薄,出事後很長時間都沒反應,哨所都被端了。

而從大的環境上看,選擇在這時候開戰,就是要攪局沙特和以色列的建交談判。沙特和以色列建交,是拜登大選前的一張牌,很可能就是在今年底明年初這個時候。哈馬斯和伊朗都不願意看到它發生。

沙特在阿拉伯世界跟以色列的關係中是非常關鍵的一個國家。我們剛說中國是第一個支持巴解組織的,第一個反對巴解極端派恐怖主義的。而沙特則是巴解最大的金主。1969年巴解代表團訪問沙特請求資助,當時費薩爾國王就承諾每年給他們1200萬美元。巴解還有一個要求,在沙特打工的巴勒斯坦人,每個人每個月把收入的5%交給他們,叫做解放稅。穆斯林本來要把5%收入交給清真寺的,這叫天課。巴解組織是個世俗組織不興這個,就叫解放稅。沙特也同意了。

另外,沙特是阿拉伯和平倡議的提議者。這個倡議是什麼呢,就是在解決巴勒斯坦問題的基礎上,阿拉伯國家整體上和以色列建交,不要一個一個建。特朗普在2020年通過亞伯拉罕協議,讓以色列跟阿聯酋、巴林、蘇丹、摩洛哥建交了。阿聯酋很突出,它的地位跟沙特很近,就是出錢沒那麼多,體量沒那麼大。現在又和沙特談建交,如果拜登促成了沙特和以色列建交,其他阿拉伯國家就都會跟上去了。

沙特是整體建交方案的提出者,且長期是巴解組織最大的金主,沙特也要和以色列建交了,大勢就無法挽回了,它就不會再支持什麼阿拉伯反抗、巴勒斯坦反抗了。哈馬斯怎麼活下去呢?伊朗從1979年確立的阻止阿拉伯國家和以色列和解的這個結構性的國策,不就失敗了嗎?伊朗沒法接受這個現實。

之前,阿拉伯世界在伊朗核危機期間和以色列已經結成了統一戰線。2017年,特朗普到沙特組成了40多個國家的伊斯蘭反恐聯盟,參加的國家全是遜尼派的,什葉派當權的敘利亞、伊朗、伊拉克都沒參加。以色列反對伊朗核武器,這些國家也反對伊朗核武器,這個伊斯蘭反恐聯盟就是反伊朗聯盟。我當時的看法就是伊朗在核問題上沒有好的出路,伊朗必須做政策調整。本來核問題上就被打壓,現在國策又面臨失敗,所以出現今天這一幕,合情合理。

伊朗和阿拉伯國家的這種對立,不完全是什葉派和遜尼派教派之間的對立。它有宗教背景,但哈馬斯提出的主要是政治口號。伊朗的提法有宗教意味,說全世界都應該政教合一搞伊斯蘭共和。但這種政治博弈是在民族國家之間進行的,不是教派之間進行的。否則無法理解哈馬斯這個遜尼派組織為什麼跟什葉派的伊朗結盟。

哈馬斯在阿拉伯世界其實也不受待見,其中有一條就是跟着什葉派的指揮棒轉,服從伊朗的佈局,以阿拉伯世界為敵。在阿拉伯世界眼裏,哈馬斯也是叛徒。同樣,去年剛恢復阿盟資格的卡塔爾也是。當時都跟它斷交的原因之一就是2012年卡塔爾的埃米爾居然在穆兄會執政埃及期間,通過西奈半島到哈馬斯控制下的加沙訪問。卡塔爾的埃米爾一次性給哈馬斯4億美元,當然是所謂和平建設的錢。這在阿拉伯人眼裏又犯了忌。

因此,這裏主要是民族之間的博弈,但也不能完全按民族劃分,宗教意識主導也是存在的。比如敘利亞是阿拉伯人,但掌權的是什葉派,儘管是少數,但它是伊朗陣營的。兩伊戰爭期間,敘利亞居然支持伊朗,為同阿拉伯人作戰的伊朗提供武器。也門的胡賽也是這樣,阿拉伯人,但屬什葉派,接受伊朗的治國理念和援助。更不要說黎巴嫩的真主黨了。伊朗的什葉派革命輸出還是很有成果的。

