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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派教師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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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教師的寒暑假自己可以自由支配,可在毛時代,教師被視為資產階知識分子,是改造的對象,假期里總是安排政治學習和體力勞動。右派教師更是如此,從1957年到1977年的20個暑假,我都在農村勞動,少則半月,多達一月。

1960年暑假,我跟隨高一某班去嵊州大王廟農場割早稻,種晚稻,時間一個月。我是「跟」學生勞動,而不是「帶」學生勞動。學生由班主任帶領,右派老師被置於廣大群眾的監督之下,只能叫「跟」學生勞動。

一個月的勞動,每天起早摸黑,實在艱苦。最難忍受的是螞蝗叮咬。一下水田,它就不聲不響地叮在你的腳上吸血。吸得滾圓,一拍打就迅速掉到田裏。如果剛剛叮上,要想把它拿掉還真不容易,它死死叮在你的腳上拉不動。一雙腳整天浸泡在摻有豬牛糞的水田裏,被螞蝗叮過的瘡疤癢得不得了,一抓就爛,苦不堪言。夜裏幾十個人擠在一間大倉庫里,學生似乎不怕蚊子叮,汗流夾背也照樣呼嚕大睡。我就沒這福氣。腰酸腿軟,渾身散了架,加上蚊子似乎又特別喜歡我,老在耳邊嗡嗡叫,即使點了數支蚊香(蚊香約一米多長,由鋸木粉拌雄黃塞進直徑約1.5厘米的紙圈裏壓扁而成)也不起作用,所以兩手抓個不停。螞蝗叮過的紅疤被抓破,潰爛的雙腳更爛了。實在太困了,才不知酸軟疼痛,忘卻一切悲傷,深睡幾個小時。睡夢中還惡夢、冷汗不止,實際上已經感染了肺結核病,但我渾然不知。每日下午,自感乏力,面頰潮紅有微熱,這是肺結核發病的徵兆。每天下工,腰直不起,腿提不動,肚子老有飢餓感。我必須打起精神去食堂吃飯,真的讓我吃又吃不多,咽不下,飯量明顯比學生少。

一個月的農忙勞動,飯基本能吃飽,不要糧票,下飯菜一般多是青菜、芋艿、羅卜、鹹菜等大鍋菜。好不容易熬到最後一天勞動結束,同學們都興高采烈地說晚上會餐,有肉吃了,健康狀況極差又擔心患上了肺病的我更盼望有一頓肉吃。

會餐前,一位學生幹部對我說:「今夜會餐你自己到農場員工食堂買飯吃!」我頓時驚呆了!勞動了一個月,最後連會餐的資格也被剝奪了!

一瞬間,我全身的血沸騰了!就算是勞改犯,烈日下一個月田間勞動下來,給一塊肉吃也不為過。就算右派是敵人,我總還在講台上上課,難道與學生會一次餐就混淆敵我了?恥辱!羞辱!這是對我人格的歧視和侮辱!這件事永遠留在我記憶中,一輩子忘不了。

那天最後的晚餐,在農場的食堂里,農場幹部、員工、學生、老師吆三喝四,杯盤狼藉,唯我一人從食堂窗口買了三分錢一碗的煮茄子,拿了一小缽頭蒸飯,站在食堂的角落裏,默默地吃。在他們眼裏,我仿佛不存在。我知道這是對右派的懲罰。我教書,雙倍的工作量,卻只給我一半工資。我勞動,一月才吃上一次的肉,卻不許我吃。原來我是一頭牛,只配吃草,乾重活!牛幹活雖重,還有主人愛惜它。我幹了兩個人的活,甚至超過兩個,有誰憐惜我呢?

