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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潤」途上的賣房者:「割肉」的決心,以及「連根拔起」的告別與掙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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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九天/數據:舟雨

浪花一波接一波,拍打在王鵬臉上。他坐在船邊,雙手舉着背包,擋在女兒臉前。又扭過頭,深吸一口氣,催促身旁的妻子,摸摸懷裏熟睡的孩子,以確保兩歲的女兒真真還有呼吸。

與王鵬同行的,是20多位來自中國的偷渡者。他們的目的地是對岸的巴拿馬,那是通往熱帶雨林的入口。此刻,快艇在夜色中顛簸,「一定要讓全家人活下來」,這成了王鵬唯一的信念。遠在萬里之遙的成都,他曾經安穩的家——一棟別墅以及那套公寓,完全被他拋擲在了腦後。

這是2023年1月3日。最終,王鵬帶着家人成功穿越了熱帶雨林,輾轉來到美國加利福尼亞州落腳。時隔一年多後,2024年2月,中國農曆過年剛過,王鵬坐在洛杉磯羅蘭崗高地(Rowland Heights)自己的新家裏,向歪腦記者回顧起這一切,頗為感慨。讓他頗為自得的,是不僅帶領全家來到了夢想中的「自由國度」,而且,在中國如今低迷的房地產市場背景下,他竟成功地「隔空賣房」,脫手了在國內的房子。

「現在真正想要成交,一定要割肉的。不割肉,肯定賣不掉。」王鵬說,他就是「割肉」者。

而70歲的關平也很滿意自己在2023年終於賣掉了東北老家的房子。「我這房子,25年前買的時候多少錢,賣的時候還是多少錢。我還掙了三萬呢!」她說着,提高了音量。

關平的老家遼寧撫順,曾經是中央直屬的「煤都」,隨着自然資源的開採枯竭,如今淪為「五線城市」。關平幾年前跟老伴投奔女兒,移居美國。2023年秋天,老兩口回了趟國,發現自家小區近一半的房子都空着。他們果斷作出決定,把房子賣給了同一小區的一對老夫婦。她解釋說自己的房子在當下還能順利賣出去,是沾了一樓的光。因為如今小區里全是老人。

研究統計,2023年全年,中國重點城市的商品房交易量創了8年來的歷史新低,二手住宅的價格顯著下跌,成交量也遠低於2021年。可以說,無論是五線萎縮城市還是一線重點城市,全中國的房屋交易市場,都在經歷大蕭條。而不幸的是,這場危機似乎尚未觸底。

2021年,房地產巨頭碧桂園、恆大先後爆出債務危機。掙扎了兩年後,恆大被勒令清盤。外界越來越多的聲音懷疑:繁榮了20年的中國房地產經濟,大勢已去。而與此關聯的,是近年來正在興起的「潤」潮。而在這場潤潮前後,出走海外的國人,大多數人的房子還留在國內。那些因各種原因離開中國,不能像關平一樣親自回國處理房產的人,隔着屏幕,也目睹了自己房產的貶值。

賣房、「割肉」、掙扎,這些人與遠方房子的關係,因為疫情、潤潮,甚至「走線」,而被打上了獨特的時代印記。可以說,這是一個關於房子的故事,也是一個關於移民,以及勇氣與掙扎的故事。

「那時候,不買房的話,不知道還有沒有上車的機會」

【圖略】2010年4月9日,在北京舉行的房產交易會上,潛在買家在新樓盤高層公寓模型前聆聽銷售人員的講解並閱讀宣傳冊。

王鵬今年40歲,老家在山西。他在成都認識了妻子和她的一家,而後定居成都。在過去的十年,王鵬做二手奢侈品的生意,頗有積累。2016年,他用80萬人民幣在成都買了套高層住宅,孝敬老丈人一家。當時他想,成都人口多,都需要住房,「買房子肯定虧不了」。事實也的確如此,買後的一兩個月,成都就開始限購,他買的那套高層住宅價格上漲飛快,兩三年後,他給老丈人換了個老別墅,把那套高層住宅賣了,扣除零零總總的,算下來,還賺了30萬。