不過敘利亞在這次戰爭中聲調很低,你看不到它說什麼。因為哈馬斯這幫人原來領導機構就在敘利亞,結果到敘利亞鬧「阿拉伯之春」的時候,哈馬斯支持造反的穆兄會,阿薩德就把哈馬斯全當恐怖分子趕走了。敘利亞不支持哈馬斯。

哈馬斯能代表巴勒斯坦嗎?

現在媒體上都說巴以衝突,但是也有一些國際媒體寫它是哈以衝突。哈以衝突或者說以哈衝突是這次戰爭比較準確的稱呼。因為阿巴斯領導的巴勒斯坦民族權力機構在約旦河西岸的法塔赫武裝並沒有參戰。說這一次是巴以衝突,對約旦河西岸的巴勒斯坦人是不公平的。當然從整體上看,畢竟是巴勒斯坦人同以色列人之間的一場戰爭,說巴以衝突可以,但應該加以註解。

那麼,哈馬斯能不能代表全部或者大部分巴勒斯坦人呢?很多人都知道2006年的巴勒斯坦國民議會選舉里,哈馬斯取得了壓倒性的勝利。媒體和一些學者不了解具體情況,一聽說哈馬斯勝了就開始寫文章,但缺乏對次哈馬斯勝選的多方面原因的了解,是過於簡單化的議論。

這個議會選舉是在2005年開始的,2006年1月正式投票。這時候巴以和平進程已經中斷了,阿拉法特已經死了,衝突造成的傷亡讓巴勒斯坦的民意也發生了改變,巴解威望下降。同時,哈馬斯不是以自己名義參選的,是組團參選的。它的選舉綱領也不是說選上我就跟以色列開戰、血戰到底,全是好聽的。

但問題還出在選舉制上,不同的選舉制可以導致不同的結果。如果就一張選票來選總統,選阿巴斯還是哈尼亞,那誰敢選哈尼亞?但是巴勒斯坦議會採用的是兩票選舉制,議員里一半通過比例代表制選舉產生,另一半通過傳統選區選舉產生。這選舉法是聯合國弄的。

第一張票叫中央選區選票。參加這個選舉必須以政黨名義,像法塔赫、人陣,哈馬斯變了個號,因為世界各國都不能以宗教、教會名義參選。在這張選票上,巴解各派加起來稍微超過了50%。也就是說,如果按一張選票來選,哈馬斯贏不了。

第二張選票是地區選票,加沙和約旦河西岸分成16個選區,各個黨派都推舉自己的候選人,不是以黨的名義,而是以當地候選人的名義。這下慘了,法塔赫這波推舉的都是政工幹部、警察局長一類長官級別的人。哈馬斯聰明,提名的都是醫生、大學教授、慈善會領導。選本選區的代表,選民肯定是誰像好人我選誰。法塔赫推舉的這些官貪污受賄、上街打人,肯定都不選,選哈馬斯推出的這些學者醫生。所以在第二張選票上,哈馬斯得到了壓倒性的勝利。兩票相加,哈馬斯就贏了。

後來巴勒斯坦再選舉就很難了,喊了十年都沒有實現。因為阿巴斯要求改變選舉制,改成一票制。這樣誰會選哈馬斯?就這一條改變選舉制,哈馬斯和其他小派別怎麼能同意呢?所以一直無法再舉行選舉。上次大選是17年前舉行的,阿巴斯都超期服役多少年了,哈馬斯說你根本就是非法,全世界沒有哪個政府是一口氣干17年的。哈馬斯說的這話還真佔法理。去年阿爾及利亞召開法塔赫和哈馬斯的和解會議,說要舉行選舉。我就跟人說選不了,選舉制就定不下來。

