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1月26日大規模爆發的白紙革命，是1989年六四運動以來中國最大規模的反政府集會遊行示威活動，政治意義不言而喻。值此白紙革命一周年之際，筆者謹總結七點歷史經驗。
1,中國特殊論的崩潰
沒有冥頑不化地堅持動態清零政策，就不會有白紙革命。究其心理，是一種走火入魔的中國特殊論，堅稱在其他國家已經行不通的動態清零政策，在中國仍然行得通，因為中國有共產黨的領導、儒教社會的集體主義道德……不一而足。
這些歸因本身能否站得住腳就很可疑——越南共產黨領導下的越南早在2021年就放棄了動態清零政策，同樣是儒教社會的東亞其他國家和地區亦然。但更重要的是，這種歸因是一種無法檢驗的偽科學。中國特殊論就是這樣一種偽科學。中國人用筷子，西方人用刀叉，但都得吃飯。中國特殊論者認為，外國人需要吃飯，中國人不需要吃飯。
動態清零政策初期的確顯示出不同效果。有人企圖證明這是「專制」對「民主」的勝利，無視動態清零政策施行最好的案例是台灣這一事實，無異於睜眼說瞎話。動態清零政策在歐美遭到普遍反彈，而在東亞施行相對良好，其中固有文化差異的客觀因素。但奧密克戎變異株流行開來後，世界各國紛紛放棄動態清零政策，唯獨中國特殊論者活在夢中，囈語什麼說不清道不明的「特性」乃至「優越性」。
自取其辱事小，禍國殃民事大。事實證明，中國人也是人。再抗餓的人也要吃飯，不吃飯一定要餓死；再能忍的人也會反抗，兔子逼急了都會咬人。在偽科學大行其道之時，「中國人是人」不僅不是一句廢話，甚至令反普世價值的中國特殊論者如臨大敵。任何國家都有其特點，但特殊到了人之不人的地步，就必然陷入國之不國的境況。
2,民族大義勝過一黨之私
後冷戰時代的中國共產黨一直以「愛國就是愛黨」為執政合法性來源。這套假愛國主義教育之名、行愛黨主義教育之實的黨國論述，對於經歷過國民黨在大陸獨裁時期的資中筠們來說不過是新瓶裝舊酒，但的確塑造了一整代在後冷戰時代成長起來的小粉紅。2022年的白紙革命是一堂深刻的公民教育課，充分暴露出政黨、政府和國家、民族並不等同。一旦執政者悖逆國家和民族利益，只有反黨才能愛國，只有反政府才能救民族。
如果不儘快結束動態清零政策，中國面臨的經濟困境只會更大、更深、更持久。2022年第二季度經濟數據發佈後，《政府工作報告》的5.5%增長目標已經篤定無法實現，這是改革開放以來極為罕見的現象。如果堅持動態清零不動搖，什麼「十四五」規劃、「2035年遠景目標」都將化為泡影，幾近於攬炒中國的國運、攬炒14億中國人的命運。白紙革命不僅是一系列反對錯誤公共衛生政策的群體性事件，而且是一場維護國家和民族利益的愛國運動。
2022年夏，一小撮筆桿子在《明清時期「閉關鎖國」問題新探》中公然為中國朝鮮化造勢。朝鮮當局為了一黨、一家、一人之私，悍然犧牲朝鮮國家和民族的前途，將2500萬朝鮮人民壓制在貧窮落後的奴役狀態，早已淪為21世紀文明世界的奇恥大辱。2022年秋冬之交，從北京四通橋抗議到白紙革命，中國人民擲地有聲地對中國朝鮮化說不、對夢回大清說不，堪稱一場中國歷史上規模空前的民族自救運動。
3,一個健康的社會不應該只有一種聲音
白紙革命爆發之前，中國至少有兩次體面結束動態清零政策的時機。2021年，張文宏醫生就提出要與病毒共存，結果遭官媒和暴民兩面夾擊，被迫「自我批評」。2022年上海封城期期間，清零代價之大再次引發「清零」還是「共存」的議論。持續一段時間後，共存論再次遭到中國互聯網審查部門打壓。政治壓倒科學、強行宣告「大上海保衛戰」勝利後，北京當局已經失去了避免白紙革命的最後一個窗口期。