王鵬在成都買房的2016年,程陽28歲,生活在上海,算是一名「滬漂」。回想起這一年的中國房市,程陽至今有種強烈的「魔幻感」。當時,她現在的丈夫(當時尚未成婚),研究生畢業後到了杭州做用戶體驗設計的工作。1月,在全國浩浩蕩蕩的「房地產去庫存」形勢之下,加上9月杭州承辦G20峰會,杭州房價「暴漲」。相應的房市政策,每隔幾個月都有變動。程陽記得,起初,在杭州買房完全不設限,後來,外地家庭限購一套住房。到了2017年年初,限購範圍擴大,外地家庭需繳納兩年的社保才能買房。

彼時的中國,「房市」如火如荼,似乎人人都在談論買房的事情。2016年媒體上的「房市大事記」中,杭州千人搶388套房源的場面,被列為難忘的一幕。二手房市場,也同樣「瘋狂」。程陽回憶,當時有房東,今天報一個價格,「隔一天就漲了十幾萬」。每天同事間討論的,也都是房價。程陽和男友愈發感到急迫感,「不買的話,都不知道還有沒有上車的機會」。

帶着對婚房的憧憬,和對杭州生活的嚮往,畢業不久的程陽和男友咬咬牙,用300多萬人民幣買下了一套「二手房」。雙方父母替他們交了100多萬的首付,他們自己來還房貸,一個月1萬多。三室兩廳,精裝修,一百多平米,上一個房東只住了1年左右,這對新婚夫婦住得很滿意。

沒想到,一年多後,程陽的先生拿到了美國的工作機會。他們核計,先到美國這邊試試看,但國內的房子絕對不賣,「回去了還要住」。畢竟是自己的家,他們當時「連出租都捨不得」。臨出國前,他們用手頭的閒錢又買了套30平米的小房子。「當時不知道該怎麼投資,就又買了房子。」程陽解釋。

程陽夫婦的決定,背景是當時還在高歌猛進的中國房地產市場。

過去二十年多年來,房地產曾經長期是中國經濟發展的主動力。根據中國統計年鑑,房地產佔中國GDP的比重,從1998年的4.0%飛躍至2020年的7.2%。多年來,房地產開發商們創造了建築、綠化、油漆、房屋中介等無數的就業機會,地方政府從變賣土地創造營收,銀行從貸款中穩賺,民眾從不動產投資中獲利,多方力量共同造就了中國房地產的神話。在那個"全民買房"的年代,房子是國人心中,是穩賺不賠的買賣。

「中國人嘛,這一輩子,可能就是一套房產吧。」在電話那頭,Robbin也向歪腦記者感嘆。1年多前,他在加拿大剛成功賣掉了西安的房子。

2020年,疫情爆發前的一周,Robbin飛到加拿大探親,他的兒子在新斯科舍省讀初中,妻子在陪讀。原本只想呆2個月,沒想到疫情接踵而至,國內封鎖,航班取消。「等待」似乎看不到盡頭,他從起初「格格不入的陌生感」,到後來漸漸喜歡上這裏簡單的人際關係和淳樸的民情。Robbin在國內做的教培行業,在這時慘遭「滅頂之災」。幾個月後,他決定,索性就辦個移民,留在加拿大。

當然,移民不是一廂情願的事情。加拿大的永久居民卡——楓葉卡,對英文語言,工作經歷等都有要求。人到中年,Robbin的英語在大學畢業後早以扔掉,很難從事專業性強的工作。像大多數中年移民一樣,他放棄了自己多年的專業,鼓起「從零開始」的勇氣。送過外賣,去酒店兼職整理過房間,直到後來,他找到了份行政助理的工作,這才具備了移民的關鍵一步。更不易的是,要重拾英語。Robbin在家自學雅思,請加拿大外教練習口語,努力備考,一次又一次,終於「刷」過了5分的要求。

「國內的房子是一定要留着的,」Robbin出國前,在這套130平米的房子裏住了五六年。他那時核計,楓葉卡萬一被拒,回國總得有個住處。但最終,他還是咬着牙,於2023年秋天,忍痛賣掉了自己的房子。如今,他回望自己下決心「入手」這套房子的那一年,是2014年。那之後,西安房價起起伏伏,到2017年,西安房價一度飆升,他的房子也翻倍升值。「可疫情到現在的這兩年,變化太大了。」Robbin感嘆。

「我對中國的未來沒有希望,為什麼不早點把房子賣掉呢?