根據去年11月在阿爾及爾簽署的協議,要在2023年年底舉行新的大選。別說10月7號打起來了,就是沒打起來,選舉法還沒定,選舉規則還沒定,怎麼選?選舉制決定選舉結果,想改成有利於你的,哈馬斯就不參加,接着打,繼續內戰。在中東這個舞台上,很多會議、講話是做遊戲。阿爾及利亞為什麼去年要把人都請去搞巴勒斯坦和解會議呢,因為它很快就要當阿盟輪值主席了,得有作為。都是講故事。

哈馬斯在這方面把所有人都騙了。這次襲擊以色列為什麼毫無準備、讓哈馬斯得手,也是因為哈馬斯在過去將近兩年的時間裏,停止和以色列衝突,忙於跟阿巴斯談判,在阿爾及利亞的主持下參加巴勒斯坦各派和解大會,確認要舉行新一次的巴勒斯坦國民議會選舉,做出了一幅改弦更張的樣子。他提出要修改巴解章程,加入巴解,加入之後不就是巴勒斯坦人民唯一合法代表的成員了嗎?事實證明,這是戰略欺騙,它把所有人都騙了,把我也騙了。

現在很多人說哈馬斯是反抗佔領什麼的,實際在加沙並不存在以色列佔領問題。需要說明的是,2005年沙龍全部撤離加沙之後,加沙地帶已經是一片巴勒斯坦人完全控制的土地,加沙1967年之後被以色列佔領的狀態已經結束了,加沙同以色列和埃及的邊界就是1949年停火線,這條停火線就是國際社會反覆呼籲為巴勒斯坦人爭取的1967年邊界,是符合國際法標準的。現在巴勒斯坦和以色列的定居點爭議,發生在約旦河西岸,約旦河西岸的一部分地區還處於以色列的佔領狀態。以色列已經按照聯合國安理會第242號決議把加沙交給巴勒斯坦人了。

2007年加沙內戰以後,哈馬斯就把法塔赫、巴解組織的人全都趕走了,對加沙實行單方面的有效控制,到現在是16年。在這16年裏,加沙不是一片被佔領的土地,而是被哈馬斯控制的巴勒斯坦領土。我當年就哈馬斯在2007年後老向以色列發火箭寫過一篇文章,就說哈馬斯是反抗佔領還是邀請佔領?結論是邀請佔領。他們的立場是衝突必須延續,你都走了算什麼事啊?

再說所謂封鎖加沙的問題。現在加沙和以色列、和埃及的邊界是國際邊界,就是巴勒斯坦國的「1967年邊界」。任何國家的邊境都會有一定攔阻設施。哈馬斯自從控制加沙之後,不斷向以色列發射火箭,在這次戰爭之前曾經有4次嚴重交火。在這種情況下,以色列怎麼可能不對邊境實施封鎖?封鎖是哈馬斯延續衝突的必然後果。

而且封鎖是控制違禁品進出,從埃及口岸進入的聯合國救援物資並不受影響,在非衝突狀態下,加沙的水電糧油、醫療設施都是正常運轉的。但在衝突時期,封鎖會更加嚴密。但即便這樣,哈馬斯還是儲藏了大量物資,地下的兵工廠加緊生產,儲存了上萬枚火箭。受封鎖影響的主要是老百姓。

總之,局勢的發展過程是,哈馬斯把整個加沙打造成一個出擊陣地、立體戰鬥堡壘,民用軍用設施混雜在一起,有些是民居下面就是軍用地道。一旦打起來,平民傷亡一定會很大,哈馬斯追求的正是這一點。所以,封鎖導致哈馬斯報復是不成立的,是哈馬斯反對和解發動衝突導致的封鎖。這是很遺憾的事。

