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 > 文集 > 正文

張彥:《星火》前言

作者:

#Ian Johnson-"Sparks"

即便身處最黑暗的時代,我們仍然擁有期許光明的權利。這種光明也許並非來自於理論或概念,而是來自某些男人和某些女人--那些搖曳不定的、閃爍的、往往是微弱的光亮,來自他們的創作和生活。這光亮幾乎時時刻刻都點燃着,並在他們的此世今生中始終照耀着。這樣的信念構成了一幅難以表述的背景,而他們的輪廓正在這幅背景上勾勒出來。像我們這樣習慣了黑暗的眼睛,很難分辨出他們的光亮是瑩瑩燭火還是熾熱烈陽。

——漢娜·阿倫特|黑暗時代的人們

前言

如果有一種風尚能讓世界各地的人們都趨之若鶩,那一定是為了爭奪今日的話語權而把歷史敘事當成角鬥場。可能從古至今一向如此吧,人們無法預知未來,所以只能在過去尋找線索。讓我們來觀察自己所在的國家好了,不管是非洲、美洲、亞洲還是歐洲,歷史都充滿了爭議。美國人爭論的是美國歷史上奴隸制的中心點,歐洲人則對殖民時代的殘暴各執一詞,非洲年輕人發掘出尼日利亞內戰和種族隔離時代被埋藏的記憶。我們也很容易發現,包括日本、新加坡、印度和其他許多國家,那些發生在多數人出生年代之前的事件,才是塑造這些國家未來的重要節點。

這一現象在中國表現得最為淋漓盡致,一千年以來,這個國家始終糾纏於過去、現在和未來的互相影響。對於現代中國的領導人來說,歷史賦予了他們掌握權力的合法性:歷史選擇了共產黨來拯救中國;歷史決定了黨的成功上位;歷史還護佑着黨繼續執政。當然,這樣的歷史一定是黨書寫的歷史,黨僱傭了一大群史官、電影製片人、攝影師和記者,編纂了從古至今的正統歷史事件。通過這些人,黨控制了教科書、電影、電視紀錄片、公開發行的歷史雜誌、甚至還包括視頻遊戲的歷史敘事。

但越來越多的中國人認識到,黨對過去的壟斷才是這個國家專制體制的根源。他們認為,太多人誤解了當下的問題是因為共產黨扭曲了歷史的敘事。如果人們從小就相信中國共產黨才是抗日英雄,共產黨建政是因為民眾的擁護,共產黨的領導人都是愛國者中的精英份子,那麼他們就很難理解為何中國會有那麼多的肅反和清洗,大規模的腐敗以及血腥的政治暴力。

對歷史重要性的信念推動了地下歷史學家的運動,這場運動在過去二十年裏蓬勃興起。我把這些草根歷史學家視為一群速記員,他們記錄着更廣泛的人群,那些中國最開明的人群:大學教授、獨立製片人、地下雜誌發行人、小說家、藝術家和記者。其中有些是局外人,被視為不同政見者,但大部分都身處這個體系之中,他們有自己的工作,有自己的房產,也要養家餬口。他們冒着丟掉工作、失去前途甚至入獄的風險,發行地下出版物、禁書、獨立紀錄片電影。他們試圖糾正黨對過往歷史的扭曲,阻止他們的國家滑向更嚴厲的獨裁控制。他們試圖用新技術來公開現行制度的失敗,並把現在的問題和過去的災難聯繫起來。

在中國,對過去的關切是一個悠久的傳統。和如今一樣,古代的帝王們僱傭史官來撰寫官方歷史。但非官方的歷史學家大量存在,他們寫的書有個煽情的稱呼--野史,從字面上就意味着非正統。如今更通俗的說法是民間歷史,或草根歷史,在其他國家類似的內容被稱為反歷史。這些術語我都用過,不過現在我越來越多使用"地下歷史"這個說法,因為這樣更能表現一場非對稱的戰役,一方是零星的、常常是被圍困的公民,另一方是擁有壓倒性優勢的、強大的國家政權。

中國的地下歷史學家還受到傳統文化中另一種信念的激勵:江湖。這個詞語字面意思是"江河和湖泊",它代表着正統司法體系和商業體系之外的未被馴服的世界。在古代,這些區域是強盜、土匪和逍遙法外者的藏身之處,他們的生存依賴於一套嚴格的榮譽體系。江湖意味着無法無天、逍遙自在,但也意味着歃血為盟、兄弟情誼,意味着追求公平和正義。