2023年6月2日,一名購房者走過他在中國浙江省寧波市購買公寓的小區的建築工地。2022去年夏天,一股抵制抵押貸款的浪潮席捲全國,因為資金短缺的開發商難以籌集足夠的資金來完成他們已經提前出售的房屋。

每一個主動或被動離開中國的人,都有自己的故事。這些故事中,心路與現實糾纏,最終促成了他們的「潤」之途。王鵬和Robbin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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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在成都這樣一座休閒的城市,王鵬也曾經享受過自己「感覺滿意」的生活。他的老丈人喜歡種菜,別墅的樓頂正合適,前後有花園,住得寬敞。他跟妻子女兒住在另一套高層住宅,是萬科的地產,透過29樓的窗戶,可享受當地「東湖公園」的美景。可唯獨有一點,在中國,王鵬算是一個政治異見者。他常在國內的社交媒體上冒泡,也翻牆上推特,發一些「敏感內容」。

王鵬對於中國的信心開始走下坡路,是從習近平修改憲法、為「終身制」掃平法律障礙開始的。2022年的上海封城,,讓他堅定了離開中國的念頭。這年他38歲,原想申請留學出國,讓妻兒來陪讀,不料簽證被拒兩次。他還想再試,可突然發現「時間等不及了」——他給流亡的異見藝術家華涌捐款,被警方得到了消息。2022年11月,他接到自己居住的成都錦江府河社區警方的電話,請他去配合調查。王鵬說他當時感覺「情況不妙」,立即托人,當晚就開了泰國一家私立醫院看病的預約單。第二天,也就是2022年11月8日,夫妻倆抱着不足兩歲的女兒,拎着兩個行李箱,匆匆離開成都,搭上了去泰國的航班。

剛下飛機,他就體驗到久違的「煙火氣」。「曼谷人山人海的,全是逛街的人,還有摩托車的喧鬧聲。」王鵬回憶,而那時,國內大部分城市還在封鎖,商鋪沒什麼人氣。眼前的圖景,讓他心裏清楚,他和全家將會踏上一條不歸路。他最終的目的地是美國——他理想中的自由國度。他決心踏上「走線」之旅。

【圖略】王鵬和家人落地泰國。(受訪者提供)

這是一條從南美走陸地抵達的偷渡美國之路,俗稱「走線」。選擇這條路的,多為委內瑞拉人、厄瓜多爾人和海地人,近幾年,越來越多出現中國人面孔。外界認為,這是中國的普通民眾,經歷了嚴苛的新冠疫情封鎖政策,面對經濟衰退和越來越多的政治抑鬱,開始「自救」的表現。數據也證明了這股潮流,據美國海關和邊境保護局統計(U.S. Customs and Border Protection),僅2023年10月至2024年1月,非法穿越美國南部邊境,被臨時拘留的中國移民就超過1.9萬。而從2013至2022財年,這個數據的總和只有不到1.5萬。

據報道,「走線」者多為青年男子,也有女性和攜家帶口的。相比留學和工作赴美,選擇「走線」的多為中國中下層階級,王鵬算是例外。這一路危險重重,喪命,打劫或被捕屢見不鮮,也花費不菲。王鵬向歪腦記者數算,「走線」這一路,他一家三口花了40萬人民幣。最大的一筆,是每人6800美金(約合47600人民幣)的「保護費」,當地的「蛇頭」會接應護送,躲避移民局和警局,送達墨西哥邊境,俗稱"大包"。

一路歷經艱險,終於,王鵬一家在離開中國三個月多後,抵達了美國。此前,王鵬只想着全家活着到美國,如今,他開始感到異國新生活的負擔。他們在加州的住處,是用車庫改造的,兩室一廳,水電費全包,一個月租金$1700美金(約合11,900人民幣)。他英文底子差,為了謀生,只得先去中餐館打黑工,「殺牛蛙」,每天8.5個小時,老闆付他130美金,還沒達到加州最低時薪標準,遠不能負擔一家人的開銷。王鵬和妻子算了一筆賬,基本上平均每月要從積蓄中拿出1500美金左右,才能把日子過下去。但他說自己並不後悔當初的決定與選擇。