2020年初，李文亮醫生說：「一個健康的社會不應該只有一種聲音」。2022年，全世界都目睹了只有一種聲音的社會病入膏肓的狀態。發出與官方不同聲音的白紙革命，給中國社會注入了健康力量，給窒息的中國社會注入了新鮮空氣。
作為中共黨員的李文亮醫生，說出了一個簡單的常識：健康的中國，必定是言論自由的中國。近億中共黨員中，還有多少明辨是非的沉默者？縱使十四億人噤聲、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黑雲壓頂，「總有一種力量它讓我們淚流滿面，總有一種力量它讓我們抖擻精神，總有一種力量它驅使我們不斷尋求『正義、愛心、良知』。這種力量來自於你，來自於你們中間的每一個人。」（《南方周末》，1999年1月1日）
4,中國人民既英雄也正確
習近平在2021年慶祝中國共產黨成立100周年大會上說，中國共產黨偉大、光榮、正確，中國人民偉大、光榮、英雄。暫且不論中國共產黨是否一貫正確，白紙革命至少表明，中國人民既英雄也正確。不英雄，無以走上街頭抗爭；不正確，無以糾正錯誤政策。
《華爾街日報》披露，白紙革命爆發後，中共高層極為震驚，決定躺平式全面放開。全能政府不僅依靠「大數據治國」掌握充分信息，而且能夠諮詢公共衛生專家意見，理應作出最科學的決策。然而糾正動態清零政策錯誤的，恰恰是沒有醫學背景的平凡個體。白紙革命早一天爆發，政策錯誤就早一天糾正。白紙革命一日不爆發，政策錯誤就一日得不到糾正。結束動態清零不是中共「自我糾錯」，而是中國人民下最後通牒，糾正了中共的錯誤。
其實決策者既非數據，也非專家，成為決策者之前，也是普通人，更可怕的是，成為決策者之後，反而連普通人所具備的常識都喪失了，對政策後果、民意向背一無所知。深居中南海，自然沒有紅黃綠碼、排隊核酸、物資匱乏之虞。
不少人相信，隨着中國經濟發展、公民教育程度提高，出現蔣經國、盧泰愚只是時機問題。這種將政府視為「家長」、為民做主「父母官」的陳舊觀念，在白紙革命中分崩離析。白紙革命以鐵一般的事實說明了一個慘澹的現實：過去、現在和未來，執政當局完全可能在不合時宜的歧途上一條道走到黑，不見棺材不落淚、不到黃河心不死。
中國人民若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將在沉默中滅亡。上一次，安徽省鳳陽縣小溪河鎮小崗村18位農民簽下「生死狀」，將村內土地分開承包。這一次，北京、鄭州、烏魯木齊、上海、南京等地市民冒着政治風險，走上街頭。下一次，何時？何地？
5,黑箱操作終將大白天下
疫情蔓延全球後，《新聞聯播》每日播報美國疫情統計數據，一度在中國引發「風景這邊獨好」的輿論。2022年底全面放開後，醫院拒絕將疫情登記為死亡原因，火葬場擠滿等待焚化的屍體……這句「風景這邊獨好」，淪為一種殘忍的反諷。一以貫之的信息封鎖中，中國疫情統計數據又成為一筆糊塗賬。兩害相權之下，美國疫情雖然慘烈但是透明，中國疫情不僅慘烈而且黑箱。
結束動態清零一定會有死亡，但死亡數量取決於何時何式結束動態清零。在資源有限的前提下，健康碼、核酸檢測和方艙醫院等投入到動態清零的人力物力多一份，在提高敏感群體免疫能力上的投入就少一份。提高敏感群體免疫能力上的投入，動態清零的效能就降低。
動態清零堅持到2022年末，已經演變為一場世紀豪賭。如果賭贏，中國的死亡率將大大低於世界平均水平，以犧牲公民自由為代價的舉國體制彰顯其「優越性」；如果賭輸，幾十上百萬在漸進放開條件下本可倖存的敏感群體，將在毫無準備的全面放開中失去生命。這場輸得落花流水的世紀豪賭，不是以封城帶來的苦難換取較低水平的死亡率，而是封城帶來的苦難加上更高水平的死亡率。