巴以衝突的前景:無解的難題

雖然哈馬斯在阿拉伯世界並不受待見,但如果哈馬斯以很小的代價被以色列完全消滅,以色列沒麻煩了,阿拉伯國家也不大高興。因為巴以衝突如果真消停了,外部威脅都沒有了,內政壓力就大了。你看阿拉伯國家的每一個國家的在不同階段的每一次表態,要是真了解這個背景的話,能看出門道來。因為情況複雜,必須會解讀他們的表態。哈馬斯為什麼這麼多年被封鎖打擊還能生存下來?第一它對加沙實行的是有效的控制,別的勢力像吉哈德、基地組織試圖在這裏插足,哈馬斯就鎮壓他們。事實上以色列也有相當一部分人幻想哈馬斯改弦更張,還說過如果哈馬斯控制了巴勒斯坦,願意跟我們談判,我們也願意談。第二,他們有生存門道,通過地道走私。它的武器裝備的確是很多是從伊朗來的,但民用物資也可以輕易地轉變為軍用物資。2012年卡塔爾埃米爾承諾,支持加沙的基礎設施建設,每年後來還給錢。基礎設施建設就得用水泥,水泥就拿去修地道了。基礎設施建設得鋪水管,把水管挖出來截成一節一節的,就變成火箭了。除了地道系統,還有海上漂浮系統。就是把武器裝在很結實的膠囊里,再充上空氣,控制充氣的比例,就可以讓這個膠囊就在水面下可看見的地方漂行。這樣蛙人就可以把這悄悄的、在飛機看不到的地方把它拽到岸上。通過這個和地道,從黎巴嫩、從埃及西奈半島的海岸就往這邊送。這些地道也不能把它完全封上,這地道有些是送武器的,有些是運走私品,有些是點外賣的。離加沙不遠有個埃及城市叫阿里什。加沙要吃點什麼好吃的,像麥當勞,就要從這裏通過地道往裏送。把地道炸了,死的都是老百姓。但送武器還是送外賣,根本分不清。

這地道是一開始沒有,以色列沒撤的時候到處查,沒有發現。以色列一撤就開始挖。一開始比較淺,三米五米,現在好幾十米,有作戰指揮設施。總長度都好幾百公里了。即便以色列進去摧毀,難度也特別大。所以以色列人現在開始反思,2005年完全撤出加沙,本來是要幸災樂禍的,結果哈馬斯把加沙打造成一個能攻能防的戰鬥堡壘。那沙龍這個撤出加沙到底是對了還是錯了?從政治上講,撤了就不是佔領者了,沒有我的事了。結果人家造成戰鬥堡壘還要打你,你還得占,死人更多,罪過更大。

現在以色列跟一些國際媒體和外國政治家私下發了一些視頻,他們繳獲的10月7日、8日在南部哈馬斯屠殺現場的影視資料,還開了大規模的記者招待會放這些資料,但是不許錄像和傳播,因為鏡頭太殘忍。以巴之間的這種宣傳戰這麼打下去,時間稍長一點,大家會明白很多事。當然以色列在報復過程中炸樓房、造成很多平民傷亡,又會激起全世界的憤怒,肯定也是這樣的。

但應該理解一個大勢:畢竟雙方1993年已經簽署了和解協議、「土地換和平」協議。「土地換和平」在初期進展是順利的,如果大家都有和平願望的話,現在和平早就該實現了。正是有人,從伊朗到哈馬斯,不願意看到奧斯陸協議的實現,不斷地挑起衝突,結果就是製造了更多的仇恨。如果說以暴易暴是合理的話,那麼這個衝突永遠不會結束。我們還是要理智地看大勢,不能在現象上過度動情緒,做一些過於表面的判斷。

這一波的衝擊很大,未來可能會更大。但有一條,如果不改變加沙的政治地圖,衝突還會有。理想的辦法,從法理上說,是巴解接管加沙,哈馬斯認輸。這太難。如果戰爭繼續持續,要看以色列方面,如果真是過度報復,進去佔領,哈馬斯真是扛不住了,這時候黎巴嫩真主黨如果打過來,戰爭就擴大了。