而對Robbin來說,從最初決定送兒子出國讀書,到全家最終落戶加拿大,這個心路,其實也並非偶然。

Robbin回憶,自從兒子上初一,他就開始擔心孩子的精神焦慮和身體煎熬。孩子考上的是重點初中,每周每月大考小考不斷。教育局雖然明令不能排名,但學校都在偷偷排名。老師時不時要找家長談話,要重視孩子教育。他和妻子向來主張寬鬆的教育,讓孩子順其自然發展,但眼下這「內卷」的環境讓他們難以接受。偶然的機會,Robbin和從事移民中介的朋友聊天,聽到朋友說,現在很多普通人家的孩子也能出去留學。他抱着試試的態度,結果花了不足兩萬元人民幣,把簽證和學校申請都辦下來了。地點是中介推薦的——加拿大的新斯科舍省,大西洋邊上的一個小省份。那裏華人不多,「英文環境好」。

在孩子出來之後,他探親遭遇了「疫情」,滯留在加拿大,最終「因禍得福」,經歷過一番努力,全家於2022年6月得到了楓葉卡。而真正開始北美生活後,他才發現,自己出國前雖然多少有些積蓄,但在異鄉要生活,就不能還「放不下」國內的生活。此時,他在國內的房子,曾經溫暖舒適的家,已成了拖累。每個月的房貸、物業費,讓他覺得負擔累累。

「原來在中國覺得兩千塊錢沒多少,現在(國內)一分錢不掙,每個月再還房貸,就覺得自己好像唐僧肉,任銀行宰割的感覺。」Robbin說。面對房市下行,他既生氣又無奈,又不敢斷貸,怕房子被沒收,這才開始考慮賣掉國內的房子。

離開中國時,王鵬來不及處理房子,「自己的財產嘛,自己辛苦掙的,你肯定想要。但是那個時候我覺得房子都不重要了,我必須走。」後來,他偶然得知能遠程賣房,可以通過網絡視頻公證,委託國內的親人代理賣房。他立刻開始着手賣房。其中最大的擔心還是怕房子被扣押。另外,就如他說的:「我對(中國)的未來沒有希望,為什麼不早點把它賣掉呢?」

「現在的市場,你不想割肉的話,肯定賣不掉」

【圖略】2021年10月5日,一名婦女走過北京銷售辦公室外展示各種待售和出租房產的廣告牌。(AP/ Andy Wong)

2023年9月的一天,美國西岸時間凌晨1點,王鵬叫醒睡夢中的妻子。他剛從中餐館下班回來沒多久,喊妻子起來,是因為要一起坐在手機屏幕前連線。屏幕那邊,是成都某公證處的工作人員。王鵬手握身份證,證明自己的身份,並回答公證員的問題。40分鐘後,視頻結束,王鵬長舒一口氣。他沒想到視頻委託公證這麼容易,心中竊喜,自己沒受到什麼刁難。不過,很快,他的心又懸了上來,如今辦好了委託,就要加緊賣房,一天不能耽擱。「晚賣一天,就會增加被扣押的風險。」

「視頻公證」無疑是海外賣房者們的福音。對已經身在海外的人來說,如果要處理房產,不用專門跑回國一趟。拜國內前些年火爆的房地產市場,以及各地推出的「便民服務」,還有越來越普遍的網絡辦公系統所賜,當事人通過和國內的公證處工作人員視頻電話,花2000元左右的人民幣,就可委託國內的親人或朋友代為處理國內的房產。

Robbin最初聽說這個消息,感覺「有點不太相信」。2022年初,他聽人說,如果要賣掉國內的房子,需要專門跑一趟加拿大的中國大使館,出具證明才可以委託。那時他覺得麻煩,就一拖再拖,過了小半年,眼看着國內房價越來越不景氣,他這才有點着急了,就趕緊着手,這才發現,委託公證並沒有想像中那麼困難。

從2022年到現在,相比新房,中國二手房市場價格跌幅更為顯著,房子越來越不好賣,不管王鵬或者Robbin,他們都深有體會。

王鵬早在國內籌劃留學時,就有賣房的打算。他家的別墅屬於2009年的老別墅,2019年年末花320萬人民幣買下的,2022年6月,中介建議掛上去的價格是450萬。過了一年半,到2023年11月,他真正着手賣時,中介告訴他,「現在掛的人太多了,沒人買。」他自降50萬,無人問津。又降到350萬,看房的人也很少。他乾脆一口氣降到一個「令人心動的價格」——320萬人民幣。

