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街頭的出租車貼有富士康創辦人郭台銘參加總統競選的選舉廣告。(2023年10月28日)
來到台灣，出租車司機是我「採訪」樣本最大的群體。由於每天要坐4-5次出租車，去各種採訪地點，每次2-30分鐘的車程提供了恰到好處的對話窗口。司機們只要一開口，我們一應答，遮不住的大陸口音就把身份「暴露」了，於是他們的好奇心，我們的好奇心，一起促成了一次次關於台灣選舉的聊天。
以前對北京出租車司機聽床師的名聲就早有體會，一上車京片子們各個都深諳中南海秘事。台灣司機則分成兩大類，一是從自己開始說起：曾經的發家史，與對岸的淵源，旅遊的見聞，如今的境遇如何形成了他們如今對兩岸的看法；二是將台灣各大媒體對候選人兩岸政見、個人醜聞、黨派紛爭給你一一道來，從而有選擇性的為你呈現出他們選擇的理由。
追根溯源派
第一類出租車司機，我簡稱「追根溯源派」。他們很愛談論自己的祖籍，也愛問我的祖籍。跟他們的交流開頭總是：你來自哪裏？這時候他們一定不是期待：中國這麼籠統的回答，你必須準確告訴他們到底是哪個省份。這樣的司機大概率偏藍；原因很簡單，通過講述淵源他們希望跟你找到千絲萬縷的聯繫。他們在乎自己祖先的過去，也堅信這種過去對台灣的現今仍然存在某種牽絆。可能牽絆這個詞有點用詞不當，較真的人會問為什麼不能是成全呢？我想主要是在如今的局面下，這些過去經常被有意無意地理解為一種「包袱」。都說忘記過去是一種背叛，而在這個語境裏，銘記過去似乎成為對台灣現今的背叛。
這種牽絆的規律也適用於很多其他的採訪對象：眷村的老兵，跟隨國民黨一起來台的軍隊護士，製作江浙甜點的點心師，金門的鋼刀傳人，躲避戰亂的旗袍裁縫。他們就像白先勇筆下的「台北人」，固執地守護一個手藝，一段記憶，似乎對過去的捨棄就是把魂給丟了，只剩一具肉身在台灣遊蕩。不過他們並不似小說中的人物，都那麼「老無所依」；他們中有的通過這種固守賺到一個不錯的營生，有的由於從事行業的敗落，成為為數不多的「非物質文化」從業者。但他們對過去的堅守卻不因行業的繁榮與衰敗而動搖。
與之相對年輕人如果堅定的表示不知道祖籍在哪裏，那麼不用懷疑，他們就想堅定地向你表明自己是一個毋庸置疑的台灣人。因為有時不是我主動問，而是他們略帶抱怨地笑稱：對岸的人好喜歡問祖籍哦，好煩惱哦，我還要專門打電話回家問。我想他們或許真的不知道，或許不感興趣知道，也或許假裝不知道。
這不禁又讓我想到美國人對自己祖籍地的態度。幾乎每種族裔都在美國自豪地慶祝自己的節日。民選官員們也樂於在各種族裔的大遊行里露臉。在紐約的埃利斯島還有一座移民博物館。在《全民情敵》這部電影裏威爾·史密斯扮演的男主還幫女主在這座移民博物館裏找到她祖先的簽名，女主看到自己祖先的名字時激動得熱淚盈眶。一開始看這段情節不大理解女主當時的反應，在紐約生活多年後才感覺到大熔爐的意味：如何在一個多樣性社會裏既融入又保留一份獨特性，這個問題似乎在美國已經是一個比較久遠，能夠泰然處之的脫敏問題，而在台灣還是一個撬開對當下政治態度的小窗口。
新聞一點通
再來說說第二類司機，我稱他們是「新聞一點通」。他們對政治討論節目中每天激烈辯論的「是非」爛熟於心，但通常活在讓自己舒適的「小確信」中。比如對柯文哲騎單車一日雙塔的行為，有的出租車司機認為這根本不可能，都是演的；有的就信誓旦旦地跟我說他的某個親戚的朋友跟柯文哲騎行，親眼見證了真實性。而這次騎行的真假究竟對選舉投票有何關係？對兩岸政策有何影響？不管啦，這麼困難的事他都能做到，把台灣交給他，放心啦。
對於這些是非討論最容易觸及的還是貪腐。有的司機對每個候選人有多少塊地，每個地收多少租，甚至是他自己收還是中介公司代收都瞭然於胸。還有的司機能在候選人行為究竟是貪腐還是合理避稅開一個「台灣稅法小知識大講堂」。這些司機對事實的窮追不捨在我看來還是積極的，畢竟他們對自己確認的事實懷有某種堅信不疑的篤定，這種篤定讓他們對即將到來的投票「躍躍欲試」，似乎這張選票賦予他們特別的含義，讓他們的篤定變得特別有價值。
憤世嫉俗派
還有的司機由於常年浸泡在這些「是非」中，而對台灣政治產生一種強烈的厭惡，甚至波及到對民主制度的懷疑。他們通常表現出一種憤世嫉俗或不知道選誰的無可奈何。「兩個爛蘋果挑一個」的態度瀰漫其中。他們認為自己買不起台北的房，每天要開車一個小時來上班，要跟uber競爭客源不會因為下架某一個政黨而改變，這時他們中的一部分人會覺得對岸的政策也不錯哦，起碼從旅遊見聞來看，物質的極大繁榮，經濟的快速發展不就是一種政治制度成功最好的證明，至於自己是否能成為分到一杯羹的幸運兒，既然面臨的已經是一次次失望的選擇，不如給第三種可能一次機會。只是這種可能是否會讓台灣回到沒有後悔藥的過去，既然每個人的過去都如此不同，既然你懼怕的過去是我懷念的過去，那賭一把，又何妨。
「時間證明一切」是我跟不同陣營的台灣人聊最終落腳的結語。年輕的綠告訴我老一輩人終究會離開，把甩掉過去「包袱」的重任交給時間解決，畢竟沒有人能抵禦時間車輪的碾壓。中年的藍告訴我時間會證明一切，對岸的繁榮總有一天會將台灣徹底馴服，至於眼下的熱鬧且讓它再蹦躂一陣吧。在現實中極端對立的聲音在延綿無盡的時間裏終於找到了共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