但戰爭擴大的可能性大不大?不一定。真主黨聯盟在上次黎巴嫩議會選舉里,128個議席里佔了61個,剛剛跌落50%以下。一開始它只是個民兵組織,2006年聽伊朗的命令打以色列,給聯合國伊核問題討論製造障礙。但現在真主黨發展成在黎巴嫩政治生活中舉足輕重的政黨,如果它打,美國航母的所有炸彈全都會落到真主黨頭上,不會落到哈馬斯頭上,真主黨這麼多年的經營就完了,國土基建也都完了,它虧不虧?所以很難走到這一步。但是它也很難不作表示。所以就今天打一個坦克明天打一個坦克,維持這種低烈度衝突,表示我們也施加壓力了,也參戰了。

現在就擺出了一道無解的題。以色列要消滅哈馬斯,但是怎麼消滅?2014年的時候以色列進去過一次,進去很小的一片地區,結果造成很多傷亡。這次以色列說加沙北部都要撤,但也有就不撤的,還有住醫院裏的怎麼撤?埃及現在堵住也不讓進。讓哈馬斯過來那不就給我找麻煩了嗎。約旦也說不許難民過來,它吃過多大的虧呀。你說怎麼辦?

正確解決辦法就是,由巴勒斯坦人民唯一合法代表巴解組織接管加沙。你說這難度多大?也不能責怪巴勒斯坦人無能、不統一。西岸和加沙,兩個政黨、兩個目標,中間隔着以色列,怎麼統一?而且巴解也打不過。至於說兩國方案,這很對,但兩國方案的一個前提是巴勒斯坦先成為一個統一的政治實體,有統一的管理,談了簽了就去執行,否則又會重複1993年的悲劇。1993年以色列和巴解組織已經實現和解了,已經朝着兩國方案去發展了,結果中斷了。如果現在阿巴斯再跟內塔尼亞胡簽一個協議,會敗得比上次還慘。對於哈馬斯和伊朗來說,把巴勒斯坦這個節抓住了,就可以四兩撥千斤。你說難不難?太難了。

今天以巴之間的仇恨是逐漸積累的。在衝突戰爭中發生殺戮事件,從1948年開始就有,仇恨是很深的。在以色列佔領期間,巴勒斯坦人的獨狼活動、游擊活動都遭到鎮壓,尤其軍事人員和民眾混雜在一起,以色列的搜索、檢查很不客氣,對巴勒斯坦人的安全造成很大的傷害。他們對以色列人有仇是可以理解的。可以批評以色列在軍事行動中、佔領期間傷害平民的問題非常嚴重。

胡塞武裝更是如此。最近美國軍艦擊落胡塞武裝的導彈、無人機,也就是這個。伊拉克民兵說要組織起來進軍,它過不去啊。伊朗說幾十萬人報名參軍,幫哈馬斯打仗,也過不去。所以理論上,不能完全排除戰爭擴大,美國、以色列和伊朗全打起來的情況,但目前還沒看到這種可能。

現在國內輿論場很混亂。一個原因是沒有這方面的正規教育,都聽從課本上一些很籠統、很原則的說法確定自己的立場。第二,現在自媒體很多,發聲很隨便,他們當中立場偏差的言論非常多。最根本的一條,缺乏知識,沒有分清情理和法理,對事態發展的過程和細節都不知道、不了解。讓一個小青年看幾個短視頻就決定立場,怎麼可能?

同樣在英美這些國家也一樣。因為中東、巴以這些事太複雜,頭緒太多,你讓一般老百姓在一種激烈衝突時期發表恰如其分的見解難度也大。最主要的一條是,知識、信息的缺乏。這也是沒有辦法的。

殷罡,中國社會科學院西亞非洲研究所研究員、中國中東學會副秘書長,曾多次到以色列、巴勒斯坦、埃及、利比亞等中東國家訪問研究,熟悉中東事務,多次獲社科院優秀科研成果獎。(編者注)

阿波羅網責任編輯:李廣松

來源:議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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