降價後,王鵬又給中介交了些推廣費,果然在兩個月內就把別墅賣掉了。但扣除貸款中介費等,到手只有190多萬,算是虧了一大筆。「現在的市場,真正想要成交的,都是要割肉的,」王鵬笑笑,「不想割肉,肯定賣不掉。」

Robbin的賣房心路,也是從最初的「滿懷希望」,到最後的「能賣掉就不錯」。從一開始下決心,到最終賣掉房子的六個月間,他至少降了三次價。第一次是2022年春天,他以200萬掛牌不久,主動降到了180萬。此時,有人願意以174萬接盤,但他尋思,畢竟是第一個客戶,主動權還在自己手裏,於是堅持要176萬,「否則免談」。「結果就失之交臂,後來再也沒人出這個價了。」Robbin悻悻地回憶。後來,經過幾個月的「消磨」,他越來越意識到,「晚一天賣只能更虧。」最終,扣除中介推廣費,他的房子於2022年冬天以150萬左右成交。

「沒有賣不出去的房子,只有賣不出去的價格。」益同不到三十歲,現居北美,從事媒體行業,前不久,他幫媽媽成功地賣掉在東南沿海二線城市的一套高層住宅。益同認為,很多賣家就是不願鬆口價格。「不願主動降價格,就會被動降價。繼續拖下去,損失更多。」他說。

2022年年底,中國突然放寬了「防疫管控」。2023年年初,全國二手房房價有小幅回升,益同的家人們暗喜,覺得挺過了房地產的嚴冬,想等經濟好轉了再賣個好價錢。但當時媒體爆出好幾家房地產巨頭的財務危機,讓益同斷定國內的樓市「有更大問題」,得趁着經濟短暫復甦的「逃命波」,把房子趕緊出手。

一般來說,賣家的掛盤價多數虛高,留些砍價的餘地,也會參考同小區的價位。益同媽媽起步掛到320萬人民幣,幾周下來沒什麼動靜。益同經手媽媽的房子後,「大刀闊斧」降價,先降到了整個區域的最低——308萬。「價格有零有整,就會給人一種正式的感覺」,他還把房子一次性開放給片區內的所有中介,讓他們自由競爭。三周下來,來看房的明顯增多。他甚至想用拍賣的形式,以280萬作為低價,由買家來競價,但考慮到房地產下行的趨勢,還是採用了傳統「開高講低」的模式,最終以298萬成交。

後疫情時代的中國,靠賣房致富的日子好像一去不復返。人們聽到的賣房故事中,成功賣掉的是少數,而更多的,是失敗者的徘徊和嘆息——「如果當時稍微掛低一點,也許早就賣掉了」。人們後悔,沒有清晰的判斷力和十足的魄力。「市場漲的時候貪婪,市場下跌的時候又比較恐懼。」長期做房屋中介行業的楊菁華在接受歪腦採訪時,這樣評價賣房者的心態。

「如今我還得貸款,還得還貸,還是房奴」

【圖略】2021年12月8日,一名男子走過中國房地產開發商恆大在北京的住宅小區。( AFP/ Noel Celis)

對準備定居在美國的程陽來說,最終決定狠下心來賣掉國內的房子,還是因為婆婆生重病,需要換腎,這會是一筆上百萬人民幣的開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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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2017年年底來到美國,這對小夫妻就有了新焦慮。程陽先生兩年都沒抽中工作簽證,「隨時都有回國的風險」,最後一次終於抽中了,還是擔心,「排綠卡也是很漫長的過程」。對大多數移民來說,在拿到「楓葉卡」或「綠卡」這樣的永久居住證前,他們的頭上都懸着一把劍——前途的不確定性。這是心頭大患,也是沉重的負擔,緊逼着他們,從一開頭就做了雙重打算——國外的房費不能少,國內的房子也不能丟。

程陽說,決定賣掉國內房子的那段時間,除了擔憂婆婆,她還承受着多一重的痛苦。因為正在辦理「綠卡」不便回國,她請國內的朋友去清理房子。除了一屋子的家具,她最捨不得的,還是房子裏承載的記憶。比如朋友送給她的貓貓石頭畫,怎麼也找不到了。清理房子的那段日子,她「心如刀割」。