大王廟農場勞動結束時,離開學還有近十天。我顧不得疲勞,顧不得囊中羞澀,立即趕回南通老家,看望父母弟妹。我雖懷疑生了肺結核,可為了不使家人擔心,我一直沒有告訴家人。母親看見我那又黑又爛的雙腳,心裏止不住的哀嘆傷心。我寬慰母親說:「在家休息幾天,很快會好的。」

一轉眼秋收到了,學校組織全校教師去嵊州中愛公社上楊大隊收割晚稻。三人一組,與我同組的是葉某和李某,每日割打一塊稻田。三人事先也沒分工,一直是他們兩位割稻,我一個人用腳踏打稻機打稻。那打稻機用力小一點滾筒就不轉。儘管葉李兩位割稻速度不快,我一人既要接兩個稻把,然後緊握稻把在滾筒上翻動,同時又要用力踏踏板,一天下來,腰酸背痛,手腳發軟。

農忙結束,回校開總結大會,學校書記兼校長諸丹忱熱情讚揚了老師們積極投入秋收勞動。突然,他板起面孔,話題一轉,開始訓斥我:「顧延齡這次勞動不認真改造,出勤不出力,懶洋洋,稻穀打得不乾淨,沒有做到顆粒還家。」我一個人踏,葉李兩個人割,等於是一人幹了兩人的活,最後還是落了個出勤不出力!我始終是學校的反面教材,隨時拉我做靶子,殺雞給猴看。

我的精神徹底崩潰了!我的肺結核病被確診。醫生說應當休息兩三個月。我不敢,我不能丟掉「教書」這個飯碗,照樣每周上24節課,也不敢告訴任何人。無論精神多差,沒有請過一天病假。萬幸的是,我從沒有掛過鹽水,只自費買了四瓶雷米封,肺病卻奇蹟般地鈣化了。直到70年代末,我40多歲了,有了公費醫療,也沒有掛過鹽水。90年代初快退休時,我才生平第一次掛鹽水。

從1958年開始,為了貫徹「教育必須為無產階級政治服務,必須與生產勞動相結合」的教育方針,學校除了春季採茶,夏天割稻種田,秋季割晚稻停課下鄉勞動外,還決定在郊區方田山開墾荒地(60多畝)。方田山原本長滿小松樹,為了種糧,毀林開荒。各班輪流去開荒,每星期勞動半天。

那時我任高二四個班和初二四個班的數學,每周24節課。下鄉勞動,我要跟高二學生;半天的開荒,我要跟初二學生。

開荒出發的路上,我拿一把鋤頭,低着頭悶聲不響地跟在學生隊伍後面。許多老師不敢同我接觸,怕被指控立場不穩,與右派分子劃不清界線,引火燒身。所以我從不與帶隊的班主任講話。

我的這群初二學生,天真,好問,好奇。他們不了解人世間的冷暖,不從階級鬥爭的角度看人。他們判斷一個老師好不好,是以你上的課學生能不能聽懂,對同學是否一視同仁為標準的。

勞動時,一些男同學喜歡到我旁邊來,七嘴八舌對我講一些他們感興趣的事。我幾乎不插嘴,不發表看法,只在他們問我時才應答一下。小孩子勞動很賣力,但也難以持久,經常盼着休息時間到或收工回家。他們問我:「顧老師,現在幾點了?」我說:「我沒有手錶。」起初他們難以理解,老師怎麼會沒有手錶?後來他們改問:「顧老師,現在大概幾點了?」我根據太陽光線的位置,根據勞動量的多少,估算出大約幾點幾分。學生不信,就去找班主任問。一對,基本準確。學生驚奇、開心,奔走相告,一下子我成了學生心目中的能人。從此,他們有事無事更喜歡到我旁邊來。

對教師來說,手錶是必需品。當時一塊普通手錶人民幣100元左右,相當於一個教師兩個月的工資。我這個右派老師每月只有25元生活費,給父母10元,自己剩下15元維持最低的基本生活。平時就是1分錢一顆的水果糖,我也不敢去買。沒有手錶,給工作帶來諸多不便。一堂課45分鐘,我只能憑感覺,憑教課內容,估計還有多少時間下課。我從不拖堂,又能完成教學任務,這也是學生佩服我的地方之一。