從共和國誕生起,江湖歷史學家就存在了,但近些年來他們的地位變得越發重要。在共產黨執政的前五十年裏,他們單槍匹馬獨自奮戰。他們的文章、作品和書籍很快被安全機關查封,因此總體上罕為人知。

但最近二十年來,他們熔接成一張全國性的網絡,經受住數次打擊仍然生存了下來。在數碼技術的幫助下,比如pdf格式的雜誌和書籍,可下載的視頻,以及其它各種躲避審查的創新方式,他們生產了大量易於分享的作品,來對抗共產黨對歷史的漂白。這些技術和策略,幫助了中國的反歷史學家對抗政府的高壓。他們中的許多人,在面對壓迫時默默的孤獨的工作着,一旦發生大規模反對政府的騷動,他們就義無反顧挺身而出,正如2020到2022年新冠封城時所發生的那樣。

同樣重要的是,數碼技術幫助中國的年輕人重新發現那些志同道合者的譜系,共同去追溯共和國的史前史。以前只能在國外研究機構圖書館裏查閱的書籍現在輕鬆就能分享,抵抗戰士的英雄事跡被拍成記錄影片悄悄流傳,共和國初期屠殺成千上萬地主這樣的禁忌主題也在歷史小說中被深入挖掘。藝術作品填補了經過嚴格審查的歷史檔案中顯而易見的空白。以前,中國這些批判性的思考者們會覺得自己很孤獨,現在他們擁有了豐富的集體記憶--中國人民如何站出來對抗威權統治。這一點也許對他們來說比什麼都重要,因為這激勵着他們前赴後繼,哪怕面對的是嚴厲的封鎖和禁閉。

本書記錄的,就是這二十年來中國地下歷史運動的興起,這運動在習近平掌權後變得益發重要,也必然對中國的未來產生深遠的影響。

我1984到1985年在中國留學,1994到2001年作為報紙記者在中國工作,2008年到2020年我又回到北京,主要寫一些長篇報道和書籍。我採訪了許多地下歷史學家,在家裏或者是田野調查。我閱讀他們寫的書籍,看他們拍的電影,也跟蹤他們在社交媒體上的對壘。我看到他們行動空間越來越小,通常而言他們只能忍耐,但當示威爆發時,他們很快就行動起來參與其中,並對公共運動產生影響。我意識到這不是一個苟且偷生的故事,而是一篇積極抵抗的傳奇。

我覺得最合理的方式是從三個維度來展開:首先是從中國的地理空間,我們可以看到中國地下歷史運動的中心地帶在緩慢移動,從中國革命的搖籃西北轉向它的文化中心地帶,向南擴散的弧線一直到香港。以及最近幾年,數字平台和海外同盟者的助力。

[page]

和地理空間匹配的就是時間維度:從過去、現在到未來。這三個時代構成了本書的三個主要章節,第一階段主要發生在中國的西北,共產黨的創建和早期對中國的統治,這一階段密集的暴力給民族精神留下了深重的創傷。第二階段是當下--習近平治下的第一個十年,這個運動如何對共產黨控制的歷史發起挑戰。第三階段是未來,香港的抗議活動、少數民族的抗議活動和2020年以來針對新冠封城的一系列抗議活動,這些都昭示了未來的趨勢和政治變革的潛力。

第三個維度,也是聯結前兩個維度的坐標系,是這些地下歷史學家的個人故事和作品。讀者會在書中認識許多人,聽到很多人的故事,其中有兩個人物貫穿始終。一個是記錄片製片人艾曉明,我們會在第二章遇見她,她製作了一部影片,記錄中國西北臭名昭著的勞改營地。另一個人是記者江雪,她講述自己家族的慘劇和1960年由一些學生出版的雜誌《星火》--這也是這本書名字的由來。

艾曉明和江雪的故事和其它幾位反歷史運動的重要人物交織在一起,例如電影製片人胡杰、地下歷史雜誌出版人吳迪和歷史學家譚合成。這些人的背景和作品集中在第五、第六和第七章,描述習時代之前的共產黨、習如何用歷史來強化他的統治,以及數碼技術如何幫助中國的真相揭露者們對抗黨對歷史的扭曲和誤用。

在這些主要章節之間,是十幾篇我稱為"記憶"的短文,這個概念來自於二十世紀早期的"場所記憶",特指那些歷史重現、記憶共振的真實場所--戰場、博物館、刑場。近幾十年,新科技拓寬了這個概念--"劇院記憶",這樣就包括了電影、書籍和各類媒介。基於這個概念,我提供了人物素描、場地素描和對一些反記憶代表性作品的簡介,它們共同展現了中國地下歷史學家的野心:重寫中國現代史,以重塑這個他們所深愛的國家的未來。