「你知道那種感受嗎?以前我連租都不想出租的一個房子啊,」程陽哭着說,「但經歷了那一次之後,我就覺得跟自己的房子沒有什麼關係了。」

2023年過年後,程陽把房子掛到網上已經幾個月,不幸的是,婆婆還沒來得及換腎,人就過世了。沒了醫療費的緊迫感,程陽和先生忙於悼念,無心打理賣房。如今轉眼兩年了,程陽依稀記得,2022年還有零星看房的,2023年就悄無聲息了,中介告訴她,五月份整個片區沒有一套房子出售。在失望中,他們一步步看清了事實,決定把房子出租給中介公司,房租每月5500元人民幣,中介公司一年只付給他們10個月的房租。這遠不能負擔他們每個月1萬多元的房貸。

程陽是重度抖音用戶,「抖音上全都是唱衰房市的」。眼看着跟中介公司續簽的日子就到了,「唉,現在能維持房租就okay了」,程陽嘆了口氣,「(國內自己的房子)不奢望漲房租了」。而與此同時,他們在美國的房租還在繼續上漲。

王鵬在成功賣房後,請國內的幾個朋友,在2023年年末和2024年年初,分批把錢打給他。歪腦採訪的那些成功賣房「上岸」的人,大多都不願過談及如何處理房款。按照中國目前的政策,如果一個人離開中國到海外定居,可以申請一次性的個人財產轉移,但需要向中國政府提交大量資料。在嚴格的監管下,在民間,要把房款這樣的大筆資金運出來,最常見的就是「螞蟻搬家」,也就是請親友幫忙,把人民幣換成外幣,陸續轉出中國。而中國施行外匯管制,每年個人僅有5萬美金的購匯額度。與此同時,「地下錢莊」等非法途徑,也被中國政府嚴查。

王鵬與家人在美國買下新房。(受訪者提供)

賣掉國內的房產後,Robbin在加拿大買了套獨棟別墅,有前後院子,但他的家底也因此基本空了。孩子上大學要花錢,他開始尋思着其他的營生。他說沒覺得自己的生活發生了太大改變,「還得貸款,還得換貸,還是房奴。」電話那頭,他笑着說。雖然生活壓力依然不小,但賣掉房子後,他還是覺得輕快了不少。如今的他,比在國內更忙。他換了份照顧特殊兒童的工作,下班後,時不時還去送外賣補貼家用。他還在琢磨着如何做西安涼皮,並試着在朋友圈中推銷出去。

在房地產下行的浪潮中,有媒體報道,越來越多的年輕人,不再執着於擁有自己的房子,重回出租屋生活。但對已經居住在美國的程陽來說,卻並非如此。「對我來說,可能房子還是真正的家吧。」出生於1980年代的她,認為對自己和她的父輩這一代來說,買房還是件至關重要的事。

很難講,「安家立業」、「家國天下」的傳統思想,在多大程度上影響着一代代的中國人。但國人對於買房的熱衷,作為一種文化基因,也跟隨着他們,移植海外。曾經做了二十多年房地產開發的楊菁華,2018年投資移民到了美國,轉行做房屋中介。他觀察到,這些八零、九零後的留學生成家後,還是「比較喜歡買房」,尤為親睞「學區房」,大概因為「他們自己就是這樣走過來的」。

不過,如果未來回國,程陽也想找個小地方定居,不在杭州,「鶴崗是個不錯的選擇」。她嘿嘿一笑,說看抖音上說只要五萬元,鶴崗的一套房子就能搞定。那裏雖沒有很多工作機會,「但也不會有那麼多負擔。」有趣的是,當記者問起她,如果重回2016年,會做出什麼不一樣的選擇?她想了想,回答,「還是會選擇買房。唯一不一樣的,我會問自己,為什麼不更早點買房子?」

2024年初,王鵬陸續收到了朋友們打給他的賣房子的錢,他算了算,有50萬美金。現在他懸着的心終於掉下來了。他和妻子轉手就在加州的豐塔納(Fontana)買了一套價值85萬美金的房子。因為看着加州漸長的房價,王鵬的妻子心裏着急,怕「再不買就沒有上車的機會了。」

(為保護受訪者私隱,Robbin,程陽和益同為化名。)

阿波羅網責任編輯:李廣松

來源:歪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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