我1957年大學畢業,到1964年底才窮盡積蓄,花91元買了一塊蘇聯寶石牌手錶。這塊手錶是我家產中最值錢的東西,是我的寶貝。如今這塊笨重的寶石牌手錶已完成了它的歷史任務,躺在抽屜里,小偷也不看好它。

四十多年後,嵊州一中退休老師倪和欽先生對我講:「當年我們學生稱你顧老師為三個25,即年齡25,工資25,上課25(實為24節課/周)。」他又說:「我們這些初中學生對你很尊重,因為你課上得好。勞動、休息時喜歡到你旁邊,沒有手錶也能準確估算時間。學校領導得知你很受學生尊重,就召集班幹部教育我們,說對右派老師要提高警惕,保持距離。」嵊州剡山小學退休老師馬木芳先生也曾對我說:「當年我們幾個同學非常喜歡與你接近,班團幹部就找與你親近的同學個別談話,要我們學生揭發顧延齡的反黨反社會主義的言論。」

可見在那個年代,右派不配被尊重!學生尊重、喜歡右派老師就是錯誤,就要被找去談話,被要求與他們劃清界線,揭發右派反黨言論。毛澤東執政27年,為維護其專制極權統治,一天也沒有停止過人為的階級鬥爭。未成年的學生也隨時被灌輸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的觀念,在孩子純潔的心田裏播種仇恨,製造恐怖。

1960年國慶節後,學校領導突然宣佈停課,動員全校師生立即去北山採茶。茶葉是嵊縣的特產,茶農一般只採摘春茶和夏茶,很少有採摘秋茶的。大家心知肚明,肯定又是縣委哪個人頭腦發昏瞎指揮,可是全校照樣召開了批判「秋天無茶論」的大會。

出發那天清早,我隨高二丁班學生自背鋪蓋動身。步行六七十里,天快黑了,來到嵊縣與紹興交界的北山橫路坑。晚餐是毛筍鹹菜粥,第一次吃感覺還好。以後天天吃,肚子裏沒有一點油水,越吃越感到肚飢。

每天上下午,我跟隨十多個學生在茶山里轉來轉去。茶蓬光禿禿的,哪有什麼茶葉!可是學校領導還要聽從上級指示批判「無茶論」,真是可悲。

採茶任務肯定是完成不了的。那怎麼辦?聰明的學生早就發現不遠處有一個試驗茶園,裏面一排排茶蓬,長得鬱鬱蔥蔥。似乎沒有看見管理員,學生們喜出望外,就大膽去偷摘。當時學生沒有也不會徵求我的意見。他們知道我是隨班監督勞動的右派教師,任何事都由他們自己作主,不會徵求我的意見。

學生嘻嘻嚷嚷進園不久,就聽見一聲吆喝:「誰叫你們來偷的?」學生們被趕到一旁,把我夾在當中。那位管理員大聲問:「誰是老師?」沒有人回應,我也悶聲不敢響。當時我年輕,衣着寒酸,個子不高,又不戴手錶,完全不像一個老師。管理員繼續問:「誰是老師?」這時有幾個學生都一本正經地回答:「我們這裏沒有老師。」那位管理員似乎不相信,他的目光掃到一位戴眼鏡、長得有模有樣的童姓同學,說:「你是老師?」瞬時引得同學們哈哈大笑。這位管理員無可奈何,偷茶事件因找不着老師,就這樣平息了。

照理說身為老師的我,應該挺身而出承擔責任,可我沒有這個勇氣。很明顯,一旦承認,後果不堪設想。唆使學生偷茶,這是階級鬥爭新動向,輕則開批判大會,重則送去勞教,甚至判刑。幾年前一次會議,碰到這位童同學。談起他被誤為老師「偷茶」往事,我們都笑了。他說:「我戴了一副眼鏡,就把我當教師了!」感謝這群天真可愛的學生,他們保護了我,使我免遭一劫。

(選自《黑五類憶舊》第六期,2010-10-16)

阿波羅網責任編輯:李廣松

來源:黑五類憶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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