中國走出歷史三峽之後，計算疫情死亡人數固然重要，計算不必要的疫情死亡人數，即在漸進開放的正確政策情境中有多少人不會死亡，更為重要。從卡廷慘案到切爾諾貝爾核事故，黑箱操作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所有被掩蓋的事實都將公諸於世，每一筆賬都必須也必然算清楚。
6,個人崇拜站在歷史錯誤的一邊
將白紙革命推上高潮的，是2022年11月26日深夜至11月27日凌晨，上海市民聚集在烏魯木齊中路的匯賢居和亦園門外，高呼「共產黨下台！習近平下台！」白紙革命由此從一起普通的「群體性事件」載入中國民主運動的光輝史冊。
短短五個字，就揭穿了皇帝的新裝。過去十年間精心策劃的個人崇拜之所以不堪一擊，關鍵在於2022年的中國早已不是1982年的中國。1982年，中共十二大修改黨章時加入一條重要規定：「黨禁止任何形式的個人崇拜。」但是，個人崇拜的客觀條件並未也不可能在毛澤東逝世短短几年中就憑空蒸發得一乾二淨。倘若鄧小平有意塑造自己的個人崇拜，勢必像前任華國鋒一樣不費吹灰之力。
年長的台灣人仍對戒嚴期間的蔣介石崇拜記憶猶新。1972年10月31日，外文系學生龍應台代表國立成功大學全校師生，集體拜壽總統蔣公86歲生日，頌曰：「一人有慶，兆民騰歡，日月同光，河山並壽」。龍應台後來赴美留學，國民黨精心建構的領袖神話隨之在她心中轟然崩塌。
領袖神話在中國大陸崩塌得只會更為徹底。1978年，鄧小平向卡特總統提議派遣5000名留學生赴美，卡特表示派遣10萬名也不多。四十餘年後，持有效美國簽證的中國學生達30萬之眾。無論現在或將來如何推動個人崇拜，「真學真懂真信真用」還是「入腦入心入魂入行」，恐怕都應者寥寥，更將在不戀愛、不結婚、不買樓、不生子的當代中國「四不青年」中碰得一鼻子灰。
7,走向政治成熟的白紙世代
過去幾十年間，美國主流民意從反對到支持同性婚姻合法化的轉變，與其說是美國人改變了想法，不如說是持有一種觀點的美國人被持有另一種觀點的美國人取代了。這種悄無聲息的偉大取代就是代際更迭，就是一代新人走向政治成熟，就是一代老人淡出政治舞台，就是人類歷史意義上的進步。代際更迭對政治變遷的影響，相較見諸媒體的論爭，似乎看不見摸不着，卻是長時段中最具決定性的變量。
與80後一樣，白紙世代的90後、00後也是改革開放和一胎政策的產兒。但80後見證的是中國加入世貿組織、北京奧運會和《零八憲章》，是一個開放、自信、擁抱普世價值的中國，而白紙世代見證的是中國經濟告別高速增長、《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修正案（2018年）》和動態清零，是一個輝煌不再、日趨專制和封閉的中國。80後體驗到了中國經濟奇蹟的巨大紅利，而白紙世代所面對的卻是結構性的低增速、低生育率、低就業率的慘澹前景。
一如五四運動見證了「五四世代」的政治成熟，八九民運見證了「八九世代」的政治成熟，白紙革命也見證了白紙世代的政治成熟。白紙世代繼承了80後所具備的個人主義、權利意識等充滿希望的特質，處在一個下沉的時代，註定成為改寫中國命運的抗爭者。「後習時代」並非遙不可及，必將臣服於自然規律到來。當大獨裁者壽終正寢之時，就是白紙世代登上政治舞台之日。白紙革命不過是一支序曲，21世紀中國大變革的史詩還未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