讀者們可能很快就有疑問,這一切對中國的發展軌跡意味着什麼。我會冒昧說出一些自己的推論,不過在你開始閱讀之前,我先說明兩個要點。

第一點,本書給讀者介紹的人物,他們身處中國內陸,這些人本身就非常有價值,值得你結識。他們作品的範圍和野心與冷戰時期那些偉大的作家和電影製片人不相上下--索贊尼辛、昆德拉和福曼。(注1)值得提醒的是,這些東歐思想界的大人物們當時在自己國家影響力非常有限。直到這些國家的經濟陷入停滯,普通人開始尋找其它方式來理解過去,從而重新評估未來的出路。

很顯然,中國經濟的高速發展已是昨日黃花,許許多多的年輕人以消極態度應對困頓的生活。他們在談論如何退出--"躺平"或"潤"成為流行詞語。

但這種對生活的疏離也可能飛快反轉為行動。新冠封城就是一個尤其典型的例子,書中的許多人物例如艾曉明和江雪,在多年被邊緣化後,突然重新回到了公眾的視野。2023新年伊始,江雪發表了她最著名的文章(注2),這正發生在一波席捲中國各地的示威活動說服了政府放棄新冠清零政策之後的數周。她在文章中講述了封城和絕望,年輕人對自由的渴望和呼喚。藉由對東歐思想的廣泛閱讀,她透徹理解了中國僵化的政治體系。這篇文章在Telegram和微信上被反覆轉載,雖然在微信上很快被禁,但各種編輯後的版本依然繼續流傳。

重建類似的場景並不困難,這些場景把她和其它人推回前台,這些人長期的研究和寫作觀眾寥寥,但對於大眾來說,他們的闡釋比政府的宣傳更有共鳴。對我們來說,探究這群人物的歷史和脈絡,也變得順理成章。

第二個要點是,這些人的生平和作品改變了如何看待中國的傳統敘事。我2020年離開中國,在新加坡的亞洲研究機構進行了一年學術研究,然後去紐約的外國關係委員會工作。在這些地方,我親眼目睹了我們的意見領袖和政界要人是如何描繪中國的。主流的中國敘事是,除了一系列烏托邦式的恐怖事件那裏什麼事情都沒發生:嚴密的監控、文化滅絕、盲目的民族主義。

作為一個在中國生活過二十多年的人,作為一個報道了大量宗教和政治迫害的記者,我深知這些問題當然都是真實存在的。但反過來也要看到,中國還有其它的視點。批評的聲音並沒有完全消失,這就提出了一個問題,如何參與中國事務,這也正是本書要探索的結論之一。

中國反歷史運動的長期存在,也挑戰了這樣的假設--共產黨具備完全主宰社會的能力。你在本書中會看到,黨並非戰無不勝。儘管可能性很小,身處中國的人們仍舊可以發表作品、製作影片來對抗威權。他們的理念得到了傳播,當社會問題到達了臨界點,人們會向他們尋求重新思考這個國家的新的思路。這也是習近平為何要用他自己獨特的政策來控制歷史--因為習明白反歷史敘事是一種真實存在的威脅。

本書提出的最重要的問題是,健忘是否最終會取勝。任何社會的變革,通常都是由一小群局外人發起的。有時候,專注和持久讓他們的信念成為主流聲音。對幾乎所有時代所有社會形態都適用的陳詞濫調是,"沉默的大多數"不了解真相,且漠不關心。重要的是,今天仍有很多中國人的確了解真相,並為了改變他們的國家一直在戰鬥。

本書不是一個正義戰勝邪惡的童話故事。就像中國嚴密的監控體系並沒有得逞一樣,反對者們也還沒贏得勝利。所以我要把漢娜·阿倫特關於黑暗時代的人們的一段話作為本書的開場白。我們對中國如今的黑暗如此習以為常,一點亮光就讓我們炫目。也許讀完本書,你能有自己的結論,這些人是瑩瑩燭火還是熾熱烈陽——或者他們兩個都是:今天還是燭火,但明天他們將照亮中國。

阿波羅網責任編輯:李廣松

來源: Matters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家在美國 放眼世界 魂系中華
Copyright © 2006 - 2024 by Aboluowang

投稿 投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